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中的一丝温情
离摩罗街不远,皇后大道中央戏院附近的楼梯街一带,是旧书摊云集的地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之交,戴望舒写过一篇《香港的旧书市》,像导游一样引着读者一家家从那些书摊看过去。他说:“那里卖旧书的仅是一些变相的地摊,沿街靠壁钉一两个木板架子,搭一个避风雨的遮棚,如此而已。”从皇后大道拾级上去,依次是龄记、焯记、季记,上去一点,在摩罗街口,是德信书店,德信书店隔壁是华记。当楼梯街走到尽头,沿着荷李活道走两三百步,就来到鸭巴甸街口。戴望舒说:“鸭巴甸街的书摊名声还远不及楼梯街的大,规模也比较小一点,书类也比较新一点,可是那里的书,一般的说来,是比较便宜点。”他提到的书摊,有黄沛记、董荧光和萧建英,萧建英是两条街上唯一有店铺的。
有店铺的书摊,还有一家三益书店,是沦陷时期叶灵凤经常光顾的。据方宽烈讲:“抗战胜利后,叶灵凤在《星岛日报》专栏里,写了一篇谈旧书店三益的文章,虽然只数百字,已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惜这篇文章并没有收到文集当中,遂成了遗珠之憾。不过方宽烈本人后来也经常到三益购书,认识了老板,知道了它的历史,在《香港文坛往事》中有详细介绍。香港神州旧书店老板欧阳文利在《贩书追忆》一书中也给了三益许多笔墨,他说,三益书店原来是一间酱油铺,店主萧金每天需要大量纸张包裹酱油,所以他经常到街市购买大本过期的年鉴和旧书刊来包扎,而这种书刊堆放多了,居然引来行人和同业挑选。他发现原来旧书都可经营,于是逐渐把酱油店转为书铺,让他弟弟萧安打理,萧金自己出外购货。萧安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欧阳文利回忆说:“萧安铺面的图书不分类排列,按收货时间向铺内延伸,我曾问他为何这样排列?他说旧书是要淘的,淘书是一种乐趣。说得也有道理。”
欧阳还提及,“香港著名的书话家黄俊东和许定铭都喜欢到三益淘书”。可是,叶灵凤在三益淘书的故事才最感人,这事见于方宽烈《叶灵凤的双重性格》:
三益的老板叫萧金,死后由弟弟萧安继承,最初的地址在西环卑路乍街,五十年代迁到湾仔轩尼诗街,我因经常购书,和他们相当熟稔。六十年代香港《星岛日报》刊载叶灵凤一篇记叙三益书店的文章,那天我恰到三益,和萧安谈及叶灵凤,萧说叶的为人不错,香港沦陷时期,他才十三岁,跟随二十多岁的哥哥看店,叶灵凤每天经过,都进去搜购旧书,风雨不改,因为叶住在西环山道,卑路乍街是返家必经之路。沦陷期间,生活十分困苦,有时没有好的书售给叶,叶会暗中询问萧安:“小孩子,今天吃过东西没有”,顺手塞几块钱军票给萧安,让他买面包果腹,从这点看来,叶又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呢。
这个轶事许定铭在《书人书事·珍贵的资料》里也写过,他没明说哪个书店哪个老板,但肯定是三益的萧安无疑:
老板谈得兴起,告诉我很多他卖旧书的旧事,其中一段是卖书几遭杀身之祸。
他说:“那是沦陷时期,我不过七八岁。一日来了个宪兵,随意付港币一百,就想拿了我们两本值十倍过外的书,我死抢着不放,宪兵拔出剑来要斩我,幸好刚巧我大哥回来,一把拉开,否则……”
他还告诉我一段叶灵凤的轶事。他说那时候叶天天黄昏都来书店,提着水火灯摸着书架慢慢选,就算书要得少,也总给他们五斤米的粮票。他这种习惯是风雨不改,每天必到。
其实是日日为他们送粮,令老板感激不已。
旧书摊逛多了,自然成为惹眼的人物。叶灵凤的《卖书的女人》就记载了一次奇遇,这篇文章发表在沦陷时期的《华侨日报·文艺周刊》,由于不太好找,索性就全文抄在下边:
傍晚,夹着一包沉重的书,很吃力的从街角走上石级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很胆怯的从后面喊着:
“先生,先生”!我回过头去,后面是一个妇人,一个很憔悴的我不相识的四十几岁的妇人。我懊悔了,我想,路上该被称作先生的决不止我一个,我为什么愚蠢得听见有人用这称呼便以为是喊自己?
可是这妇人却走了近来,趑趄着:“先生……”我明白了,望着她那憔悴的颜容和那已经消失了色泽的灰黑色的上衣,我明白了。
“先生,很对不起。”她低声地说,似乎很胆怯。“我每天看见你从这条街上走过,每天总看见你挟着一包书,他们说你是很喜欢买书的,我这里有几本书,很值钱很好的书,卖给你罢。”
听了这话,我才注意到她胁下果然挟着一个两寸多厚的纸包。从面积推测起来其中该是三四册三十二开本的书。她一面打开着纸包,一面向我说:
“这是很好很值钱的书,可是他们不识货,你先生买了罢。”
纸包打开了,我接过来一看,厚厚的两册却是我自己早年写作的选集。这太出乎我的意外,我怔住了。
“是不是?这不是很好很值钱的书吗?他们哪有你先生识货!”
我问她是哪里来的?她说,这是她女儿的遗物,女儿今年春初染病死了。平时最喜欢看的就是这两本,所以她知道一定是很好很值钱的书。
我想对她说,这是世间最坏最不值钱的书,但是我没有这勇气,我不想破坏她对于已死的女儿的记忆,这未免太残酷了。我终于给了她一个使她意外欢喜的价钱,将这两册对我自己是一无所用的书换回,令她高兴地走了。
这篇文章的副题是“都市的忧郁”,可以说道尽了彼时的心境。香江月冷,浊世消磨,乐享之中自有无尽忧郁,寒夜之中亦可见一丝温情。无论是书市,抑或是书本身,从来不是孤立于人之外的没有生命的物品,而是永远和人世间的死离生别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