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在河之洲
喜欢在春天的时候回到荆州古城,氤氲的空气、原野疯长的油菜花、奔流不息的长江水,还有中午晒得人皮肤隐隐作痛的阳光,一切显得那么炙热,那么熟悉,那么和谐,恰到好处。
很……
一
喜欢在春天的时候回到荆州古城,氤氲的空气、原野疯长的油菜花、奔流不息的长江水,还有中午晒得人皮肤隐隐作痛的阳光,一切显得那么炙热,那么熟悉,那么和谐,恰到好处。
很多时候,我会沿着城墙下的绿荫小道走下去,不知不觉中走过一道道小桥,视野就会变得宽广起来。在古城墙的脚下,安静睡去的是古城曾经的文明。历史的硝烟仿佛刚刚散去,那凤舞九天的乐舞仿佛正在开始。
站在临河栈道边,我仿佛听到远古的文明正在古城墙下发出悠长的回响,听到滚滚东逝江水的风吹浪打之声,听到这座穿越世纪、望向世界的古城的深沉呼吸。
在那些历史故事中,多少人随着淘尽风流的浪花远逝了,多少事物在古城的记忆中一点点剥落,然后一点点被微凉的江风消蚀。此刻,从街角传来乐舞声,悠然泛起的似乎只是一份专属于这座古城的独特记忆。
碧水荡漾的护城河边,芦苇在悠闲地摇动着叶片。这从《诗经》里繁衍到当代的精灵,不仅见过大世面,经历过岁月风雨,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兼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当秋天来临的那一刻,荻花萧萧飒飒,如雪如烟,洒落一地寂寥,满目苍凉。
古城的东边,也有一个从《诗经》里流传下来的名字:关沮。资料显示,在沮漳河注入长江之处,有一地名叫关沮,坐落于荆州城东北郊,长湖之南,现为关沮乡政府所在地。《江陵府志》内有记载:“关沮,古地名,由来亦不可考。”当地老人说,过去该地名一直写作“关雎”,后来嫌麻烦,改写为“关沮”。
从中国地名命名常识来看,该地名的由来不外乎两种解释。一是该地或者沮水两岸就是《关雎》歌谣的产生地,后来这个歌谣传唱神州大地,索性便以“关雎”来命名。二是地方统治者为正乡风教化,启智开愚,便用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关雎》来命名该地;或者该地本就是礼乐教化之乡,为树立榜样、楷模,遂以“关雎”命名之。
楚地多水,原本在水一方的沙洲,随着沧海桑田,湖山裂变,在过客匆匆的千百年中,随着城市的诞生、发展或是潮起潮落,清洗了刻满斑驳记忆的时光,而后河流隐退,大地崛起,才有了今天的沃野相连,阡陌纵横,并且,为人们留下一些可资凭吊的风景。
如今,当我走进关沮,可以想象的是,在这块曾经诗意葱茏的土地上,既有过“关关雎鸠”的琴瑟和鸣,也有过鼓角争鸣的战云硝烟,还有过创业者的艰难跋涉与月下吟唱。
二
夕阳余晖里,古城风情万种,那些淡雾间的亭台楼阁、高树低花,那春光里的流水小桥、民居古渡,无一不可入画。荆州人津津乐道的地方,正是古城这些独特的景象。因为美得别致,它曾经成为一些电影和电视剧的取景之地。
关沮并不大,坐落在荆州城东、沙市以北的低洼处,最高处海拔45米,人口不足两万。镇子里散落着新修的民居,也散落着一些古墓群、古庙宇的遗址。一条司空见惯的水泥路穿镇而过,路两边排列着超市、歌厅、理发店、卫生所、餐馆以及摩托车,装点着绵绵延续的生活。生意最好的一家餐馆,墙壁题写了这样几行诗句:“三月,杨柳依依,花草萋萋,谁在三月桃花盛开,许下一生誓愿,从此天涯执手。”很有些文化气息。
