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和值万金
20世纪50年代,我……
为了下一部长篇的写作,我回家乡收集素材,河南文艺出版社联系当地新华书店,请我去漯河高中为师生讲座。我问清校址,证实了这正是当年我父亲就读的那个学校。
20世纪50年代,我的父亲在漯河高中上学。为了节省路费,他不常回家,为了节省饭钱,我的奶奶每过一阵在家蒸一篮子馍乘火车给他送去。那时没有表,起床、蒸馍、出门,全靠估摸时间,于是有一次,奶奶的小脚步行十八里走到车站的时候,天色已亮,火车刚走。我现在无法想象,一个小脚女人,如何在黑暗中行走,只知道六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奶奶拎着那篮子馍,沿着京广铁路,一路向南,又走了五十里,天近黄昏的时候,来到漯河高中。
父亲从漯河高中毕业,考学出来,开始了由爷爷奶奶繁衍出来的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向外拓展。
但凡去往郑州,我必抽出时间去看望叔叔婶婶,尽量在他们家里住一晚上,第二天他们二老将我送到楼下,或者打车送到车站,而他们不用下车,直接返回,为的只是我们在一起多待一会儿。而婶婶也常常给家属院里的人说,俺闺女要回来啦,俺闺女要走啦,俺闺女给我寄的东西。院子里老人问她,你不是只有俩儿子吗?哪儿来的闺女?婶婶说,我的侄女,跟闺女是一样的。这次也不例外,前天在河南文艺出版社做过直播,我去了叔叔家里,只因我的到来,会让他们感到高兴。
一切皆因小的时候,我们在农村的生活。父亲和叔叔,都在外上学工作,而他们的妻子,母亲和婶婶,都是在家说媒成亲,于是造成一种局面,家属和子女,都是农村户口,父亲和叔叔,属于那个年代的“一头沉”。后来我们一个个去往城市,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先后农转非了,我们这个在乡下的大家庭,说起来十几口人,可从来没有齐全过,家庭成员总是以怪异的组合存在,孩子们的生活中最早是爸爸缺位,后来是缺少妈妈。比如我的母亲,就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带着姐姐去了西安,留下哥哥和我在家跟爷爷奶奶婶婶一起生活,后来婶婶生了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我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家庭。
我之所以有一个稳定充实的童年,除了爷爷奶奶的慈爱抚养,跟婶婶的博爱也分不开。婶婶是这个世上少有的集美丽、贤惠、善良于一身的女人,就像我在长篇小说《多湾》中写的罗北京一样,她出生于一个大户人家,从小受到良好教养,温雅娴静忍耐,总是面带微笑,从不大声说话,从不说别人坏话,对于我们几个孩子一视同仁,完全像个母亲一样。哥哥在公社上高中,每个星期回来的换洗衣服,她都洗净晒干叠好放到他的床上,下个星期天哥哥走的时候,穿新换旧,每周如此。青春期的哥哥,不爱说话,时常也不跟大不了几岁的婶婶说一句话,可他也有表达的愿望,有一次他走后,婶婶去东屋收拾脏衣服,见上面放一个纸片,纸上只写了一个字:洗。婶婶笑红了脸,拿给奶奶看,奶奶大骂哥哥:就不会张嘴喊一声婶,说一句话吗?不给他洗,放那叫他下星期自己回来洗!婶婶只是笑骂:这鳖子孩儿,你不写这个洗字,我就不给你洗了吗?多年之后婶婶说起往事,还是笑得眼里泪光闪闪。
孩童的我,是那样敏感细心,如果一个不是自己妈妈的女人,对我稍有脸色与怠慢,肯定会在心里投下阴影,但那几年时光,这个家庭留给我的,皆为正常宁静的,一个乡村孩子该有的美好记忆。我想,作为长辈,对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婶婶一定也吵过训过教育过,但是我没有一点印象,从不记得她对我有过冷脸,我想她的吵,也是那种温声细语的,面带微笑的吵,她是那么耐心文静,从没有给爷爷奶奶顶嘴吵架,也没有对我另眼相待,我只记得她在地上教我写字,在灯下辅导我做算术,带着我干活、吃饭、回娘家。有一次村里放电影《刘三姐》,看着看着,前面的人都站到了凳子上,我在后面看不到银幕,她抱起我的腰也要让我站到长条凳上,已经六七岁的我用力蹬上凳子,身子向后倾着,差点把她顶得朝后跌倒,她提醒我别用力蹬的语气也是那么温情友好。我在凳子上站好后,她拉着我的手,问我看见没有?而她站在地上的黑暗里,伸手扶着我,防备我被人挤掉下来,她是看不到电影的。第二天我问她,不是说旧社会暗无天日吗?刘三姐那里为啥是白天和晴天?她给我讲解,这个暗无天日跟白天晚上没有关系,是比喻社会的黑暗。小小的我听得似懂非懂,但记下了她那微笑的如花的面容。
有一次婶婶在家做活儿,一个妇女来我家的压井挑水,对她说,你婆子正在谁谁家里说你坏话,不信你去听听。婶婶笑笑说,她能说我,是因为我有让她说的地方,我注意改正过来,她也就不说了。奶奶回到家中,婶婶如常对待,从未提及此事。
