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
——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
1
当年,也就是元丰五年秋天的某个深夜,苏轼只是即兴打了个比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就把黄州太守给吓坏了,以为这个罪人半夜乘船跑了,没办法向朝廷交代。等他带人赶来一探究竟,发现大诗人正鼾声四起——昨夜失眠,正在补觉。这是苏轼与俗人的差别。他内心落落光明,无论小舟还是江海,都是情绪的诗意伸展,随时可以指向邈远的地方,又随时可以靠岸。而我们一类俗人,脑子里时时衡量种种得失,慢慢失去了幽默的习惯。所以,我们爱着苏轼。
《临江仙·夜归临皋》这首词,美在有画面感。如果擅绘,或许可以展纸舔笔,几挥而就三幅小写意:一是东坡敲门不应,家童酣睡;二是东坡倚杖听江声;三是东坡乘小舟而寄江海。
我曾固执地认为,苏轼是由于长江的度化,而成为苏东坡。为此,我特意到黄州寻古。那是五年前的秋天,我从黄州的渡口,乘船,到对岸的鄂州(旧为武昌)。一条轮船开往对岸,半小时便可有一班。渡口的“黄州”二字古风犹存。江边芦苇丛生,树木躺倒、杂草散逸。等待过江的人,三五成群地在树荫下闲坐。没有人急着赶路。慢节奏的画面,令人出现时空的恍惚。渡江,是一个仪式化的词,意味着“到彼岸去”。我站在轮船的甲板上,渐渐远离江岸,回望,岸边人影越来越小,仿佛可见当年失意的苏轼,持杖在江边遥望,企盼着什么,忧虑着什么,感悟着什么。长髯飘飘。
那情境,也是一幅画。
那天,读到一幅画,久远前的想象,竟与现实重合。那是钱选的《秋江待渡图》。深秋的江岸,树叶橙红,生命的滋味熟透了。一人持杖,在江边守望。对岸,山峦重叠,山色悠远。江中一船。
画面凝固。看画人屏住呼吸。
画面静止在深秋某一刻,等船的人并不急,不急着到对岸去,他已然淡定到某种程度,进而站立成一个僵化的符号。表面上看,他是在等船渐渐向他靠近,然而,一旦乘坐,即被载入另一个时空。他将不属于元代末年,往回倒流,至北宋年间,或许即是苏轼本人站立江边,往前,他在明代文徵明的画里泛舟雅集,又或许,再过了几百年,他下了船,某日午后的竹椅上,他在桐荫里吹着微凉的风,思索生命的终极意义。他拾起闪光的几个片段,若有所悟,那是受了几片梧桐叶飘落的启发。然而,一切未有定论,读画的人一眨眼,便又回到画里。回到那个等船的人,他站在生命的深秋时节。他的灵魂太老了。曾在时空隧道里穿梭千年的他,早已深谙“此岸即是彼岸”的道理。
眼前一团迷雾。那个人,像是苏轼,又不是苏轼。苏轼刚刚经历“乌台诗案”来到黄州的时候,凄风苦雨,常常在黄州渡口遥望对岸的武昌西山。终于,在来到黄州的三个月之后,应蜀地故人杜沂的邀请,苏轼与之乘船同游武昌,往对岸去了。从此,彼岸便不再神秘。此后,他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对江水的参悟。果然,在那个水波不兴的夜晚,他乘船夜游赤壁,生出“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的感悟。此时,苏轼已然凌驾于这条江之上。他不再被动。清风明月,成为他取之不尽的宝藏。苏轼成为苏东坡,赤壁成为东坡赤壁。
智者乐水。后来,在黄州江岸倚仗的苏东坡,没有了当年的急切,而是欣欣然与当下合二为一,全然洒脱于眼前的风、雨。“一蓑烟雨任平生”,淡定得如《秋江待渡图》中那个静止的瞬间。
