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2年第8期|林森:垂钓者(外一篇)
林森,作家。出版有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中篇小说单行本《海里岸上》,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随笔集《……
林森,作家。出版有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中篇小说单行本《海里岸上》,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随笔集《乡野之神》等作品。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奖项,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等榜单。
垂钓者(外一篇)
文/林森
当人是越来越难了。
——这话不仅仅是某个人的感慨,也不是一般性的吐槽。当一个现代人,显露出莫可名状的无力感,当他想寻找这种无力的根源却又难觅踪迹的时候,便会自然而然地一声叹息,不管有没有说出来,这话恐怕都已经逼近嘴边。这也不是一句新鲜的话,早已经被无数先人,换着各种语气表达过。可在当下,人人手握一个无所不能的“风月宝鉴”(智能手机),这话跟以往讯息隔绝的年代,意义是不一样的。几乎所有的修行法门里,清心寡欲都是前提,《道德经》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外在的诱惑、刺激越多,人越容易迷失其中,可现实是,人人手持的智能设备实在是一个诱惑之源。可以看到的何止五色,分辨率越来越高,色彩多到无法命名;可以听到的何止五音,杜比环绕声已是基本配置;手指一点就能吃到的,何止五味;各种游戏里的“驰骋畋猎”,各种直播里的“难得之货”……这种种,无不在让人们一点一点丧失掉自己,离人的自性越来越远。
自我的丧失,不是一种语言的修辞,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事实。不少人现在每天有十几个小时注视着手机屏幕,手掌、眼睛、颈椎的肉体之痛几乎人人都有;手机一旦离身三米便会慌张、夜里熄屏后的辗转难眠、长期处于亚健康的精神之病,也成为当代人的标配。——没一点焦虑、没一点抑郁,你好意思吗?在寻找自我的方式上,儒、释、道,都讲究内观、内省、内寻,不断驱逐妄念、朝向清净,自我便缓缓呈现。眼下的生活,却是完全向外的,我们要通过一个屏幕,抵达世界各地,信息如潮纷纷涌来,人如何能在这种情形下寻到自我?更何况,这一块屏幕还远不是当下技术狂热者的全部,5G时代到来,万物互联已经在搭建。还有很多人,已经在展望“元宇宙”;现实的世界不够用了,得重新创造一个虚拟之境,让我们的感官沉迷进去,感受更多的色、声、味。在这样的时代,当人,当然是越来越难的,我们处于一个不适合内观的躁动环境。
在当下,也还是有“隐士”的。美国人比尔·波特,就曾让世界知晓了当下的隐士们在“终南山”的生活,他的《空谷幽兰》一度极为畅销。即使没有这么一本书,我们也能在各种短视频网站上,看到不少“山野隐士”们貌似平静的日常。我甚至看到过,有人在每晚固定时间直播“静坐”,没有一句话、没有任何动作,那人就盘腿坐着,围观者则一条一条地刷着弹幕、送着礼物……在当下,有时候连隐居、打坐与修行,也成了这样的表演,不仅仅被数字技术转化为声色的诱惑,也通过打赏和购买,参与社会的经济活动。我不知道那个直播静坐者,是不是真有定力在聚光灯、美颜相机和全世界不知道哪里射来的目光的注视下,做到心无杂念,以让本性慢慢浮现。大概率很难,毕竟,即使是外在诱惑远没有这么多的古代,得道高人都要讲究闭关、讲究面壁,摒弃外在的骚扰。一个当下人把自己置于关注的中央,就成为一种表演,一种获取名利的手段;在其静坐的时候,并非在摒弃妄念,而是不断诞生新的妄念,是在滚动妄念的雪球。太难了,我们懂得这么多道理,真的能做到吗?别说在静坐中抵达入定,寻找自性,当下人连基本的睡眠都难以拥有。研制各种安眠药、发明智能手环来管理睡眠、设立世界睡眠日……尽皆枉然。我们知道所有伤害睡眠和宁静的做法,却不舍得抛弃任何一个,总是和身体的本能逆向而行。——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我也多次忍不住一次次点亮手机屏幕,迎接妄念的袭击。
