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2年第4期|宋长征:唼喋
我又梦见了那条鱼。青鱼,青色的鳞甲在水中闪光,摇动的尾鳍似有一缕幽黑的光泽,那光泽来源于它身后某个幽深的洞穴。而洞穴是漂浮的,甚至只显现出一个敞开的洞口,其他,全被流动的深水平面化,从而具备了一幅画莫名其妙的含义。那条青鱼不停地张开湿润的嘴唇,细小的藻类植物进去,鱼鳃张开又闭合,循环往复。我却有另一种感觉:它在试图和我对话,那些简单的浮游生物就是词语,那些被鱼鳃过滤的水代表着某种韵律。
远年如水。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眼前出现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单薄的衣衫,两条细长的胳膊左右摆动,就像一尾鱼身上对称的两条鳍,拨动空气的水流,拨动秋日缠绵的晨雾。那天清晨一定有雾,雾中的老河滩拒绝作为静物的方式呈现。河水是静止的,流动的是那些河滩上的树,它们在时间中静默,却又脚下松动,在流经村口时被分割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继续向前,向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渐渐消失在一团一团的迷雾中;一部分因了村庄的醒来停下脚步,雾色渐渐稀薄,露出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在老河滩上,很少有人会把院子建在靠近流水的地方,雨季来临,滔滔的水声听起来骇人,院子里的鸡鸭闪躲着,猪和羊靠紧了院墙,生怕被漫涨上来的大水裹进浑浊的水流。这样的时刻毕竟很少。青城父亲也一定想到了这些,一只破旧的木船为证,靠在山墙上,等待与水不期而遇。青城母亲是村里人,当年因为家里没有更多的子女,父母做主,找了一个老实本分的上门女婿,也就是那个看起来高大,却同样瘦削的青城父亲。村里没有多余的宅基盖房,开会时老队长一锤定音,河滩上有块高地,两旁虽然土地不咋肥沃,攒点土杂肥养养也就熟了。
一个夏天,我都和青城在老河滩上摸爬滚打。往往村子里的人还没醒来,河滩上就传来青城父亲的脚步声。青城父亲是个木匠,细工木匠,不同于那些打犁做耙箍棺材的人,青城父亲做的主要是大五组小五组案几屏风八仙桌,谁家准备出嫁姑娘,喊来青城父亲,不消十天半个月工夫,崭崭新的原木家具做好,满登登摆在院子里,很是气派。别着急,这还没完,打磨上漆,站在屏风前亮得照人影儿。青城父亲用锅底灰调了一点胭脂红,箱门上的干枝梅就开出花来,屏风上的喜鹊就叫出声来,引得来参观的邻居赞叹不已。这时,青城母亲也就收拾好了院落,喊青城起来吃饭,吃完饭再去老河滩上放羊。
放羊是小事儿,在我们眼里玩游戏才是大事。河滩的尽头有一座沙洲,一条河在沙洲处分叉,一条通向远方,一条通向村后,通向村后的那条河道上有座水闸,用来控制雨季暴涨的水流。沙洲上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到了夏天,很多水鸟在芦苇丛里栖息,细长腿的白鹳,平时伸长脖子在浅滩处觅食,稍有惊吓,张开雪白的羽翅飞起,消失在芦苇中。身如青玉的翠鸟,在空中飞成一个忽上忽下的青色小点,它们的巢穴修筑在几根摇荡的芦苇上,随着芦苇的生长,渐渐高过了我们的头顶。要捉鸟蛋,必须让青城踩在我的肩膀上。更多的野鸭在水中凫游,好像已经习惯了我们的到来,在扑通一声从水闸跳入水中的刹那回头望了一眼,继续在水中嬉戏,过了一会儿,身边忽然冒出一个水淋淋的头来,这才扑扑啦啦飞起,躲在沙洲的茅草丛里,半天不肯出来。