走进店内,老板娘目光含春,顾盼生姿,让人想起诗经中“巧笑倩兮”的句子,进店客人少不了频频回首。聚餐人围桌而坐,推杯换盏。碰杯的弧线筑起情感之桥,饮下的美酒在体内燃烧。他们暂时忘却白日烦恼与窗外的喧嚣,将彼此滞留在流逝的岁月中。曲终人散时,喝高的人们会相互扶着告别酒店,脸上挂着依依不舍。有的晃荡着骑上摩托,有的钻入路边等候的轿车,引擎声回荡在夜空,载着他们驶往——梦乡。
另一边,哗哗的麻将声响起来,如同开闸的河流,从酒楼的包间里,从一家家亮着灯光的窗口里流出,激活百姓人家的寻常生活,呼应着荆州古城内人间烟火的暖意。
镇外,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仿佛一条飘带,向北连接海子湖,滋润一方平静的田园,偶尔也会将时代的洪流撩拨得活色生香。
相传,海子湖是三国著名将领关羽操练水军的地方,这一带的关沮口(古名关渡口)、凤凰山、洪山也是屈原先祖屈瑕的封地。走在这里,你几乎凭吊的就是一座尘封在地下的楚文化馆藏。在这块深藏不露的土地上,你会觉得,古人的脚步并未走远,俯仰之间就会捡起一段古风楚韵的吟唱和悠悠往事。
我曾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诗经里那些“窈窕淑女”,怀揣着梦想行走在这块土地。她们眼里清澈如水,摇曳着希望的光芒。伴随她们的是欢乐与歌声,以及绚丽与光明。她们的身后,蛮荒远逝,文明姗姗而行,从遥远的时空一直延续到新的时代。
如今,曾经植被茂密、水草丰美的在河之洲已成传说,但在关沮的土地上,在尘封已久的沃土下被唤醒的千年文明,依旧慢慢滋润着后人的心底。按照荆州的规划,海子湖一带将会陆续诞生楚文化主题公园、旅游休闲配套区、荆楚人家民俗区三大区域,区域内将重建古纪南城,再现楚国宏伟气派的都城景象和曾经的辉煌,作为楚人的后裔,无不对此充满期望。
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也是春风浩荡,海子湖波光潋滟。我走进关沮,出现在眼前的还只是一幅近乎荒凉的色调:厂房七八座,物流三五家,空置的地方荒草萋萋,灰蒙蒙的阳光照出一片苍茫,斑驳的围墙落满岁月的尘灰,一条“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在阳光下生出若干光彩,狭窄的路面被超重货车碾成碎片,那些庞然大物慢慢驶过,凹凸的地方积水飞溅成浪花朵朵,宛如细雨蒙蒙。
透过灰白的日光,我看到,穿着工装带着套袖的人们行走于车间和工棚,漫步在并不通透的春光里。我离开它的时候,心里就像那条碾压过的马路,装满支离破碎的片段。
我想象并期待着关沮诗意的明天,十分强烈地祝愿它走出历史的旧光景,犹如一道残阳悄然隐退,在迷离日久的记忆中射出新鲜的亮光。
古城正待发展,新的生活正在起步。在先人遗留的传统和现代文明的诱惑之间,尘封在光阴里的关沮或许不像“荆州古城”那样让人耳熟能详,不像“章华台”那样曾经在文化史上熠熠生辉,不像“车马阵”彰显曾经的辉煌,也不像“凤凰山遗址”拥有的传奇。
关沮,更像一册内涵丰富的书籍,摆放在历史的书架上,尘封在匆忙的光阴里默默等候,等待着有心人前来翻阅。
三
正是春意盎然的季节,我又一次回到荆州。
在关沮的那家酒楼里,几个中学时的同学聚在一起,50多年过去,连时光也变得温柔,仿佛温暖的水波流过,一切细碎却又温暖静好。
晚宴上,大家把酒叙旧,行礼如仪,谈经历,说人生,顺便感叹岁月的沧桑。当年的青葱少年,如今都成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按说都应该是“招孙办”的重要成员,可是一经交谈,发现我的这几位老同学很不简单,都有着不同一般的诗意人生。