乱糟糟的世界里,那些真正的隐士,那些真正把所有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极力以一种洒脱的态度面对生命的人,就尤其值得珍视,比如,严子陵。老实讲,在中国漫长历史的文化群星中,严子陵并非十分惹人瞩目。原因之一:他并非一个很有故事的人。相比生平坎坷、经历丰富、行遍山河,留下无数好玩的故事甚至段子的苏东坡这类文人,严子陵的故事简直可称为乏味。不外乎他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刘秀建立东汉后,多次遣人诚邀严子陵出山,他多次拒绝,隐居在今浙江桐庐的山水之间,以垂钓为乐。这故事极为平淡,“请——不去”或“请——去——回——寄情山水”这样的情节,怎么说都不够跌宕起伏,用当下的话来讲,实在“没有传播价值”。原因之二:严子陵本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文字。和严子陵相关的文字,都是后人写他的,他自己近乎沉默。
可就是这么一个貌似经历简单的严子陵,却让后世的诸多文人念念不忘。李白、范仲淹、梅尧臣、王安石、范成大、杨万里、徐渭、袁宏道等等,都曾在诗句里一遍遍追慕他,从南北朝至清朝,文人们写下的关于严子陵的诗,超过两千首。那些诗句里,最为人所熟知的,或许应该是范仲淹的“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句话几乎被后人用在了一切品德高尚的“先生”身上。——多少挽联上写过这十六个字?为什么严子陵成了第一位担得起“山高水长”这评价的“先生”呢?为什么生平平淡、没写下什么诗句的严子陵,让后来一代一代的中国文人怀念、赞颂与羡慕?这些疑问,真值得想一想。
疫情下的世界改变得太快,大事一件接着一件,不断冲刷着人们的三观。过于频繁的改变,带来的是不确定感,是对未来的茫然。若是真的好好梳理一下,看一看各国的历史大事记,都是动荡和灾难居多,真正的太平年月并不多。各个年代的读书人,在一个又一个动荡中苟活,见惯颠沛流离,想进取、想入世、想天行健以自强不息,可真正能实现抱负的又有几人?多是杜甫的流离不安;也多是苏东坡的一贬再贬,直至被驱到地理意义上的天涯海角和生命意义上的人生尽头。想退隐、想避世、想悠然见南山,可真正能靠双手养活自己却并没那么简单。进退两难之间,装满了读书人波浪一般起伏的叹息。严子陵是真正的隐居者,帝王刘秀的邀请亦能拒绝,这里头并非简单的“隐居”一词可以解释,这背后,更是对于自己生命、生活的把握。把自身的主动权,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上,随着兴趣,看山、看水、垂钓,闲云野鹤,喝酒饮茶,这样的生活,自然让那些眼中常见“国破山河在”的文人们发自内心地向往。那么多年以来,真正能退的读书人,不过陶渊明而已,可陶渊明之退,远没有严子陵彻底,因为他还用一首又一首的诗,像今日的微信朋友圈和视频直播一样,略带表演性质地记录下自己的生活。严子陵是彻底地退,不记录,真正地用身体去感受,真正地消融在山水之中;别人要遗忘,那就遗忘吧,全忘了更好,只有头顶日月、身边山水、心内游鱼和他有关。
我在一个并没那么太平的春日,来到浙江桐庐。手机让他国的战火、死亡、毁坏逼近眼前;疫情暴发两年多,在国内还不时多处开花,人心惶惶。在这样时刻,前往严子陵钓台,显得有点奢侈。即便在交通如此便利的今天,还得上船,沿富春江走水路,才能进入大山深处,进入严子陵当年的避居之处。春色正好,山碧水清,人行走在这样的地方,想到不太平的世界,总会特别恍惚——争什么呢?严子陵是真诚地隐,是想把握自己的生命,所以才会躲到这山水里。他希望被别人遗忘,可不行,一代代诗人用诗句复活了他,也引来一代一代的汹涌人流。比如我,跨山越海,从海南岛过来,也想在喧闹的世界里,学一学隐居之道,让内心有那么一刻的安静。
今日的严子陵钓台,是一个游客盈门的景区。景区内刻满了诗句、对联,也摆满了诗人的雕像,这片被诗句命名过的山水,春意盎然,可其实每个人都没怎么顾上看,只是拿着手机,贪婪地把这片山水装进去,晒到社交媒体上,或者回到家,满足于手指一张张划过去的快感。为了让游人回到古时、感同身受,景区内有人穿着古人的服饰,或对弈、或砍柴、或抚琴、或垂钓,不时吟诵着化用自古诗的对白。爬累了,你甚至能饮上“古人”在歇脚处给你倒上的一碗茶。在这里,是可以沾一点严子陵的光的,我们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会让自己安静安静,甚至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我不过回到了故地。是的,我们何尝没在很多时候,幻想过在青山里攀爬,然后遇到棋手、樵夫、渔人呢,这是一些刻在文化骨血中的记忆。在这里,我总是不听解说,而只是顺着路,走,走,走,上坡,上坡,下坡,下坡……又回到下船处了,一个蓑衣钓客在水边垂钓,他是在扮演严子陵吗?扮演久了,他会不会也拥有严子陵一般的性情?
