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1期|王族:仰天湖在上
没想到,湖南也有草原。此草原名曰仰天湖草原,名字叫得大气——湖泊仰天,哪怕天仍然高远,湖却已经有了动感。下车第一眼看见此湖,便是这种感觉。同行的朋友说,这是一个高山上的湖。下意识地回头看,才发现身后的路垂了下去,不仅山脉矮了,就连树林也模糊成一团,至于乡村和高低不一的建筑,都已在低处。
就这样接近了仰天湖草原。
先前不知道,仰天湖不仅是南方的意外,而且还有深厚的历史。具体说来,仰天湖是第四纪冰川期后,上苍把一个死火山口馈赠给了湖湘大地,然后形成一个凹坑,南方充沛的水量日积月累,便形成20余亩的水域世界。不仅如此,仰天湖还像高悬于空中的“水库”,将长江和珠江分隔于两边,犹如让它们隔空相望,在幽冥之中无声对话。这样的分水线,让人浮想联翩——世界多出了一种事实,也隐藏着你轻易不能感觉到的心跳。
有意思的风景,都是如此。
渐渐往里面走,发现湖虽然与草原被一并提及,却是两个世界。也就是说,湖在眼前,看就是了,而草原却在远处,不往前走便看不到具体的风景。其实仰天湖草原是一个大概念,是将仰天巨佛、天湖草原、安源石林三处组合而成,因为“仰天湖草原”叫起来顺口,就叫了这个名字。有容乃大,到此地看到湖和草原容易,而巨佛和石林却在远处,知道了这些,便觉得此地不是小地方。
起雾了,天冷起来,便待在湖边的毡房型房子中,看仰天湖。
有人在湖边行走,大雾让他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模糊糊,想必他就要在雾中走动,所以不在乎,倒是看见他的人在替他担心。风刮得越来越大,大雾被刮得翻滚起来,很快就有了寒意。不远处有树,但此时都垂下枝条,像是默默忍受着什么。朋友说,前几天有鸟儿在那些树木上空乱纷纷飞动,现在这场雾一来,鸟儿们不知道飞到了何处。他的话让人心里一紧,再去看在湖边行走的那人,便见他不堪大雾侵扰,在匆匆往这边跑。
大雾让仰天湖模糊了轮廓,甚至整个草原都被裹住,像是在向下沉去。湖边的几块石头,却显出硬朗的外表,像是在大雾中支撑着什么。石头是这个世界的坚硬之物,无论雾多么大,甚至雨下得多么猛烈,都不能改变它们。这样想着,突然看见房门前有一块石头,却沾满泥巴,想必下一场雨也不能将其冲刷干净。湖边的石头与房门前的石头,因为所处位置不同,其境遇便也不同吗?这一对立是不存在的,但我无意间的看见,却让这个雾天多了一个事实——人被困在有限的空间,万物都会沿着你的想象触角,抵达虚无的世界。我想说,湖边的石头犹如远行的旅人,一切都不可预知,而房门前的石头,又犹如囿于一地的等待者,一切亦不可预知。
雾悄然浓了,我准备离去时,却听见房后的树上有声音响起,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几只鸟儿被我走动的声音惊起,低低盘旋一番后,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要落在一棵树上。但它们好像担心在树上站不稳,绕树盘旋一圈后终无法落下,便在雾中又飞走。我望着这几只鸟儿,还有大雨中的树,一时无言。少顷后,我默默离去。在大雾的天气里,几只鸟儿无法栖落在树上,我看到了一种挣扎。