同学老王,早年下乡,最后一批招工进了煤矿,在1000多米深的矿井下度过了8个春秋。后来调入一家军工企业,随企业搬迁到了荆州从事工厂管理。后在荆州购置了房产,培养女儿上了大学,夫妻相敬如宾,其乐融融。说起他的那位来自“白云边”故乡的太太,老王的脸上泛着自豪和幸福的光泽。
蔡女士,当年班上一个腼腆的小女生,下过乡,后招工进了工厂从事财务工作,在工作岗位上,利用业余时间苦学8年,最终取得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文凭。她丈夫吴先生是荆州文物保护中心主任,二级研究员,著名的文物保护专家。蔡女士后来也加盟了先生的文物保护工作,成了先生的得力助手,经营的产业顺风顺水,许多地方文物发掘的保护现场,都留下过他们夫妇的足迹。我曾去蓬莱参观过古船博物馆,里面的古船修复保护,就有他们夫妇的贡献。
同学徐洪林,下乡后先是被招工进了煤矿,后来考入中南矿业学院,毕业后自主创业。创业伊始,万事皆难,如今关沮城日新月异的变化,就离不开这些当初蹚过荆棘和芒刺的人,离不开这些挥汗如雨一腔执着和赤诚的创业者们。如今的老徐早已鸟枪换炮,管理着一家300多人的大公司,加班加点已是常态。问起公司的经营状况,老徐说他的工厂就是生产销售一些“铁砣子”,产值也就两个多亿。
老王同学介绍说:老徐现在的名气可大了,比当年考上大学的同学们大得多,经常被邀回母校做励志报告,母校几次聘他当客座教授,都被他婉言谢绝。
查资料,知道老徐的企业叫九菱科技公司,是在新三板上市的高新企业,产品配套服务于南北大众等全国近20个省市100多家客户,是中部六省重要粉末冶金制品生产的龙头企业,也是荆州当地的纳税大户,企业就落户在关沮工业园。
忍不住好奇和怦然心动,于是就有了第二天去老徐工厂参观的行程。
从园林路到西湖路,新修的柏油路坦荡如砥,仿如丝绸一般光洁。道路两旁是正在盛开的樱花,人行道上的花坛里开放着月季和映山红,散发着青春的气息。香樟树林间,几只黄鹂毫无顾忌地唱着晨曲。一瞬间仿佛走进一个开放的大型园林,关沮的诗意变迁,倒有些超出我的意料。
几年前初到关沮的时候,还能看到城外稀落而低矮的农舍以及金黄的油菜花地,如今田园风光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过于宽阔的大街、高耸的楼房和密集的车流,以及正在施工的高高的脚手架,让初来乍到的人顿生一种陌生之慨。
那个我记忆中的老工业园,仿佛一个意味深长的老故事,在漫不经心的翻阅中,就这样留给了昨天。
四
我们很快来到西湖路129号。
正是春天,满眼都是绿色涌动,道路两边高高的樟树在风中摇曳,林间飘洒着细微的白絮,林间枝叶沙沙作响,那声音也像绿色的旋律。
路边赭色大理石的基座上,镶着公司的铭牌。门卫热情地开门迎接,说老板早有交代,请我们直接到办公大楼。
在老徐的陪同下,我们依次参观了检验大楼和生产车间。走进厂区,矗立在眼前的是纤尘不染的检验室和写字楼,宽敞明亮的生产车间,井井有条的自动化生产线,连同那花坛中绽放的花朵,一切显示,这是一家有着现代化管理水平的公司。
在生产车间,工人们神情专注,各自忙着工作。或许是见惯了来访者,即便是他们的董事长陪同的客人也只是礼节性地点一下头,就继续忙着自己的活计。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工人同时管理着6台机器的操作,依然是忙而有序,井井有条。
更让我感动的是,在包装车间,看到不少残疾人在紧张工作。老徐介绍说,在他的公司里,总共安排有65名残疾人,这些残疾人享受着全额的社保和医保待遇,每天都是专车接送,仅此一项,解决了近百个残疾人家庭的后顾之忧,公司因此成为荆州市多次表彰过的爱心企业。