我们对憋老鳖的游戏乐此不疲。水闸像一双伸展开来的手臂,将一处河湾揽在怀里,河湾的最深处大概能没到我加半个青城的身高,由于水闸通常是闭合的,主河道里的水只是在河湾处绕了一下继续东流,很多青鱼鳝鱼鲫鱼老鳖反而更适宜在此生存。我们好像对捉鱼已经厌了,除了哪天想打打牙祭弄上来几只小鱼在岸上烤,吃完躺在草地上看天。青城说过,他的最大梦想就是长大了造一艘大船,但不在老河滩上,要呜呜行驶在海面上,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的那么威风,手扶船舷,驶向天尽头。所谓憋老鳖,就是从水闸上方捏住鼻子扑通跳进河湾里,看谁能憋得时间最长,游得更远。有时是青城,有时是我,在跳进水中的刹那似乎变成了一条鱼。如果从天上看,能看到一个隐约的青色背影在水中游动,双手像极了鱼鳍,双脚伸蹬,像一只青蛙的蹼足。我在水中睁开眼睛,企图可以看见水中更多的事物,一条暗青色的老鳖在水底缓慢行走,似乎感到头顶游过一个巨大的可疑身影,缩回头,藏在水底的更深处。一条黄鳝宛若蛇形,张开的尾鳍左右摆动,游进岸旁缠绕的芦苇的根须中,再没现身。我看见那条身影狭长的青鱼了,从某处黑暗的洞穴中游出,好像并未感觉到我的存在。我上升一些,青鱼的身影也高了一些;我快了一些,青鱼的速度也加快一些;我深扎了一个猛子,那条青鱼的尾巴探出水面,拍打声震动着我的鼓膜,刚要转身,看我并没有构成什么威胁,重又浮游在我的身旁。我似乎看见青鱼眼中的自己,光滑而丑陋。我似乎听见它在超越我时发出的唼喋之声,犹如碎语。
断片,一个人的记忆几乎由很多个断片组成,所谓成长,就是记忆在逐渐累加,而生命在逐渐拉长。从有了形象记忆的那天开始,每个人都像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断片记录簿,那些苦那些笑,那些疼痛或因无意而带来的疤痕,都被一一记录下来。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对水的恐惧。水,无形之水,以巨大的张力将空气抽离——那些水中的游鱼是善于过滤或收藏空气的族类,它们张开嘴巴在水面大口呼吸,将清新的空气收纳在鱼鳔中,并借此控制身体的浮沉。更多的鱼类,在水中吞吐着无形的流水,经过腮的过滤,在鳃丝血管中进行气体交换,从而使自身吸纳充足的氧气而得以存活。我思忖着,如果说地面上有很多生物通过进化而得以生长出呼吸的肺来,那么人是否可以通过锻炼再次返回水的怀抱?水从远处流淌而来,并不像有的文字所形容的那样,一路叮当一路歌唱甚至因落差而形成某种宏伟的大合唱——那只是人们的愿想。人总在试探如何表达出自然万物的心曲,不惜动用太多伪饰的情感进行描述,在大河面前这样的描述是拙劣的,河水流经土地,生长出庄稼与丛林,河水流经山谷与旷野,才有了村落与炊烟,水养育万物,也破坏万物。喀纳斯怪兽,与其说是某种自然之力对人类的恐吓,不如说是胆小而无知的人们所给予的未知命名,百慕大三角坠落的飞机或沉船,有可能仅仅是某种磁场所玩的小小把戏。
那天黄昏,巨大的落日悬挂在村庄上空,村庄里的人几乎倾巢出动。流水好像还是往日的流水,并没有什么改变,蜻蜓低飞,而燕子们也已经带着哺育长大的小燕子开始练习飞行,它们追逐着,在经过一群嗡嗡飞翔在水面上的蜉蝣时,发出欢快的叫声,也许再过一段时日就走了,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一直飞到我们看不到甚至想象不到的远方。而现在,慌乱笼罩着村庄,一团阴翳慢慢遮住落日,像忧伤布满脸庞。一队向东,负责搜索村庄以西的河道与坑塘,一队向东,负责搜索村庄以东以及沙洲周围宽阔的水面。每一个人都脸色凝重,水中用于捕捞的器具和人影,将河水安静的水面打破。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在老河滩上走走停停,不住地呼喊、哭嚎,企图用一己之力唤醒时间,让这一天的太阳重新来过。
原本我是要和青城一起去沙洲放羊的,找一片青草葱郁的地方,让羊们安静吃草,我们可以侧身穿过长长的芦苇丛,偶或捡拾几枚被水鸟遗忘的鸟蛋,捡来树枝,在空旷的地方烤熟,填充肚皮。还有可能我们下到水中,用光滑的脚掌触摸,每一个坑洼处都藏着一尾性情呆傻的鲫鱼,折一根柳条串起,挂在脖子上作为一天摸爬滚打的勋章。但是没有。那天母亲唤我去河道尽头的外婆家,外婆家不算远,可也不近,母亲胳膊上挎着竹篮,放着祭祀用的大肉和油炸丸子,以及一叠黄裱纸。按母亲的话说,她是想让外婆看看正在长大的我,也算是生者对死者的抚慰。那天的雾色太重,以至于到了中午,河道里还有一团一团搅扰在一起的白色雾气,偶尔水面传来声响,是一尾鱼寂寞太久出来跳跃、呼吸。我顶着一只秫秸缝制的锅盖,母亲说是待会路经一座村庄时带给大姐家的。雾色很大,河堤很长,我像一只巨大的乌龟身背锅盖在河堤上缓缓移动。