20世纪80年代初,我已转学去了西安。在郑州的叔叔,为了占住单位里的一间房子,让奶奶带着两个堂弟住到郑州,也好让堂弟在城市上学,而婶婶要在家里种地,于是我们这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院子里竟然只剩下了爷爷婶婶和哥哥,十几亩责任田,也是他们三人在打理,自然常常力不从心。有一天中午,婶婶对爷爷说,爹呀,我看别人家地里的草都薅完了,只有咱家地里,还长着草。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爷爷,或许是过于劳累,或许是因为早年间癫痫落下的后遗症,脾气十分暴躁,他突然跳起来挥舞胳膊大发脾气:那我不是还没有去薅嘛!那我不是还没有喘口气嘛!大嗓门响彻四邻。婶婶怔了一下,走到爷爷面前,跪下来,抱住他跳动的双腿低声祈求:爹,我错了,你别这样喊,叫别人听到了笑话咱,我丢不起这个人。生产队里几个闻声赶来的妇女,拉起婶婶,劝解爷爷。爷爷安静下来后,婶婶关起自己房门,哭了一个中午,那顿午饭是哥哥做的。婶婶下午转为平静,做好晚饭后,又亲自喊爹吃饭了。
多年之后,婶婶讲述这一切,语气很是平静。
婶婶说:你爷是个好人,除了脾气赖,对人没有一点坏心,总是心疼我,在地里干活,会说,秀卿累了吧?累了去歇一会儿,这点儿地我来锄。
婶婶说:你爸爸真是好人,对咱全家贡献最大,我寻(订婚)你叔的时候,你叔还没有推荐出去上大学,一分钱不挣,给我的所有衣服,连同一条手绢,全部都是你爸爸在西安买好寄回来的,这证明你妈也是好人呀,她要是不同意,你爸能买得成吗?后来你叔上大学,全都是你爸资助。
婶婶说:你妈也是好人,老实头儿,我俩在家那么几年,没有红过脸没有闹过气,家务活儿都是争着干。你奶奶那人太强势,一切她说了算,吵我俩就跟吵小孩一样,我俩都没有跟你奶奶犟过嘴。后来你妈去西安干临时工,真吃苦了,挣钱那么难,有一次过年回来,一下给了我二十块钱,全都是新的连号的,一块的、五毛的、两毛的都有,叫我给小孩们发压岁钱,七八十年代的二十块钱,得顶现在好几百了吧?你爸你妈每次回来,给我,给俩小孩,都有礼物,从没有空过,东西虽不管值多少,证明心里有我们。
婶婶说:你叔是个好人,虽然性格倔强,外人看来有点古怪,但他对我是真的好,我前两年生病,他带我看病,把我照顾得再没有那么耐心了。上中学的时候,他班上有个同学尿床,是的,半大小伙子,可能有啥病,夜里尿床,班里人都歧视他,宿舍因为是大通铺,没有人跟他挨边睡,你叔主动提出,跟他挨边,一睡睡了两年,晚上可没少受连累。后来那个人也上了大学,在北京工作,还当过不小的干部,你叔从没有主动跟他联系过。去年郑州发大水,那人不知从哪儿找到了号码,突然打来电话,问你叔咱家有没有受灾,要你叔的银行账号,他要资助一下,你叔不肯,他再三再四地要,只好给了他,想着打一两千,表达个心意就中了,没想到一下子打来一万块钱,叫我们心里好过意不去。世上情义最无价,都快六十年了,他还记着当年的情分。
每次见面,婶婶总是讲起往事今事琐碎事,有时我因奔波劳累,或靠或躺在床上,她就坐在床边,河水流淌般地细语。在她口中,世上皆好人,人间多温情。婶婶说,你爷你奶要是活到现在,该有多好,看看咱们的生活,吃的穿的用的,成堆。你妈真是没福,死太早了,唉。以后不要再给我买衣服,不要多花钱,两个儿媳妇都对我很好,衣服穿都穿不完,只要我身体好心情好,吃赖点穿赖点,都没关系,我只担心,不能死到你叔前面,我死了剩下他,他那脾气,不招人喜欢,别人肯定不能像我这样迁就他。
我说,那你就保重好身体,一定走在他后面。娘儿两个说得甚是欢喜,咯咯直笑。我们一起怀念那个曾经承接如此多来来去去,容纳过稠密离愁别绪,而如今长满荒草、铁锁生锈的院落,一起想念爷爷奶奶,感念他们开拓、成就的这个和谐温暖、重情重义的大家庭。
婶婶说,她每天晚上看天气预报,都要看看西安的天气。我每到郑州,必去看望叔叔婶婶,好像也是为了倾听她的讲述。婶婶感叹,咱们是一个大家庭,不管这个来了,那个去了,这个在这儿,那个在那儿,从来没有聚齐过,但咱们心都在一起。我们院子里的婆婆们问我,你的侄女,咋就对你那么亲哩?自己的闺女,也不过如此,我就说,这是双方面的,两好搁一好,我也就是在她们小的时候招呼了几年,可她们都记着我,都有这个心,证明是闺女好。看,又开始夸奖我了。这就是我的婶婶,内心有着天使般的善良与纯净,有着一颗对生活的感恩之心。
故园情愫,驻扎在我们每人心中,乡愁乡恋,辐射到我们的心灵世界。家庭是一个人生命旅程的起点,一个人在家庭中获得的情感与营养,会形成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一生。而家庭美德给予一个人的财富,是人生最大的能量。
愿世人皆有一个温情和谐的家庭,愿我们不论何时,与亲人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