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如此神奇
清早,天边像拨亮的炉膛,粉红、玫瑰金的火舌,开始在铅灰的天空升腾。又是大晴天。早起的父亲,洗漱毕,穿上长衫长裤,高高卷起裤腿,套上高帮雨靴。走到工具室挑上一对水桶,用水泵从井里打上满满两桶水,挑到菜地。两手前后撑开扶住桶环,屈身下蹲,让水桶稳稳着地。拿上长柄水勺,伸进桶里,舀上满满的水,双手持得四平八稳,走到菜畦,双手使暗劲儿往前一送,水扬起来,泼出一个白花花扇面状的弧形。一勺水可泼两次。这样一趟趟担水,一扇扇泼,五点到七点,太阳已跃上竹梢,将全身汗湿的父亲勾勒出金色的身体线条。
我提议接通井水到菜地的水管,安个水龙头,要用的时候拧开龙头,接上软皮管,浇菜就不吃力了。父亲没答应。他说,入夏天旱,我们更要注意节约用水,用管子,水量就大增。再说,泼和浇,对蔬菜来讲是两回事。固执的父亲,好像千年前那个抱瓮灌畦的老头。当年子贡南游湖北,准备回山西,经过陕西汉中时,看见一个老头抱着瓮,下到井里,灌满了,抱到菜园,像抱着十代单传的血脉,一趟又一趟,小心翼翼地浇菜,子贡看都看累了,就跟老头提议,何不用桔槔绞水浇呢,是不知道吗?老头听了,很不快,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我早知道了,但我这样干了快一辈子了,还不是好好的。”
种菜等于种爱,把自己对大地、对生活的热爱种下,不投机取巧,自然守拙,长出来的蔬菜瓜果就会好吃。
这块一分多弃儿一样的地,曾经是张狂的芭茅和苦竹丛的领地。把它翻垦成菜地,还是父亲60岁退休后。为了养肥它,每年要花上千元,买羊粪,买菜籽饼,沤下去。为防马陆虫啃吃蔬菜,父亲还网购了海南的椰土拌进底肥。家里的鸡鸭粪,一并收在塑料桶里发酵,后又一铲一铲,悉数倾于菜地。拔起的杂草先在锄头柄上敲敲,让根须上缠着的泥块抖落,再远远扔开。
有天父亲在菜地锄草,有邻居路过,搭话过来,“老王,你腰杆笔挺,脸膛紫红,真的一点都不像70多岁的人。”父亲听了,朝人笑笑,用手中的锄头在地上敲敲,回答两个字:“动动!”
慢慢,地里蚯蚓拱动。青菜、空心菜播上了,种了茄、椒、西红柿,还有玉米、红薯。菜地边角敲几根木桩,剖开修长的淡竹,搭起斜披的棚,丝瓜、葫芦顺竿儿上。地虽瘦,父亲并不嫌弃,边给营养,边压担子。种一季、歇俩月,养养元气,养养耐力。下了十分的功夫,收成并不很好。父亲也不着急,好像对待心智发育迟缓的孩子,耐心启发。今天比昨天出色,明天胜过今天,一天天往好里奔,每日的付出与陪伴,就有了意义。
某天父亲说,现在菜地真的养熟了。父亲锄地,再无磕碰。看他将铁耙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扎进泥里,铁齿吃进泥土三四寸厚,往上一提,泥块鲤鱼打挺儿似的翻个儿,落地后,铁耙后紧一敲,土坷垃噗地碎裂,铁齿来回一耥,平整好的地,松软有弹性,散发出腥甜的泥土味,像刚烤出炉的黑森林蛋糕。一块块,勾划得笔直、平整,看了叫人心里很舒服。种出的菜,既没打农药也没追化肥,“土膏露气真味尚存也”。水灵灵的黄瓜和西红柿,扭下来就能直接吃。豇豆、生菜、空心菜、上海青,油盐清炒,吃着软趴趴,一嘴鲜甜味。自家吃不完,左邻右舍地分,无不说滋味好。
土地如此神奇,只要你付出,它就给你回馈,生长出喜人的庄稼。一个人把地养好了,地反过来可以养活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