雾慢慢小了,我走到湖边的石头跟前,看见石头上长了一根草,它绿色的枝叶像石头的另一种生命,看上去很特别。仔细一看,发现了惊人的一幕——这根草是从石头的裂缝里长出的,不知石头什么时候裂开了一条细小的缝,这根草从石缝中顽强长出,开始了石头之上的生命展示。
刮风了,雾越来越大,已经弥漫了整个草原。一股黑暗在悄悄游移,遮蔽了低处的湖和湖边的草。因为这片暗色,草原像是已经被折磨得疲惫不堪,要沉沉酣睡过去。
离开那块石头时,风不知何故猛烈吹动起来,大雾被风吹动着掀起细密的白浪。因为受了风的惊吓,那几只鸟儿从树上飞过,上下翻飞着掠向湖面。我又被吸引,跑到湖边去看鸟。鸟儿在湖面上盘旋飞舞,看上去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它们迎着风,在一点一点往低处飞。被风刮得起伏的大雾,犹如要阻挡它们的恶神,但它们更像一只拳头,似乎要把大雾砸出一个洞来。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它们要落向湖面。果然,它们飞了一会儿突然将身子降下,接近湖面时伸出长喙向湖中扑去。我以为它们要去啄湖中的鱼,但它们双翅一伸稳稳落进水里,一动不动浮在水面。水面上冒出气泡,但它们不动,那气泡慢慢便消失了。它们的动作颇为娴熟,一落下便向远处游去。深蓝的湖水很快也平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在湖边闲走,草原上依然风急雾密,似乎一场天地之间的悸动尚未结束。走出不远,我看见远处有几只鸟儿慢慢飞来,它们飞得很慢,以至于我无法分清它们是在飞,还是在空中盘旋。我们等了很长时间,等它们一一落入湖中后才发现,它们和刚才落入湖中的鸟儿一模一样。我有些吃惊,是不是它们忍受不了大雾磨难,便飞离湖面去寻找躲避之所?受到这些鸟儿的影响,我迫切希望它们在湖中游动。就在我担心它们并不会游动时,它们中间的一只突然动了,它的动好像马尾巴一甩,就把自己甩了出去。它一定是突然兴奋了起来,便快速游动起来。它这样的反应,让我高兴得喊叫起来,尽管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这样做,但就在我盼望它回到湖边,应该游动时,它果然这样做了,我作为目睹者和见证者,觉得这一刻无比幸福。风刮得更大了,雾也更加浓厚,但这一刻的惊喜,比大雾还浓密地包裏着我。
朋友说,仰天湖中有柯尔鸭和黑天鹅,刚才的那几只则是黑天鹅。我心中冒出一个疑问,这两种在湖中游动的禽类,是不是也擅长飞翔?
仰天湖中的黑天鹅,给了我答案。
午后,雨落了下来。
一群人在草原上行走,刚看见远处有乌云涌起,雨就下了起来。天地顿时一片暗淡,牧场和远处的山更是模模糊糊,都被裏进了黑暗之中。偏偏有一个人驾着摩托车在牧场上行驶,由远及近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也慢慢驶近。是一辆运载东西的摩托车,驾车的人双手紧握把手,害怕在雨天的草原上摔倒。他把摩托车开得很快,却有些迟疑,摩托车更是行驶得东倒西歪。一阵风让大雨斜飞起来,摩托车似乎被裏进了巨大的口袋。
不远处,正在举行秋收庆典,瑶族歌声在雨中响彻,舞者在雨雾中犹如幻影,闪出神秘的姿态。这个驾摩托车的人,或许是要去参加庆典,但出门晚了,加之又遇上这场雨,于是便急匆匆地赶。
他会不会有危险?
