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8期 | 胡竹峰:苏字记(节选)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击缶歌》《不知味集》《闲饮茶》《南游记》《民国的腔调》《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击缶歌》《不知味集》《闲饮茶》《南游记》《民国的腔调》《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品集近三十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大奖、红豆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不系之舟
昨夜外出吃饭,回家时经过莲湖,见一小舟泊在岸边,水浪轻和,摇摇晃晃。想起苏轼《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写此诗两月后,苏轼病逝。因是暮年之作,回想平生,尽管有刻骨铭心的沉痛, 但语气平静如水。
如果说人生是条船,踏上黄州后,苏轼的人生之船再也没有系上,命运坎坷自黄州始,艺术成熟也自黄州始。在黄州,苏轼留下了前后《赤壁赋》和《赤壁怀古》,还有《寒食帖》。《赤壁赋》被誉为宋时《兰亭序》,未必恰当。东坡先生用笔遒劲,宽厚丰腴中,力聚筋骨,如绵布裹铁,或者类似太极拳之阴阳诀。书家之力忽隐忽现,不经意中闪烁而出。写完之后,苏轼或许会掷笔大乐,虽肚无别肠,也想小酌几杯浊酒怡情。
以趣味论,苏字我最爱《寒食帖》,那是苏轼到黄州后第三年所书。是年倒春寒,阴雨不绝,接连两月萧瑟如秋,令人郁闷。雨后污泥上凋落的海棠花瓣残红狼藉;江水高涨,水要漫进门内,雨势未减, 小屋像一叶扁舟;厨下饮食无多,煮些蔬菜,破灶下的芦苇潮了,火石打了很久也点不着,一脸尘灰, 满身烟火。苏轼喃喃自语,转头一看,乌鸦衔着纸钱,想到今天是寒食节,报效朝廷无望,回乡祭祖不能,心如死灰之下作诗于纸幅之上。
起句“自我来黄州”写毕,懵懵懂懂,情绪不高,以致整首诗下来,笔意未脱恍惚。另起一格,作第二首诗,情绪终于好了一点。饱蘸浓墨写毕“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十个大字,满腔不平,波澜起伏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哀怨,胸际如潮似海,以诗遣怀,以字泄气,笔走龙蛇。到“乌衔纸”三字时,笔锋似脱缰野马,绝尘而去;“哭途穷”三字又将野马拽回来,嘶的一声,前蹄跃起,势若山崩。
公元一〇八二年寒食节,世间多了一则法帖《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寒食帖》笔笔都是血泪,小小的“君”字和大大的“墓”“哭途穷”几个字,大约有心绪,是怨气是不甘也是常情——春日的愁绪,穷途末路的绝望, 赤子终于死灰……帖后有黄庭坚题记,盛赞此诗大好,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我却觉得此贴书道大于文字,东坡诗词文章圣手,《寒食帖》诗不算翘楚。
南宋曾敏行积所闻见而成《独醒杂志》,书中多记两宋轶闻,其中一则说东坡论黄庭坚字虽清劲,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黄庭坚则说东坡字如石压蛤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苏轼一生坎坷,手不悬腕,下笔落字,侧卧毛笔,字形扁肥如蟾蜍,也只有如此才顶得住尘石之压吧。而一卷《寒食帖》几经刀兵水火,卷上烧痕犹在,却能留存至今,宝物有神明呵护也。
苏东坡下笔耐寒,端正大气,小品文也写得欣欣向荣,譬如《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 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不到百字,却生气勃勃生机勃勃,无人能及。张岱文章差一点“及”了,终是矮了一头。张岱书法也见过,厚而不朴,化为奇,化为崛,格不低。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的夜晚遥遥呼应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的兰亭雅集,往后则是崇祯五年十二月的西湖雪天。平常的日子,因为苏东坡、王羲之、张宗子而变得风雅。
佛首与孩儿面
前年深秋,友人转赠苏轼书《金刚经》。他不喜欢东坡的字,觉得肥;我喜欢东坡的字,亦是觉得肥。有人讥东坡楷书像“墨猪”,的确是肥厚了一点,但苏字肥厚中有秋意,也就是肥厚中有筋骨,入眼只觉得丰腴,甚至是香艳,像贵妃出浴,且是粉彩画或者水墨画。贵妃出浴的影像版我看过,香艳有余,“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微妙感几近于无。
都说东坡字肥,实则是表象,骨子里味厚意足。味厚容易,意足太难。白居易《咏怀》诗云:“白发满头归得也,诗情酒兴渐阑珊。”苏东坡老夫聊发少年狂,即便兴渐阑珊也不脱大袖挥挥的意气。习苏字之难正在这里。写得出苏东坡的笔画,写不出他的意思;好不容易写出点意思了,气息又差得太远;气息接近了,精神隔了肚皮,隔了一肚子不合时宜。
多少人精于世故,人情练达,随机应变,因时制宜……
学苏之初,其笔墨如在眼前,越写越觉渺茫。王羲之是天师,苏东坡是隐士,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有人懂苏东坡文章,书法隔了一层;有人懂苏东坡书法,文章隔了一层;有人懂苏东坡的文章书法,性情隔了一层。
苏轼书法,好在字纸背后站立有一个写《赤壁赋》的人。学苏字,不妨先读他文章,从笔记题跋起, 继而诗词,存一分文章意思意味,或可得三分墨法笔法。
天气渐渐炎热,读苏轼小楷《金刚经》,无上清凉,极受用。《寒食帖》高歌悲凉,看久了,颇不耐烦,先放一放。东坡写经,闲卧白云之上,凝望无边浮世,下笔大安宁,大收敛,能看出悲悯。苏轼书《金刚经》笔缓轻转,一颗颗字如佛首如孩儿面,抱团取暖,庄严又烂漫。庄严又烂漫是异数。有人烂漫不庄严,有人庄严不烂漫。以我的孤陋寡闻,庄严又烂漫的书法,所见唯东坡一人。
苏轼的字大多菩萨低眉,玉树临风。玉树临风用烂俗了,改为“玉竹临峰”如何?玉竹为何竹?当然不是玉雕之竹。玉竹属草本,耐寒性喜阴,《本草经集注》说它茎干强直,似竹箭杆,有节。
《金刚经》释意有二:一类喻烦恼,像金刚一样坚固的烦恼,能被般若所断除,所以译为“能断金刚(的)般若”;一类喻般若,像金刚一样坚固的般若,能破坏一切虚狂妄执,不被妄执所坏。苏轼好佛,《东坡志林》有小品文:
近岁有人凿山取银矿至深处,闻有人诵经声。发之,得一人,云:“吾亦取矿者,以窟坏不能出,居此不知几年。平生诵《金刚经》自随,每有饥渴之念,即若有人自腋下以饼饵遗之。”殆此经变现也。道家言“守一”,若饥,“一”与之粮;若渴,“一”与之浆。此人于经中,岂所谓得“一”者乎?