中国人爱讲言外之意,醉翁之意不在酒,钓翁之意不在钓。历史上,比严子陵要早、名气也要更大的垂钓者,是姜太公。姜太公的垂钓,不是为了鱼而是为了人,不是为了隐而是为了显。他把一根无钩之钓垂到水中,其目的和今天的视频主播们差不多,表演的到底是吃、手工、绘画、磨铁杵或者静坐,并不重要,这不过是手段,而目标则是通过这一个个怪异的方式,让自己成为“网红”,引来粉丝,打开人生的局面。姜太公是志在天下的人,甚至不满足于天下,他后来还封神,给九天十地四野八荒输送各路神仙;他的垂钓,是向外的,是招惹天下注意的,传说里,他七十岁后才出山,八十岁还活跃在战场上。而严子陵则走了完全相反的一条路,他退回到自己,他让在中国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甩杆垂钓”不再是象征,而成为垂钓本身;他也让自己,成为一个人本身。
是的,从故事传播的角度来讲,严子陵不具备成为“网红”的条件,但他又以一个完整之人、自主之人的追求,成为那么多后来文人眼中的“超级男神”。是啊,在追求诗意、讲究人性的文人眼中,还有什么比成为一个潇洒之人更为重要呢?在这个意义上,严子陵垂钓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姜子牙。姜子牙钓出了天下,而严子陵钓出了“人”、钓出了人之为人的真性情。暮色渐起,反身回到船上,青山茫茫,消隐在暮色中,绿水也茫茫,同样被暮色所遮挡。看不到的风,带着水汽,扑到脸上,在此时,是不应该打开手机的,人与自然的距离,也消无了。船行水中,我想到几句话:
如果要当垂钓者
抛竿于尘世、光阴与传说
我愿以残缺之心做饵
想钓上来的,不外乎心缺失的另一部分
画山人
一个人能不能成为艺术家,艺术修养之外,还要看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那些出道即巅峰,一路顺风顺水下去的人,当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别人传颂的时候,总会觉得缺少那么点味道,便没有了传播的冲动。我们津津乐道的,要么像李白那样既仗剑行侠,又醉笑见天子,还卷入各种争端;要么像杜甫,在人们眼中总是时运不佳,活得像一根干瘪的草,越来越瘦,却仍忧心天下;要么像苏东坡,一次一次被贬,却总是在绝境中焕发创作的才华,足迹遍天下,传说也遍天下。步步精准,每一脚都踩在正确位置上的人,也太过无聊了。而那些流离、颠沛、抑郁、不安,那些对月叹息、抱酒沉醉与长夜痛哭,才往往更打动我们的心,成为我们认可一个艺术家、和他感同身受的缘由。
一件艺术作品,命运也是一样的。若一件作品从诞生之日起,所有人都一致认可,就被供起来,只能瞻仰,那它与观看者之间,便隔了过远的距离,难以激起情感的共鸣;而那些经历跌宕起伏,甚至饱受战火摧残、破损不堪的作品,却能让我们从中看到世道与人心。近些年的例子中,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一九九六年出版后,陷入了抄袭《哈扎尔辞典》的争议,此前从未看过《哈扎尔辞典》的韩少功后来以一场文人官司结束了这段争议。从当年来看,韩少功是极为烦恼的,作品一亮相,即被质疑涉嫌抄袭、借鉴,这是对作品的一票否决;可从长远来看,这些争议,加强了作品的传播、关注、讨论,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水落石出,《马桥词典》反而迅速被经典化。从这个意义上看,黄公望与他的名作《富春山居图》,便很让人唏嘘感慨,这是一个作者与作品都经历坎坷,可以让人不断言说的绝佳例子。
黄公望本姓陆,少年时父母双亡,后入温州黄家,养父年迈得子,大喜过望,说“黄公望子久矣”,他便得名“黄公望”,字“子久”。名字来得有点像玩笑,后面的命运也过得像不怀好意的玩笑。黄公望少年时才华横溢,可称神童,奈何处于朝代更迭的乱世,南宋为元所取代,科举被废,堵死了功名之路。后来虽因结识官员徐琰、张闾,得以出任小吏,却也因为后来张闾出事,受到牵连入狱;而他入狱那年,朝廷举办了一届科举,对他可谓是莫大嘲讽。出狱时的黄公望,五十余岁,一事无成,在寻找肉身与心灵的安顿之时,遇见了全真教,他成了大痴道人,以占卜养活肉身,以修道和绘画安顿心灵。在此时,山水自然成了他生命的净化器,他出入其间,不断淘洗玩笑一般的前半生。