我抬头往天空看,浓密的雨犹如巨大的屏障,我看不清乌云是否已占据天空,远处的草地也已被笼罩在阴影里,驾摩托车的人如此这般能跑到雨的前头去吗?雨带来的凉意浸入我体内,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为他的这种徒劳担忧,但我不能阻止他,一个南方草原上的人,怎么会听一个外人的话呢?我躲在一棵树下,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他驾着摩托车在雨中奔跑。看着看着,我想起小时候在故乡的雨中经历的一件事情。那一年正是酷夏,乡里人收了麦子,把黄灿灿的麦粒晒在场上。中午,被大家深为恐惧的“白雨”(暴雨)突然来了,于是每家都忙着收麦,好在收得及时,很多人都将麦粒收了回去。雨下起来时,大家扭头一看,张二娃家却无一人在场上,眼看着他们家的麦粒被冲下场,钻进了陡坡上的石缝里。张二娃的老婆后来哭喊着扑到场里,顿时傻了。少顷,她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时,雨像干了坏事要逃跑的孩子似的,拖着一条白色的雨丝尾巴又向前移去。张二娃的老婆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那朵云骂开了。那朵云渐渐往前移去,她的手指随之紧跟,像是要把它戳下来。她的愤怒已经无法控制,一声声痛骂犹被撕下了身上的肉一般痛苦。多少年过去了,想起她骂天的情景,我都能体会到她在那一刻的悲凉心态,多少个辛劳日子换来的麦子,就那样被一场雨轻而易举地冲走,那才是真正的天灾,是老天爷干了一件坏事,她能理智地控制自己吗?那些麦粒被冲入石缝和土渠,那里是老鼠的家园,它们因此会度过一个幸福的冬天。如果那些老鼠能够良心发现,在以后走过张二娃家的地头,或许会转身离去。
想着往事,不由得为雨中驾着摩托车的这个人担心起来,他前面的坡越来越陡,他这样跑能行呢?他却加快了速度,泥淖一经车轮冲击便溅起,向四周甩出一团泥影。但他却并不顾及这些,仍驾着摩托车快速往前驰去,有好几次轮子都已离地,晃了好几下才又落下。我担心他的摩托车会翻,这样的地形、这样的速度,稍有不慎就会让他失去掌控力度,摩托车会一歪倾翻在地。正应了经常灵验的一句话:有时候只要你一想坏事情,它会像早已准备好了似的,马上就发生在你面前,让你瞠目结舌。我担心那人会出危险的念头刚一出现,摩托车像是突然被什么掀了一下,一晃又一甩,便向一边翻去。雨下得很大,摩托车在翻倒的一瞬又向前甩去,直至翻了个底朝天后才停住,停住后又发出几声脆裂的声响。那人从摩托车上被摔出,裏着一团幻影跌落在一堆石头上,亦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我跑过去看那人,他脸上流着血,胳膊已经无法抬起,嘴巴痛苦地歪向一边。我要把他扶起来,他却不停地喊着我听不懂的话……摩托车上的东西已被摔坏,一只轮子也掉了,他扭头一看,表情变得更为痛苦。偌大的草原突然安静下来,飘拂的雨掠入额际,让人不由得又打冷战。我将他扶起,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在往外流淌。在他的要求下,我将他搀扶到摩托车跟前,我们一起把摩托车扶起,他试着发动摩托车,几声沉闷的声响过后,摩托车又发动了起来。但令我不解的是,他收拾好地上的东西,骑上去又疾驰而去。
大雨遮蔽了草原,人们或在看草原,或在看仰天湖中的鸟儿,没有人看见这一幕。这样的事发生在别的地方,也许是街道上或马路上,因为经常发生,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但因为是在草原,便觉得应该是一匹马这样奔驰,哪怕马头前蹄摔倒,也一定有壮烈的美。一辆摩托车,在一场大雨中便显得沉重。摩托车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在依然呈现着古老气息的草原上,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出了这样的事,就分外让人揪心。
那人已驾着摩托车不见了影子。
不远处,瑶族歌声仍在持续。
刚想到马,就看见了仰天湖草原上的马。但因为大雾,我只看见马模模糊糊的影子,虽然它们在动,却看不见它们的身躯,更看不清它们的眼睛和嘴巴。马的眼睛是用来看远方的,嘴巴是用来吃草的,它们吃草原上的草,然后甩开四蹄向看到的远方奔跑过去。新疆的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眼睛能看见的地方,四蹄一定能到达。说的就是马。
南方的马,是怎样的呢?