《秋江待渡图》中,也像是作者钱选。名士钱选与赵孟頫同列“吴兴八俊”,曾是赵孟頫的老师。元朝廷征召前朝遗逸,钱选坚决不仕,隐居山林,“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图画开”。怀着对前朝的深情眷恋,钱选只向山林索要生命的答案。在低谷中的感悟,自然灵性的赐予,让钱选参透时间的假象。画《秋山待渡图》的时候,他早已经不再将心思倾注于现实的改变,而是安然住于当下,掀开生命神秘深刻的一角。
秋江,待渡,富有深意的命题。一条江,不断地变换名字,变换两岸风景,就是为了度化不同的人。比如,钱塘江在安徽叫新安江,抚慰了渐江、黄宾虹;往东到了桐庐和富阳境内变身为富春江,度化了严子陵、黄公望;到杭州萧山境内成了钱塘江,滋养了贺知章、龚自珍、袁枚……
度化,一个抽象的概念。笔墨与心性契合,衍生《秋江待渡图》。你,我,都曾如此,于某时,站在某处,等待一辆车、等待一艘船,等待从此地抵达某地。而生命之珍贵,恰恰遗失在我们等待的那一刻。
2
望不见江岸。船在水中央。没有任何的参照物,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太简约了。简约到引导你把所有的目光集中在那条船上。你不知道那条船上藏着什么秘密,竟让你的心随着船身微微倾斜,向江水中倾斜。像是有某种危险。后来发现,是渔夫的注意力,那些有重量的念头。他倾注了全部的心思在鱼竿上,令船尾上翘。读这幅画的时候,视觉上明显的失衡,让我感觉这是马远借由江水而展开的哲学游戏。
马远,字遥父。遥,远,好像他一直试图避开什么。实际上,他只是皇家画院的一名画师,南宋的山河破碎、生命流离,似乎跟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只是一个乐于用画笔赋诗的人。他最擅长将大图景的一角放大,无限放大,将诗意赋予其中,将细节中的奥秘展示出来。如此,好像天地中有无数的乾坤小景等待他去切割。每次,必获成功,人称“马一角”。这次,他从无数的江景中,截取了一条船。
游戏开始。似乎是有鱼上钩。渔夫的表情,全部的精神都在等待下一刻。想起明代莲池大师讲的一个故事,莲池大师见路边两人对弈,全部心思落在棋盘上,大师指着两人——唯两肉团而已。同理,渔夫也是一肉团,瘦削的骨肉团。失去精神观照的躯壳,全部心思被一根渔线牵扯。
垂钓,是一则久远的寓言。历史上,有很多专注于垂钓的人。有人一生驰骋战场,绷紧了一根弦,几十年心念如一,一定要赢。他们的生命,完全倾注于一个结果、一个胜利的瞬间。有人为了获得权位左右奉迎,有人为了名留青史而发愤著书,有人为积累财富而蝇营狗苟。历史在循环上演。
船上无人,只有一个肉团。作为“人”的精神内核,全部顺着那条丝线,埋藏在江水之下。灵魂的重量,让肉身向下倾斜,以至于船尾微微上翘。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生存方式。随时有可能颠覆,尸骨无存。而画中人,全然不知。
眼前,我作为看画的人,为他唏嘘不已。近千年的慨叹,至今不息。
这幅画还有另一幅面孔。寒江,空旷的江面,渔夫早就远离了尘俗,船上的帽子和蓑衣,是他全部的家当。“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获得自由的他,已经全然无所牵绊,不畏惧寒冷,修炼得无视一切困难。在他垂钓的这一刻,或许附近有战火正在蔓延,又有为皇帝招贤纳才的人已经打听到他昔日的盛名。前朝的软,今世的乱,无一声入耳。就连江上的风,也不曾扰动他的心。
水波纹的方向,说明他正逆流而上。眼前并没有一条鱼。浩瀚的江,渺小的船,是他追求自由的意志,历久弥坚。
如此,眼前看画的人,无一不对他顶礼膜拜。然而,他无视所有人的崇拜,既没有做出乘风高卧的优雅姿态,也没有故作落魄,标示自己寒士的身份。他的表情,更像是某种警觉。他不是一个说教者,他不屑于说教,却只将自己作为一个本分的、纯粹的渔夫。
画家马远的心思,看山还是山。
