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脚狗
上屋阿麽家有一条土狗,它没有正式的名字,阿麽管它叫“死不了的”。“死不了的”不是诅咒,而是昵称,像城里人喊自己的宠物狗为“儿子”或者“旺财”那样,是一种溺爱的体现。阿麽每次喊“死不了的”时总是带着微笑,这种微笑除了带有宠爱的味道以外,还带着几分自豪,因为这条狗是阿麽朝夕相处的伴,无论是下地种菜,还是去南岸购买酱醋油茶,它都颠簸着三条腿,追随阿麽左右,始终不离不弃,这给晚年独居的阿麽增添了许多欢乐和慰藉。冬日里,阿麽坐在暖阳底下,“死不了的”静静地趴在阿麽身旁,一边用头拱着阿麽的裤管,一边接受阿麽的爱抚,安详而又宁静。
“死不了的”有一身棕黑相间的狗毛,如果按颜色取名,可以喊它“阿黄”也可以喊它“阿黑”,但阿麽从没有这样喊过,村里其他人更不会去为别人家的狗取名,所以,大家就习惯叫这条狗“跛脚狗”。
“跛脚狗”其实不是脚瘸了,而是脚缺了。它只有三只脚,它不是天生三只脚,而是后天意外造成的,说起来也是让人唏嘘不已,同一条狗,在相同的位置,以同样的方式被伤害两次,这对它的“狗”生来讲,也是很悲催的。
人与自然有时候属于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原来我们村庄人口众多,周边山上到处一片光秃秃的,别说野兔野猪,就是一只松鼠也很难遇见,后来随着年轻人的出走,村庄顿显寂寥了,山林植被、树木没几年便一片葱茏,各种野生动物也开始多了起来,特别是野猪,更是一度猖獗,它们肆意破坏着本就不多的庄稼,村里留守的几个中老年人苦不堪言,对野猪深恶痛绝。后来他们想出了一个袭击野猪的办法,在山坡上,在田野中,预埋起了“野猪夹”,企图在野猪搞破坏时,用夹子消灭野猪。“跛脚狗”有一天跟随阿麽到了田里,它无聊时在周边的草丛中一阵嗅来嗅去,不小心一脚踩到了野猪夹上,一条前左腿瞬间被夹断了。阿麽听见惨叫声,发现狗狗出了意外,赶紧回家叫来了人,将狗从夹子中救出。没有人送它去医院,也没有人帮它接骨,就这样任由它自生自灭。它拖着一条断腿,照样亦步亦趋跟随着阿麽,照样随阿麽形影不离,它顽强地跳跃着另外三只健康的腿,没出几个月,它的断腿居然自行好转,能落地正常行走正常奔跑了。村里人突然有一天发现“跛脚狗”不跛脚了,那条垂挂在狗肚子下面的前左腿恢复如初了。人们纷纷赞叹,这条狗的命也真是坚强。
都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照理,这条狗应该会从“野猪夹”上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对野猪夹避而远之,只是,“跛脚狗”的命运似乎过于多舛了,它在同样的问题上再次犯了错误,以至令它悔恨交加。
同样在阿麽下地干活的一天,“跛脚狗”好了伤疤忘了痛,它在自己的主人在地里忙活的时候,再次走进了那个危险之地,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阿麽知道,她的狗又被野猪夹夹到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惨叫之后,“跛脚狗”自己走出了草蓬,且脚下并没戴着野猪夹,阿麽一看,发现这条可怜的狗的前右脚生生地被夹下半截,它的小腿不见了,剩下的一截大腿血淋淋的,带着一层皮,像被医生刚刚截了肢而没来得及缝合伤口一般血腥。阿麽心疼万分,她小心翼翼地找到野猪夹,夹上赫然留着半只狗腿,原来狗的半截大腿直接被野猪夹剪下来了。
阿麽取出狗的半只脚,嘴里一路念着“你怎么运气这样不好哦”回到了家,“跛脚狗”忍着剧痛,一路低声呜咽,像一位做错了事,准备接受主人责骂那样,悻悻地跟在主人的身边。
生命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却也很顽强,这条狗被夹掉半只脚后,阿麽用干净的破布将狗的断腿进行了简单地包扎,对狗说:你现在只有三只脚了,你要老老实实躺着养伤,如果不听话,感染起来,你的小命就不保了。狗似乎能听懂阿麽的话,养伤的时日果然很少站起来跑动。阿麽一日四餐给狗喂食,渐渐地,它的伤口收拢了,逐渐恢复了元气。
康复后的狗,只有三只脚走路了,当另一只脚无法承担身体平衡的任务时,“跛脚狗”走起路来实际就是在跳。它每往前一步,都得将身体的前半部分完全腾空跃起,然后后脚用力推进,接着前脚落地,身体的前半部分重力全部由一只也曾经受过伤的左脚支撑,如此往复循环,虽然艰难,但“跛脚狗”依旧乐观面对“狗”生。
“跛脚狗”认识全村所有的人,并且与每家每户都很熟稔,平时村里如果没有来外人,“跛脚狗”不喊不叫,村里一派祥和的气氛。一旦村口来了陌生人,这条狗就会狂吠,似乎在提醒村人,已有陌生人进村,大家要提高警惕。每当遇到这个情况时,阿麽就娇嗔着呵斥道:你这个死不了的狗,来的这个人是谁家的亲戚,你不认识吗?啊,瞎叫什么?“跛脚狗”听到阿麽的解说后,似乎很快就明白了,顿时摇着尾巴,恹恹地低下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颠簸着三条腿走开了。
最近十几年来,我每年都会回一次农村,前几年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一到家,它就摇摆着身子跑过来,好像它知道我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的一样。其实,“跛脚狗”熟的是我父亲,我只是被顺带熟悉了一回。我看到父亲给它拿吃的东西时,我说“爸,如果你喜欢狗,就自己养一条呗,这样你也热闹一些。”父亲说,狗是讲感情的动物,养的时间长了,无论是它先走,还是父亲先走,结果都不好受,所以干脆不养。言语间透露出了一位老人,面对生命逝去,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情感割舍的惧怕。我知道,父亲之前养过一只狗,后来不慎走失,为此,父亲默默流了几天泪。
今年春节,我照常回到农村,心里挂念着这只坚强的狗,特意去上屋看它,它躺在阿麽家门口的柴仓里,前面放着几个盛吃的盘碗,盘碗里还有许多吃的东西,还有一个烤火的铁锅,阿麽说是用来给它提供温暖的。我突然发现,这只狗几年前还有油光发亮的狗毛,这一年已经全然没有了光泽,眼睛也没有了那般灵动有神了,它看到我,立即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着我摇起尾巴,用一双浑浊灰暗的眼睛看了看我,随即低下了头,就像一位迟暮的老人,有一种对生命老去时的无奈。阿麽的儿子,与我同龄的阿海说,这条狗已经养了十几年,对比人类,相当于已近一百岁了。我再次看了看这条用三只脚站立的狗,掏出手机对着它按下了快门,为的是想留住它历尽坎坷的一生,因为我猜测,这条狗,离离去已然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