我想走过去看看,却发现那马在仰天湖的另一侧,我过不了湖,只好作罢。
看不了仰天湖草原的马,我坐在小茶馆里喝茶,想着有关马的事情。马受到人们的喜爱和赞赏后,却变得越来越模糊。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是人们给了马太多的赞誉,这些赞誉像五彩缤纷的光环挂满马的全身,以至于马自身的色彩逐渐被遮蔽,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马了。
马因为是供人骑乘的,而且奔跑姿势优美,速度超群,所以与其他家畜相比,马的地位高高在上,而且深受人的关心和爱护。马颇具灵性,总是能够领会人的意图,让人骑乘时得心应手,所以人们总是忍不住要赞美它们几句。时间长了,那些赞誉便让正常的马变为异质的马,让人觉得马都是神异之物。马和人的关系之所以密切,是因为马满足了人的精神需求,所以人们很愿意把马想得更完美。比如马的奔跑,其速度之快、蹄音之清脆、身姿之矫健、嘶鸣之悦耳,都让人心生欢喜之情,为自己拥有这样的马而骄傲。在一个地方,有一群作家看到了马群奔跑的一幕,其中的散文家说,它们密集的蹄声,像一场大雨落在了大地上;诗人说,这是心灵的闪电;小说家说,晨曦中,一群马在快速奔腾,四蹄踩得泥土飞溅起来,不一会儿,它们身后便飘起一层厚厚的烟尘……有一位牧民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话,低声甩过来一句话:胡扯个球,马是饿的,急着去吃草呢!
马不论走多远的路,只要人不停下,它们的四蹄就不会停止迈动。人可以喊苦叫累,而马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时间长了,马便变成了人在漫漫长途中最忠实的依靠,有人骑马在沙漠中跋涉了很长时间,终于到达目的地后,他觉得是马让自己渡过了难关,便说,没有走不出沙漠的马,马都是好样的。他的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望着他,鼻息粗重,眨动着疲惫的眼睛。这时传来一个消息,有好几匹马在沙漠中倒地而亡。他想起自己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内心生出几分难堪之感。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的马死了。在昨天夜里,他一觉酣睡到天亮,但他的马却不知在几时突然死了。它塌垮在地上变成了一团,有蚂蚁从它鼻孔中出出进进,让人看着骇然。我的马被累死了!它跑了那么远的路,把力气都用完了,连缓过劲儿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另一件事中,人们把马神化成了动物中的英雄。有一匹种马,对配种这样连续重复的事情很厌烦,但凡它看不上的母马,绝不与其交配。有人想了一个办法,用黑布蒙住它的眼睛,然后让一匹母马去诱惑它,不明真相的它与那匹母马结合了。完事后,人们揭去蒙在它头上的黑布,它一看便痛苦地从村中冲出,在山上乱跳乱蹦,后因不慎一蹄子踩空掉下悬崖。但人们在讲述这件事时,却将其变成了另一个版本:它被揭去蒙在头上的黑布后,明白自己高洁的品行在一场骗局中被玷污,突然痛苦地嘶鸣一声,向一处悬崖跑去。人们想把它抓住,但它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这样一说,那匹马便有了视死如归的精神。
人们之所以篡改一件事的真相,大概是想用神化马的方式,遮掩自己的难堪行为。但事情却发生了变化,本来人们以为那匹马掉下悬崖后摔死了,不料几天后它居然一步三摇地回来了。它的一条腿摔断了,用三条腿艰难地走到主人院子里,嘶哑地叫了一声。人们都很惊讶它居然还活着,亦不能接受它又回来的事实。它死了多好,它死了,就会让人们对它的赞美上升到一个高度,并且会让人们编造的故事近乎完美地传播下去,但它却突然回来了,让一切都戛然而止,并且把人们推到了最难堪的地步。人们对它很冷漠,包括它的主人,甚至不给它治伤。它一天天地不行了,身体走动时东摇西晃,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倒。最后,它终于死了。它死后,人们很少提及它回来的那段经历,仍然喜欢谈论它视死如归的故事,说得多了,它似乎又停留在了那个故事中。本来,它身上是没有光环的,它从死亡中挣扎回来,只想得到人的帮助,但人们给了它光环,它被那道光环阻隔,所以它只能死去。