我在想,青城一定趁我不在抓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几只鸟蛋。我是做了记号的,等我回来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他还会干什么?独自一个人在沙洲上呆久了,爬上近旁的一株老梨树,梨树春天开满雪一样云一样的花朵。深夏,一些成熟的梨子在风中飘荡,但口味不好,梨子上长满疙瘩,嚼在嘴里木木的。即便如此,也比一整天嘴里淡出个鸟味要强。这是我们从一本《水浒传》的画册里学来的,嘴里怎样才会淡出鸟味,什么样的鸟才适合下嘴呢?鸟儿那么快乐,想想忽然觉得残忍。他会不会趁我不在练习本领,憋老鳖的本领,一个人从水闸上方捏着鼻子跳下去,在水中像一条青鱼般游动,或者在水中模仿一只笨拙的水蚌,试图直立行走。我试过,脚尖刚刚站在松软的水地,人就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像一只升空的气球,根本无法控制,那么——如果在腰间绑上一块砖头呢,是不是就可以在水中行走自如了,双手拨开透明的水流,可以追逐一只缓慢行走的老鳖,也可以在水底画上一条杠,喊来一尾青鱼,从此处到河岔交接处,看谁在水下走得更快。
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或者青城根本没有按我想象的那么去干,羊在河滩上吃草,青城躺在沙洲上看云,那片最像一艘大船的云,就是青城未来的梦想所在。母亲催促我赶快行走,沿着长长的河堤,我们走在返回的路上。中午吃得太多,肚子有点撑,脚步就慢了下来,就想赖在地上不走,就想变成河堤上的一棵草或者一棵树,最好是一只掠过水面的飞鸟,借助风的力量,一展翅就飞回了村庄。
我们遇见向东寻找的那群人时,落日的忧伤显而易见。透过薄薄的云层,看见落日忧伤的眼神,也听见青城母亲撕裂的呼喊。那呼喊声被河道放大,放大,似乎每一个缝隙,每一个生灵都能听见,唯独那个该听见的人没有听见。青城父亲是被人从很远的一座村庄喊来的,本来说加加班就可以完成那家的嫁妆,草木灰胭脂红已经调好,放在钵子里,手中的秃笔只需要简单勾勒,就能看见绽放的干枝梅了,就能听见清脆的喜鹊叫了,就能换来主家的笑脸了,把说好的工钱加上一点,交到青城父亲的手中。这时,有人慌慌张张赶来,顾不上说什么事情,拉上青城父亲的手就往回跑。
那个夜晚过后没有多长时间,河滩高地上的院落就消失了,一座原本简陋的院子慢慢变得更为荒芜,青藤爬上了山墙,野草拱塌了院墙,一棵树从屋顶中间长出来,屋顶上的瓦片纷纷跌落,最终,在一场大雨后的洪水中湮灭了所有痕迹。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知道,这里曾经生活着清贫但快乐的一家人,和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那样,妇人早早起来升起炊烟,男人吃饭,出工上路,接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揉着眼睛,趿拉着一双布鞋站在院墙外面撒尿,淋漓的声响伴着水的回声,在河道中顺水而逝。
我沉默着,试图忘记对水的记忆,此后的很多年再也不肯涉水,有时面对浅浅的河面也不能下定勇气。水在我的面前流动,水在我的眼中打着漩涡,水在我的脑海里生成滔滔的江河之水,那水底越来越深,像极了一个人站在高处,临渊而立。清澈的水开始变得浑浊,水中的游鱼开始变得越来越大,变得狰狞。仿佛有一个声音就在耳边喊,别下去,别下去,水下太深。于是,那浑浊发黑的水越发显得可怕,甚至有一尾只看见嘴巴却不能看见全身的大鱼张开嘴,探出了水面。
