以书易书
一天，她从一个病人手里得到了一本世界名著，病人临死前将书送给她，这成为她的“第一桶金”。自此，她用这本书和有书的人交换着读。日久天长，无数次以书易书的结……
她喜欢读书。
一天，她从一个病人手里得到了一本世界名著，病人临死前将书送给她，这成为她的“第一桶金”。自此，她用这本书和有书的人交换着读。日久天长，无数次以书易书的结果，是她的阅读量以十倍甚至百倍的幅度增加。
某天，她在路上被一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拦住，中年男子说：“你就是那个拥有很多书的女兵吗？”
她不知如何回答，更不知自己在高原的“江湖”上，已享有这种盛名。
她迟疑着斟酌道：“我只有很少的书，都是和别人交换着读的。”
有些人把借给她的书送给她，这样，她就有了少许书的“积蓄”。
那男子有在高原工作过多年的烙印——极瘦、极枯，肤色红赤干瘪，像一根锈铁丝编缀而成，声音里也带着铁锈般的粗涩质和渣滓感。
“铁丝男”说：“我想向你借书。我知道你的规矩，借你的书，必要拿一本书和你交换。看完了，彼此再换回来。”
她安静地对“铁丝男”说：“是。”
“铁丝男”说：“我带来一本书，想借你的童话书看看，不知你可有？”
她恰好有一本童话书，是另一位远去的病人给她的。那个人因病重被转送到平原，生死不明，临走时，把书留给了她。
此刻，她无声无息地等待“铁丝男”拿出拟交换的书。
“铁丝男”却无端地踌躇了。
她轻声催促：“你的书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每逢这种“交换时刻”，她都有小小的激动和憧憬，不知道借书者会送来怎样的惊喜。
“铁丝男”缓缓地把手从衣兜抽出来，手里捏着的，是……一卷纸。他轻轻地将纸卷展开，再展开，继续展开……原本折叠的纸片，居然变成了两巴掌宽、约有半米长的惊人面积。
她愕然，心里嘀咕着：这模样，难道真是一本书？
“铁丝男”将纸片小心翼翼地举起来，她满腹狐疑地盯着看——因为还有最后一层折叠尚未打开，如同藏起的谜底。她想象不出这陈旧泛黄的纸片，究竟是什么书？
当最后一层折叠打开后，真相大白——
一张标准对数视力表。它曾在高原的某处土墙上贴挂过，折痕中腻满了尘沙。
因为她学医，所以对视力表并不陌生。它们有着千篇一律的刻板，大大小小的“E”伏在因年代久远而显出沧桑的纸面上，古板又庄严。
“它……我想，应该也算广义的书了。”“铁丝男”略带不好意思地说。
她不知如何回答。这能算书吗？如果这也算书，那真正的书，情何以堪？
她决定为书正名，便轻轻吞下高原一口凛冽的寒风，说：“它……有人看吗？”边说边把视力表拿过来，抖动着。由于年代久远，视力表发出脆弱的窸窣声，“铁丝男”忐忑地盯着她的手指，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把视力表抖断。视力表上那些朝不同方向开口的“E”，好似一匣随意放置的梳子，不安地晃动着。
“有。很多人看过它。”“铁丝男”要回视力表，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笃定回答。
这问话甫一出口，她就发现了自己的失策。视力表曾经贴在墙上，当然有很多人看过它。
“首战”失败，她并不气馁，接着问：“它算印刷品吗？”
“铁丝男”的脸上简直容光焕发起来，说：“它当然算印刷品了。”
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失策。视力表的确是无懈可击的印刷品，绝不是手抄本或油印本。
她轻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不甘心败下阵来，继续发问：“它有内容吗？”
这回轮到“铁丝男”反攻了：“你说说看，它难道没有内容吗？！”他胸有成竹地反问。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挖了一个个坑，然后又傻乎乎地跳进去。不过，她很快找到了杀手锏，问：“就算有内容，那么它……有作者吗？”
这次，轮到“铁丝男”沉默了，他不是沉默了几秒钟，而是沉默了几分钟。虽然从理论上讲，视力表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肯定有作者，但谁知道他的名字？由于高原的紫外线强烈，加之人体所需的各种维生素严重缺乏，双眼染疾的概率特别高，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视力下降，酿成惨剧。所以，有人会自备视力表，以期早点发现心灵窗户的云翳。
正当她以为胜券在握时，“铁丝男”低下头，面有惭色道：“对不起。”
她一时想不明白，这声道歉，针对的人到底是谁？
“铁丝男”说：“这个视力表是有作者的，我记得是中国的一位教授。可惜我不是眼科医生，把他的名字忘记了。”
她用空心拳头，砸砸自己的太阳穴。这一番关于书的较量，她只能承认，自己彻底败下阵来。
视力表是“一本书”——一有内容，二是用纸张印刷的（还是上好的纸），三有作者，四是它千真万确被很多人看过……
她没法不同意“铁丝男”以书易书的请求。
“喏，给你。”她边说边恋恋不舍地用双手平端着童话书，递给了“铁丝男”。
“铁丝男”接过童话书，将书夹在腋下，然后把视力表也双手举着递给她。由于视力表比较长，边缘下垂，好似一条白色哈达。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仰望高原湛蓝的天空和刺目的阳光，各自长舒了一口气，大有钱货两讫的终结感。
她想了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落实，说：“咱们俩的书，何时再换回来？”
“铁丝男”思忖着说：“我们那里山高水远，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
她知道“铁丝男”说的是事实，只得认命，叮嘱道：“尽早还来。再有，千万别弄坏我的童话书。”
“铁丝男”说：“第一件事，我答应你，会用最快的速度。第二件事，可不一定。我把书带回去，假如别人知道了，脚前脚后来跟我借，我无法不借，只得提醒他们爱惜。但你能想象，不一定管得住。”
她心知肚明，也无法再叮嘱，便又追加了一个问题，好奇道：“你为什么喜欢童话书？”
“铁丝男”沉吟了一下，说：“在万丈冰峰雪岭之间读童话，能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她还年轻，对此话半懂不懂，只是在心里做好了和这本童话书永诀的打算。
“铁丝男”小心地收好童话书，说：“告辞了。”
她摆摆手说：“稍等。”
“铁丝男”道：“你还有事儿？”
她说：“把你的视力表带走吧。”
“铁丝男”说：“它现在是你的了，就像这本童话书，现在是我的。”
她挥了挥手，说：“童话书，你带走。视力表，也请一并带走。”
“铁丝男”面色不悦道：“为什么？这样做，好像我巧取豪夺似的。”
她说：“请别在意，我没其他的意思。你这本书，我是再借不出去的，空放着也无用，你带它回去，将它贴在原来的地方，让它发挥自己的作用。”
“铁丝男”的面色这才趋向正常，他接过视力表，苦笑道：“早知道你的规矩是以书易书，可我们那儿到处找不到一本书，我只好顺手把它摘下来。”
“铁丝男”走了。果然，时间过去很久很久，那本童话书再也没还回来。她哀叹自己损失了一本书。
说实话，她还没有完整地看过这本书，只是略略翻过，毕竟很少有军人会借童话书来读。保家卫国和公主王子的故事，相去甚远；晶莹的水晶鞋和沾满泥污的战靴，天鹅蛋和寸草不生的旷野，也几乎毫不相干。
这件真实的小事，发生在五十多年前的西藏阿里高原。文中的那个“她”，就是我，时任西藏阿里军分区卫生员。插图作者 宋 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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