黄公望的目光,投向了富春山、富春江,除了山水之佳,或许也因为,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那里曾住过一个严子陵。越是在现实里碰得头破血流,越是会被严子陵所感召,而黄公望,不但要行走于山水之间,更要把这片山水重现于画纸之上。《虞山画志》里说,此时的黄公望“每月夜,携瓶酒,坐湖桥,独饮清吟,酒罢,投瓶水中,桥殆满”。我们能感受到黄公望那种饱受挫折后的孤独,忍不住想要拎两瓶酒去跟他对饮,相坐默默无语,或者歌哭不绝。观看《富春山居图》,不能仅仅看笔墨本身,这作品几乎和黄公望的生平有着一个相同的“叙事结构”。《富春山居图》的开篇,是一座恢宏的大山,雄伟壮丽,这和黄公望少年时背负着的神童光环近似,一切才刚刚开始,高峰耸起,未来饱含希望;接着,山川逐渐放缓,墨色浓淡间,恰如科举被废,是人生的一段失语阶段;很快地,壮阔的山峰一座接着一座,连绵不绝,接踵而至,这里节奏铿锵、雨暴风急,这当然也能和黄公望那跌宕的为吏生涯对上号;接下来的一段,山势降低,又趋于平缓,没有人烟,也没有山间房屋,只有平缓的自然,就犹如出狱后,走向山水的黄公望;继续连绵,画面来到了最后一座大山,就犹如现实里的黄公望,在总结前半生后,终于找到了人生最终的方向,看到了一个大痴道人的顿然重生;最后一段,仅有简单平缓的远山勾勒,留白居于主位,余音袅袅,生命还长。这六个部分被画在六张纸之上,接连而成一幅近七米长卷,是画,是山水,更是黄公望的人生。
历经十年,《富春山居图》创作完成时,黄公望已八十一岁,他肯定想不到,这幅画后来的命运,比他本人还要坎坷。《富春山居图》本是黄公望送给无用禅师的,谁能料到,在后世的辗转中,这幅画经历了各种劫难。它的藏家里,有遇到欺骗的,有太过喜爱,想烧了陪葬的,后虽经过抢救,却也成了两节,一为《剩山卷》,一为《无用师卷》。两卷各自流离,《剩山卷》辗转民间,《无用师卷》流入宫廷。时间流淌,目前,《剩山卷》留在浙江博物馆,而《无用师卷》则在台湾故宫博物院。二〇一一年,这两卷漂泊的残画,以“山水合璧”之名,在台湾展出——画作被赋予了更多意义。无论黄公望多么有先见之明,恐怕也想不到,本只是个人性情之作,却成了民族情感的寄托。当然,因为这分成两半的残卷的“合璧”,有人拍了一部电影《天机·富春山居图》,这部电影改编自一部网络小说,故事皆为戏说,滑稽的当代谍战,反而把历史沉浮赋予这幅画的那种沧桑感、厚重感给消解了,饶是刘德华等巨星的演绎,也没能救回戏说、胡编的苍白与无力。
《富春山居图》百分之八十的取景,在今日的桐庐,船行富春江上,我们的心胸被不断打开。我不得不想到,天下山水那么多,为何晚年的黄公望会选择这里?山水当然是很重要的原因,那份天下独绝之美,别处难寻;另一个更重要的,当然还是因为这里有过严子陵,有过那个真正拒绝“出世”,能把自身命运握在手里的严子陵。史书中的严子陵,几乎一言不发,所有的好话,都由诗人们送给他,他只是默默地让生命回归到本真的状态;他不为外在的一切所活,只为活着本身而活着。黄公望来到富春山、富春江的时候,一代代的诗人已经把很多佳句留在这里,让这片山水不仅仅是自然本身,更成为精神之寄。在这被诗词滋养的山水中,黄公望才能焕然新生。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所有的艺术家,在书写艺术作品的时候,是把别人看成风景,构建出一个全新的世界。艺术家在沉迷创造的同时,常常没有意识到,他创造的过程,也会成为别人的风景,成为别人的梦;他创造的过程,也同时诞生了另一个世界。有的艺术作品的伟大,是在其诞生时就决定了的;而也有的,则是时间的流逝,世事更迭、历史变迁叠加在作品之上,让它变得愈加伟大。