马不论身处何地,其秉性都永不会被改变。仰天湖草原上的大雾遮掩了眼前的世界,也遮掩了马,但马的世界占据了我的内心,所以我相信仰天湖草原上的马,一定与所有的马是一样的。
雨停了,隐隐传来几声马的嘶鸣。
中午的饭菜非常丰富,有冬笋牛巴、干笋腊肉、香菇炖鸡、天湖鱼块、生态煎蛋、笋衣味汤、云丝芽银、泉水豆腐、清炒鲜笋、绿色时菜等。我在本子上记下这些菜名,心里踏实了。饮食背后有文化,亦有人们的生存之道,从饮食认识一个地方,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据说仰天湖草原上的小吃也很有名,但我在这儿只能吃一顿饭,不能一一品尝。饭馆服务员见我对饭菜问来问去,索性对我全盘说出这里常吃的小吃。我亦记录了下来:烧烤山薯、家乡汤圆、山水米乳、蕨根糍粑、开花包点、云雾茶蛋、山南瓜仔、及山粟仔、猕猴桃、林川仔、野草莓、柰李果、土山梨、山区桃、油炸鱼、玉兰片、野山菇、冬笋、山崖菜、禾花鱼(冷水鱼)、石蛙、黄蛙、高原土鸡、天湖雁鸭、柴熏(冬至)腊肉、草原牛巴、山兔、冷沙泉水、米酒等。
我心里装满了新疆草原上的食物,这次在仰天湖草原吃了这些饭菜,就多了一份对草原的记忆。
吃完饭出来,隐隐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心想仰天湖草原上也有桂花树,但是仔细看了周围,没有发现有桂花树。这次来湖南,已经听人们说现在正是桂花树开花的季节,这些天在心里一直想着桂花,于是掏出本子,写下一首《桂花》 :
刚入睡,却在一股香气中醒来
香气是有声音的,就像谁一张嘴
就把黑暗说成了光明
少顷后闻出是桂花的花香
天已经冷了,院子里的桂花
一经绽开,花香便慌乱逃窜
一个人在我刚来的那天
说今年的桂花推迟了花期
他当时的样子,像是
再也不会有女人能把他点燃
现在,夜深了
我闻着桂花树派出的香气
感觉美和感动就在身边
恍惚入睡时,听见嘴里滚出一串声音:
“一棵树的香气,穿越这个黑夜
让一个房间变成了一片森林”
时间还早,要休息一会儿才会离开仰天湖草原。我走到草原东边的山坡顶,坐在一块石头上鸟瞰整个草原。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仰天湖草原的全部——所有的牛羊、树、一个湖、等等,都尽收眼底。在大雨中看不到它的全部,现在却全部看到了——这个山坡顶,是仰天湖草原在高处的窗口。
在闲散走动中,我突然被一根不起眼的小草吸引,在它跟前坐下,风吹着它,我盯着枝叶看了很长时间。风吹过来,我觉得像一个喝醉了酒,在草原上东倒西歪的人。草原太外在,绿色又过于明朗,只有这根小草让我感到生命的多种可能。我挖来一些土,放在它的根部用脚踩实。那根小草的影子在那一刻便留在了我心里,直至现在我都常常想起它的存在。在仰天湖草原这样的地方闲逛,隐隐约约感到,从一种缓慢的气息中透过来了丝丝醉意。
雨又下了起来。这场雨与刚才的雨没什么变化,但我没有想到,这场雨却带来了一次意外的境遇。雨只下了一会儿便停了,我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坐着歇息,突然,我听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一惊,这是什么声音呢?虽然疑虑,我还是凝神倾听起来。很快,我就惊异起来——一阵风吹过后,被雨淋湿的草叶舒展开时,便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响起,像是大地在轻轻扭动。
雨后的草原格外明净,草叶迅速舒展着,那些细碎的声音不时响起。这样的遭遇只须屏气凝神倾听,不用多想。过了一会儿,那些细碎的声音停止了,四周平静下来。我仍贪婪地坐在原地不动,渴望刚才的声音能够再次响起。