东坡谪居海外,阅月而成《金刚经》,故字里有海外风涛之势,像极了庄子的《秋水》,正所谓:
苏子一生坎坷多,天涯海角任蹉跎。
寒食帖中春意冷,金刚经里听秋波。
如睹大雪
东坡手札,仿佛燃起一块沉檀,渐渐洇开烟纹,发出旧年之香。
读东坡手札,如睹大雪。
青箬笠,绿蓑衣,独钓客如一尊石像。
过了片刻,钓鱼的人回家了,孤舟在河堤边轻轻摇晃,一湖冷水,碧绿绿,四野皆白,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茫茫像宣纸白。有张岱《湖心亭看雪》笔意,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一点一芥两三粒的细微中有天地之大,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中有一点一芥两三粒之小, 画面活了。
张岱文章遥师苏轼。《陶庵梦忆》是《东坡志林》五百年后的余音。苏子才气、胸怀如江雪,张岱像山谷雪、小溪雪,雪落在枯枝、乱石上,多了几分桀骜奇倔。
迷东坡手札经年,只因有别处所无的日常,日常的好,无非随便。
东坡诸艺皆能,我尤钟情其文章书法。居家读苏轼,如果下点雨,感觉就更好了,在阳台上坐着, 打开灯,把窗帘拉开,雨点打在窗上,发出木吞吞的声音,玻璃上斑驳的雨线,总是使人的情绪变得柔和,心底渐次生出一些温暖的蕴藉。
苏东坡的随意里有训练有素。那些手札,尺幅盈盈,片言只语,寥寥数笔,神情毕具,但光彩照人, 天真烂漫,止于所当止,在手心里如捧起一弯明月,半月,残月,圆月……看一会儿,又月迹全无。明明如月,在宣纸的天空穿云走雾。
经史子集与春夏秋冬
雨声一夜不绝,清晨推开窗户,空气洁净。街角的淡绿浓了,不知不觉,春兰又张开一个花苞,幽幽清香在屋内飘浮。院子里玉兰花次第开放,几只鸟儿在树上叫。早起熬粥,书架上取下两册苏轼墨迹在一旁候着。
是老书,泛黄的纸张因旧而沉实,捻指悄无声息, 没有像新书翻动的哗哗纸响。东边的天际越来越亮, 过了片刻,太阳掠过楼顶。暗淡的晨光中翻看苏轼的书法,风日洒然如空山无人、水流花放。
苏轼的字,游目骋怀,又不乏贵气。米芾的字似乎贫一些,读多了难免感觉困乏,困是困惑,乏是乏味,或许不过一家之言。苏字蟒袍宽幅、大袖挥摆,米字短衣紧服、快刀乱麻。苏字是庙堂夫子,米字是马上将军。苏字运筹帷幄,米字刀劈斧削。
米芾一笔好字,苏轼一笔妙字。好字有味,妙字有道。米芾的字有味,苏轼的字有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少年时读《老子》,黄昏暮色中,兀自手不释卷。农人的耕牛归家了,恍惚像李聃出了函谷关正迎面走来。
有味的字是青菜,嚼一嚼咽得下去;有道的字如橄榄,嚼一嚼咽不下去,但吃得一口,即有余味。苏轼下笔见修养见性情,米芾落墨有才华有技法。不是说苏字看不到才华、技法,也不是说米字没有修养没有性情,只是苏轼的修养与性情盖住了才华与技法,米芾的才华与技法盖住了修养与性情。苏轼是文人,米芾是书家。
苏字的富贵只是表象,笔墨的神情是深的,情到深处情朴素。米芾并非这样,他的笔墨也深情,情到深处情徘徊。米字之美正在这里,草木徘徊,有风吹过。黄庭坚的字也美在有风吹过,草木徘徊,但偶尔大风,吹得草木失了徘徊之美,多了些凌厉——也或许是学问大了,山谷墨迹稍有聱牙佶屈气。
经史子集,差不多可以喻指宋四家。苏轼经也, 黄庭坚史也,米芾子也,蔡襄集也。春夏秋冬,差不多也可以喻指宋四家。蔡襄春也,米芾夏也,黄庭坚秋也,苏轼冬也。王羲之的书法里有经史子集也有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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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全文见《山花》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