由于疫情影响,很多企业经营困难重重,为了企业的发展,老徐经常天南海北地洽谈业务。所到之处,也自然不会都是笑容满面,鲜花铺路,有时候为了一笔业务,他可能会在某个会场外面等上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一次次赔着笑脸,跟在客户后面点头哈腰。正是在一次次的等待和交流中,深切体会到生存的艰难,带领他的企业一步步稳健发展。
工业园的一侧,新竖起的围档告诉我们,不久之后,这里将建成一座关沮新城,成为一家4A级的文化旅游景区。开发范围已经延伸至长湖南岸,面积扩大至30余平方公里。按现在中心城区90平方公里的面积测算,已经占到中心城区的1/3,成为荆州近年来开发规模最大的新区,也是荆州未来的文化、教育、医疗和休闲中心。随着搬迁序幕的拉开,在园区的30多家企业既面临一个新的发展机遇,也是一次难以割舍的选择。
那时,关沮新城将成为荆州古城外最有诗意的地方,也或许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关沮的定位更符合它诗意的名称。
风有些凉,远处传来机器打桩的声音,透过窗户看外面那些高大的龙门吊,觉得那些庞然大物离这里已经越来越近。工厂、工人、产品,看来老徐的人生已被那些“铁坨子”深度套牢。
在通往成功的路途中,摸着石头过河的企业家,尤其是民营企业家,他们的人生轨迹都是带着惯性的,身不由己,曾经付出的一切努力,人前人后的疼痛和挣扎,只有交给岁月的来去匆匆。
阳光升起,朗照在每一个车间,而老徐的工厂,就站立在时间的光影里。
五
和老徐匆匆告别,已经是正午时分。
当我离开关沮行走在海子湖岸的时候,一路上繁花绿树,鸟的叫声从河洲传来,未来的关沮新城,或许这些绿树、鲜花、鸟鸣都将是每一个春天登台亮相的主角。
从园林路一路向北,海子湖就在我的身旁,风生水起,湖水清且涟漪。丽日蓝天下,在体育场的周边,在沙北新区,一幢幢新修的高楼遥迢奔向远方,在那里,那些让我感动的风景生生不息。树与花、人和事、楼与路,一切都像是千年前就注定的那样,有古老的诗情,有崭新的活力。
曾有人说,所有古代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现代史,因为与人类漫长的演化相比,文明史太过短暂。从这个角度看,关沮的时间就显得格外特别。
阳光浓烈,沿途的杨花在春风的吹拂下绽开白色的絮,洋洋洒洒地落在复兴大道的路边,落在汽车的挡风玻璃前,车行其间,像是沐浴在飞花的河流。春风骀荡,风声依旧,这春风,可曾吹过当年那位辗转反侧的君子,吹过那位采摘荇菜的窈窕淑女?昨天、今天和明天都在春风里匆匆飘过,生活一如河流,波澜不惊却不舍昼夜,绵延汇入远方的荆江。阳光里,我仿佛听到,我的背后,是一片清新的歌唱。
歌声里,我看到一座古城的蹒跚起步和渐行渐稳,听得到她那充满生命力的脉搏。那些行色匆匆的陌生人里,既有本土的乡民,也有新生的过客,他们的足音组成同行者的乐章,吟唱于关沮的上空。也许,古城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此:那些消失的,总会穿过岁月重返我们身边。
朱湘山,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任职于兵器部五二五厂、荆门市人民检察院、海南省公安厅等单位。作品曾获中国作家网散文大赛二等奖,海南省少数民族“七个一工程”征文优秀奖,“楚天卫士杯”二等奖,《城市党建》三等奖,北京冬歌传媒征文二等奖等,多篇作品入选国内文学选本,公开出版散文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