3
深秋,江边古木森然,一高士,坐卧船头,仰天长啸。面前有酒,身后有琴。一童子于舟尾摇橹。
这是元代盛懋的《秋舸清啸图》。很显然,盛懋在用画笔塑造典型人物。首先,他借助了自然间的典型道具——秋日,枯木,江边突兀的石,萧瑟的水草。又拿来人文的典型道具——一艘象征身世漂泊的船,一坛暗指人生孰醉孰醒的酒,一把契合天籁之音的琴。再有,高士的标准动作——长啸。指向清旷、优雅。长啸,自阮籍起就成为高士们特有的对话密码,像是天上才流通的语言。非俗人所能懂。然而,天空、白云、树木、江水,皆能听懂并做出回应。
盛懋画的,就是这样一位高士,美髯飘飘,一面长啸,一面将目光投向远方。有人说,他画的这位高士正是阮籍,因为身后有阮琴。但也有人认为,不尽然,他是在致敬所有的高士。
我在某画册中读到这幅画的时候,并没有生出任何的联想。这幅画太明确了,太直白了,我对它没有褒,也没有贬。再往前翻两页,仅两页,中间隔着赵雍的《松溪钓艇图》和李士行的《山水图》,便是“元四家”之一吴镇的《芦花寒雁图》。
远岫平溪,石滩丛树。大片苇塘,苇草深处,有小舟横斜。渔父坐舟头,斜目眺望。水面寒雁盘旋而起,向画面深处而飞。我看得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像是忍不住要呵冻着的手,披起棉衣,免得被其中的清冷所伤。
吴镇的这条船,比盛懋的船,要小得多。它在江心,那么轻盈,像一草芥,抵不住几阵风。还不及几根芦苇的分量,而天地却那么浩瀚。渔父并不文弱,常以勇敢者自居,所以并没有书童做伴。孤独,是另一种冷。芦花,芦苇叶彻底褪掉了碧绿的青春,干而涩、枯而黄,芦花才迟迟出场。一出场,便是苍凉。寒雁趁势而来,盘旋几许,“寒雁西来特地愁”,这种大鸟,是来自故乡的信使,然而,对于一生漂泊江湖的渔父来说,一无所依,有谁会给他带来家的慰藉呢?灵魂的无所依,又是彻骨的冷。
对比盛懋来说,吴镇画的像是简笔画。逸笔草草,不复杂。意象简,意蕴深。深得近乎神秘。读画时,想要钻进画里,看一看,是什么样的一颗心,装着这样一番图景。
吴镇生活的年代,正是元朝建国初期,很多文人不肯俯就现实,顽强抗争。但时间最擅长让紧绷的神经舒缓。随着元政权的巩固,人与现实的关系不再紧张,文人们或应召入仕,或攀附权贵。有的人虽然远离官场,但结交权贵,在文人雅集中消遣寂寞也成为人之常情。但吴镇,真正甘于寂寞、清贫守志。他与达官贵人很少往来,靠村塾教书为生,拮据时又在钱塘等地卖卜。虽然擅绘,却从不卖画,将笔墨停驻于皎洁的动机。
吴镇早早地归入了湖山,避开了世事纷乱。诗书画的修养,让他成为世外高人。他习惯把自身化为渔父,拨轻舟荡漾云水之间。画中之冷,也是他人生所悟。他悟到的冷,并不是悲观,渔父安然于风波之上,是恪守生命孤寂本分的超脱和随遇而安。
有意思的是,吴镇和盛懋当时是邻居。如同这两幅画,相隔只有两个页码。当时盛懋家门庭若市,求画的人络绎不绝。而吴镇家门可罗雀。吴镇的妻子很不平衡,说你吴镇什么时候能像大画家盛懋那样,画出受欢迎的画呢?吴镇笑着说,二十年后你再看,哪里还有什么人知道盛懋呢!吴镇相当自信,目光有前瞻性。作为职业画家的盛懋一定不服气。但文人画,笔墨写心,技巧之高,始终敌不过心境之高。不然我们怎么会在一幅简单的《芦花寒雁图》面前震颤不已呢。
据说,黄宾虹晚年在上海,能够赏识他画作的人寥寥无几。有人拿他和海派画家们作对比,他笑着搬出了吴镇和邻居盛懋的故事。不得不说,黄宾虹和当年的吴镇一样,心,早就老了。眼光自然也老到。
回到画作。如果将盛懋和吴镇的两条船“PS”到同一条江上,便会发现,渔父的气场要远远盖过高士。渔父的在场,反衬出高士的习气和局限。渔父,更像是这条江的主人,如同吴镇在乱世里一直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