海,是一片更大更阔的水,相较于村前的那条小河,海对我有一种从未预设的陌生与恐惧。白色的鸥鸟在海面低飞,偶或因为发现一条鱼重重地扎入水中,像一枚轻型炮弹。船在海面上游荡,沉闷的汽笛声沿着潮水一波波涌上沙滩,那些冒死在潜水中嬉戏的蟹类、贝类、小型鱼类,潮水退去,可笑地在沙滩上跳跃、奔逃,却躲不过赶海人的眼睛。濒临死亡的破旧渔船,搁浅在岸上的某处,提供动力的机器被腐蚀,遗忘,最后变成了一堆废铁,那些支撑船体的龙骨,终于在某天支撑不住巨大的海风,坍塌,折断,被生成一堆祭奠的渔火,指引归航者的行程。
梦中的浅河之水,终于变成了铺展在眼前的无边之海,有些梦境是通连现实的介质,记忆泛起的浪花最终变成汹涌的波浪,撼动如一片树叶一支羽毛般在海中动荡的舟船。一九九〇年的某个春天,我成了一个来自他乡生涩的水手。
而现在是秋天,我从任家沟上的一条船换到了西崴子的一条船上,经过半年的海上历练,从陌生到熟练,我很快成为一个熟练的水手,下锚,下网,打各种各样的绳结,身上的肤色逐渐由白变黑。小韩也在这条船上,第一天见到小韩的时候我差点叫出声来,一头乱草样的头发,背影瘦削,正站在甲板上整理缆绳,他转过身,眼睛里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瞬间光芒黯淡下去。他的胳膊细长,因为风吹浪打比我想象中的要结实很多,风吹来,小韩蓬乱的刘海遮盖在眼帘上,就那么轻轻一甩,继续蹲下来把整理好的缆绳放在鱼舱的盖板上。
这是青城的标准动作,头发长得多长也不肯听命于父亲去集市上剪掉。沙洲上的风兀自吹着,我懒得回头去看一只野鸭从芦苇丛中扑啦啦飞起,消失在河岸的另一边,多少时日了,我就这样在水闸上坐着,经年的大如拳头的螺丝似乎焊死在粗大的螺杆上,螺杆下方是悬挂的沉重闸门,若有大水来时,才会吱呀吱呀提起,让滚滚的河水流过,泄入大河之中。是不是每一条河都通连海洋?这样的问题青城不止说起过一次。海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更为宽阔的河流,有一百条我们这样的河流大?我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青城把长长的刘海一甩,一个鱼跃,翻身跳了下去,激起的水花很快消失,只看见一条青黑的身影像鱼一样在水中游动。
遥远的远方,绿皮火车像一条青色鳝鱼在大地上游动,平原上的事物枯燥,将一座座村庄甩在身后。或许我又想起了那个黄昏,当所有人倾巢出动寻找青城的那一刻,我在干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我没有看到青城最后的模样,他们说那天夜里在一头牛身上驮着走了很久。夜黑着,老牛的步调缓慢,湿淋淋的水滴落下来,落在泥土里,很快消失了踪影。哭泣的人终于不再哭泣,有些悲伤是以叠加的方式存在,时间每过去一秒,那悲伤就增加一份重量。夜枭的叫声孤单凄厉,有些别离看似瞬间却忽然成为永恒,别离的永恒。我怕入梦,我怕无边的水一次次挤压过来,让我陷入更深的恐惧之中。那个黑色的漩涡愈来愈大,最后成为一个无底的黑洞,而一条青鱼的唼喋之声是如此熟悉,如倾诉,如私语,在我从黑夜中醒来时猝然不见,只留下满目惊悸。
休渔的当口,一座座渔村散落于岸边的山野,破败的船坞,一艘艘渔船停泊在船坞里,岸上的人家有些冷清,灯笼形状的幌子挂在商店门口,上面标示着哪家是饭店,哪家是旅馆,哪家是小卖铺,哪家是台球厅。我们的住处在黑暗的船舱里,拥挤,潮湿,冰冷,反而不如趁休渔期出来走走。小韩家在辽西平原深处,也就是“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的辽西,听起来就有苍凉之感。红土,高粱,长长的辽西古道,小韩说起来语气很平静却又有一丝藏不住的自豪感。我们共同的喜好在文学,这就有了更多的话题,我在春天从盖县县城买来的唐诗宋词两人交换着读,偶或问答,那些古典的诗句小韩可以张口就来。
我有时会想,如果青城还在是不是还是当年的模样,或者,我从小韩身上看到了青城的身影,那些早已被风吹散的章节在某个瞬间苏醒,让我们在人世再度重逢?