额上有了汗,一抹之下手也变得湿了。草地的湿气已经散去,摊开的绿色重新让仰天湖草原现出了原来的颜色。我无法说出草原在刚才的雨中经历了什么,但草叶发出的细小声音,却给了我一个极好的答案。
万物皆有灵。
这时,一阵风又让草发出了细小的声音。我闭上眼睛,一种浓烈的感觉犹如大山猛地挤压过来。较之于刚才,现在的声音大了很多,像是所有的野草都在走动,有的还挺直身子,把风碰撞出了声音。我想,风让草的碰撞达到高潮,然后会缓缓跌入安静之中。果然,仅仅几分钟时间,风停了,四周又寂静下来。像一曲音乐戛然而止,人犹如从梦中走出,欣喜不已。
草原彻底恢复了平静,一股股绿浪纠缠挣扎着,跌下又起伏,到了远处,便汇集成一团绿色。
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草原呢?从形状上而言,仰天湖草原同样具备宽广而雄浑的气质。我后悔刚才走得太快,应该慢慢走慢慢看,那样就会看见更多的风景。放慢脚步再看仰天湖草原,心就一惊。远处,像海浪一样涌起的细草,摆开了千军万马一般的阵势,而在它的正前方,一片树林也好像已摆好了迎战的姿势,似乎要将它们阻挡在原地。在树林边,大片细草铺于一地,像是在等待着要大战一场。但这是一场永远都不会开始的战斗,它们就这么对峙着,对峙的过程中,细草一次次涌起又跌落,树林一年一年伸枝展枝叶又枯黄凋零。在时间的阵营中,它们生命的意义,无论失败或胜利,均在展示中完成。
不远处,出现了山。说是山,其实仍然是缓缓隆起的草原,由于地势起伏得太快,一座山几乎像是被大地甩起似的悬在半空。山的形状无须浪费笔墨描写,但有一点却不容忽视,因为地势的原因,它的底部凸起得过于突然,有刀劈斧砍般的痕迹。但它如此悬立起来后,山顶却平坦得出奇,如果不注意山脚,几乎仍可将它视为平地,那些草从上面一漫而过,又把它装饰成了草原。这一马平川的山顶,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境界。高到高处,却不动声色,甚至几近于不存在,而且还心平气和地对待一切。这是一种了不起的高度。
谁能让自己如此呈现于天之下、地之上呢?正疑惑着,有意思的事情出现在了眼前,一群羊从低处吃着草,慢慢走到了山顶。看着羊群,我觉得它们非常幸福,山顶的那种高到高处仍保持着平和的大寂静,对我们而言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它们却轻而易举地融入了其中。
再看仰天湖草原,便觉得它像一位从容不迫的智者,似乎早已在内心知道事情将怎样发生,又将怎样结束。这里的人们也同样有这种心态,在整整一个雨天都显得不慌不忙。多么好啊,如果在仰天湖草原生活一世,然后回头张望,便会有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我想,在仰天湖草原上,不论是一个雨天,还是一年岁月,抑或在更长久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在开始时就已进入永恒,所以,它从此再也没有开始或结束。
这种持之以恒,应该被称为什么呢?
像是神助一般,仰天湖草原的山坡上出现的景象,马上使我茅塞顿开——几只羊排列出一个队形,正缓缓从山坡上走过。我看着它们,我心里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愿意变成那群羊中间的一只,头顶着蓝天,四蹄踩着草原,身体被风吹着,眼睛被带向远方,或被吸引着停留于原地。一天或一年都沉默不语,却心满意足。
我看到了南方草原的美。
【作者简介:王族,现供职于新疆作家协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天山文艺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朔方》小说奖、《西部》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奖提名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