王希孟和他的《千里江山图》是伟大的,王希孟的伟大,在于出道即巅峰,在于十八岁少年的那种天地在心中的勇毅;《千里江山图》的伟大,在于王希孟希望在每个向度上都要最好。纸,最好的;颜料,最好的;笔,最好的;构图,最好的;技法,最好的……这是一种旭日初升的求全、求大、求完美。而且,这画是给皇家画的,一完成,其地位已不可动摇,只接受仰望,不能被质疑。黄公望和《富春山居图》是另外一个向度上的伟大,黄公望的伟大,是在经历世事坎坷之后的云淡风轻,是回望人生时的轻描淡写,这是属于八十岁而不是王希孟那样的十八岁的伟大。《富春山居图》只有墨色,和《千里江山图》的华美璀璨是完全相反的路径,在这里,山水的构图如人生的起伏,笔笔写意,意味到了就好,没必要用最上好的颜料和最精细的技法,水墨浓淡即可表现一切,这是千帆过尽的淡然;更重要的,则是在流传过程中,《富春山居图》所经历的抢夺、焚烧、分为残卷等传奇,也成了这作品伟大的一部分。艺术家的生平,是其艺术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艺术作品的流传史,是其艺术价值的重要部分。
我在春日,乘船漂荡在富春江,碧水清澈,深不见底,船不断溯源而上,是要深入当年严子陵隐居的钓台。船的移动,使得两岸的青山连绵起伏,船就这样驶入了那幅名作。在此时,让人感动的,是那一座座容颜未改的青山。在网上看到一些资料,有些研究者,把黄公望笔下的青山一一寻找出来,拍了照片,很多张的照片连成的长卷里,那些青山的造型并没有改变,仍旧保持着和画里近乎相同的模样。——这些研究者,组合出一幅摄影版的《富春山居图》。也就是说,无论中国的传统绘画再怎么不讲究造型能力,而重其意、重精神的寄托,那些绘画者,仍会尽量把现实里那些太过俊美的山水,呈现于画纸之上。我不得不想到,当熄掉手机屏幕,把目光投向两岸,我们和当年的黄公望,和早一些的李白、孟浩然、王维、孟郊、白居易、罗隐、贯休、范仲淹、梅尧臣、王安石、范成大、苏轼、陆游、朱熹、杨万里等人,和更早的严子陵,所见到的这片山水几乎一样。——这念头让人在一瞬间心胸浩荡,我们和那些古人,在此时是相通的。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不外如是。我并不愿拿出手机拍照,在此时,眼睛和心,是最重要的接收器。我们只需安安静静地看,让江风吹到身上,便能时光倒流。我想在此时返回旧日,而不是带回去几张照片,让手指在一次次划动中长茧。
我也在夜里,乘更大的船游富春江。这一次的感受,则是完全现代的。机船有两三层,像移动的高楼,坐在里头,像是在一间咖啡屋。县城两岸的灯光,在夜色中闪耀。古典退隐了,这是全然现代化的生活,我们也不再在意外头的山水,而是靠着玻璃窗边坐下,闲聊,说文学、说人生,说那没有尽头让人疲惫的疫情,说那远在他国又近在眼前的战争。是的,在这样的夜色里,还能做什么呢,茶、酒和友情才是此时的好伙伴。不时的,我们也会把目光投射到窗外,好像富春江的岸边,行走着那个失意、幻灭又重生的老者。明代李日华在《六砚斋笔记》里面说:“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测其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急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而不顾。”李日华满怀深情地写下这样的句子,好像他就曾悄悄地跟在这位老者身后,在其一个不小心趔趄之际,冲上去把老者扶住。我也在期待着,当船绕行一圈,回到起点,我会在下船的拥挤人群里,发现那位“意态忽忽,人不测其为何”的老者。如果真的碰到他,我会点亮手机的屏幕,给他看看,我刚刚随手给他写下的句子:
哪座山是你生命的高光时刻?
哪棵树是你的欢笑与叹息?
哪片水浑浊不清,是你摔的大跟头?
哪艘小船上坐过你,哪阵风对你劈头盖脸?
水岸边哪个小小角落,是你醉饮后投掷酒瓶处?
哪一片墨色的晕染并非你的本意
只是你这画山人失控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