又是黄昏,那个巨大的落日暂时停顿在海面之上,海水中似有一条金色的长路通向远方。海滩上,一些游玩的人们在捡拾贝壳,潮水涌来,众生喧笑着躲开,潮水褪去,又光着脚追逐过去。我们在高处,礁石在潮水退去的声响中升出海面,一些被水流留下的鱼儿无奈跳跃,若是幸运很快就会回到大海的怀抱,若是命运如此,就会因窒息而永远搁浅。命运的不确定性在此时显得如此残酷,就如从平原腹地而来的我们——我们的未来在何处?我们是否从此就与大海结缘走过长长的光阴?沉默,夕光下只剩长长的沉默,小韩在望向远方时忽然幽幽地说,等攒够钱了我也要买一艘船,不回老家了就在这里打鱼。
一艘船也是青城的梦想啊,躺在沙洲上望着天上的流云,好像那艘船就在某处等待,等待少年的青城长大,手把船舵,将浑厚的汽笛声传到故乡,传至天尽头。我假想了很多次,如果那天我再执拗一点不跟母亲去外婆家,而青城不是独自一人去往沙洲,我们会不会像从前那样,乐此不疲地在草地上奔跑,或者厌倦了玩憋老鳖的游戏。那么,从水闸上空一跃而入的那条青黑色的身影,就会再次从远处的水面上露出头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甩了甩刘海,爬上长满茅草与芦苇的沙洲。这样的快乐会重复很久,很久。
过去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游泳的能力,但在一次渔船搁浅时不得不再次入水,用菜刀割下缠结在螺旋桨风叶上的缆绳和渔网。第一次下潜,那种挤压的感觉再次袭来,好像胸膛里的氧气被瞬间挤出,口腔,鼻腔,胸腔,沉闷的压力让脑子逐渐缺氧,意识模糊。第二次,我沿着船体再次潜入水中,并试图在水下睁开眼,开始是模糊的,渐渐船体出现,看见了螺旋桨的轮廓,刀,衔在口中,腰间,拴了一根绳索以防不测。割,锋利的刀刃在水中有些迟钝。眼睛,在盐分的侵入中有些疼痛。一个青色的身影隐约出现,并在船体四周游动。我无法张嘴,它的眼神中似有留恋,将尾鳍靠近螺旋桨的位置,并在我完成任务后,尾巴一甩消失了踪影。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高出海面很多的礁石上方,这里通常被当地人称呼为老鳖湾,一些突出的礁石将海水围起来,只在远处留了一个瓶颈,平日有帆船比赛的人,会将帆船停靠在这里。这是一个适合跳水的地方,小韩说,他比我早到了一年更熟悉这些海湾与礁石,甚至不远处的一座灯塔,小韩也曾经游了过去。那天白天没人,只看见灯塔上的一个废弃的煤炉和丢弃的空酒瓶与烟蒂。
夕阳接近了水面,一艘航船将海面上的金色大道横断,水面上泛起了粼粼波纹,金色的波纹。小韩入水的瞬间,惊起几只在海面漂荡的鸥鸟,它们展开翅膀向着航船的方向飞去。我看见一个青黑的身影在海湾里游弋,细长的胳膊伸展,滑动,双腿有着青蛙一样的灵动,等小韩湿淋淋上岸,那条青色的身影在海湾里徘徊了很久。他问,你在看什么?我说,一条青色的鱼。小韩说,在哪。我说,游进了深海。
宋长征,山东省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滇池》《天涯》《湖南文学》《文学报》《2016中国文学年鉴》等文学报刊及年度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一群羊走在村庄的上空》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文学创作)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