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缓流芙蓉楼
到达洪江市，听说先去……
年少时学的诗，尽管不少都背得滚瓜烂熟，以致终身不忘，但对于有些诗的诗意，则是到了一定人生阶段才能真正理解。而其中涉及的地名，也许就从未想过其所在。
到达洪江市，听说先去黔城镇的芙蓉楼，起初也没太在意，毕竟是在芙蓉国里，对名胜做这样的命名也属寻常。
立于黔城镇黔阳古城中的芙蓉楼景区入口处，牌坊上的“龙标胜迹”四字，顿然使我把此处芙蓉楼与王昌龄联系了起来。如文前所言，在少年时代张口即诵的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今日方才对送别之处校准了地理坐标。“闻道龙标过五溪”，不意我已心随龙标到五溪。
“原来这就是王昌龄送别辛渐的芙蓉楼啊！”我不觉脱口而出。
正错身而过的一位老先生停住了脚，操着北方口音对我说：“原来就在这呀！”没头没脑一句话后，赶紧招呼一位同行的年轻人，给自己选取最佳角度和位置留影。
这似乎说明，造访芙蓉楼，对我们来说，都是意外之喜。
黔城三面临水，是一座具有2000多年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城，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置镡城县，唐易名龙标县，宋元丰三年（1080）改为黔阳县，现为洪江市所在地。此镇被称为“湘西第一古镇”，虽然历经风雨，却是我国保存最完好的明清古城之一。
芙蓉楼出现在中国诗史上，要溯至盛唐时代。王昌龄送辛渐赋诗饯别的旧事，使人诵其诗而仪其人。今日登临芙蓉楼，神思不觉直飞千年前的吴楚山水间了。
王昌龄在盛唐诗坛与孟浩然同为个性最为显著的诗人，有“开元圣手”“诗家天子”的美誉。天宝七年，王昌龄因“晚节不护细行”之罪，由江宁丞谪黜龙标尉，溯江来到这蛮荒之区。他诗中的“昨以金陵道，远谪沅溪滨”，就是记述被贬龙标尉的过程。施蛰存说所谓“晚节不护细行”无从查考，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王昌龄在龙标七年，留佳作颇多。《龙标野宴》诗有句“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其实凡对唐代边塞诗有所了解者皆知，王昌龄这位著名边塞诗人，曾做河东陇右壮游，尽为军旅放歌，李攀龙赞他的一首“秦时明月汉时关”为唐人七绝压卷，而“寒雨连江夜入吴”诗，遣愁闷心迹，尤可在历代送别的酬唱中拔萃。但在龙标，其诗似《龙标野宴》，多有“愁”字，可见在这里，他是非常孤寂和悲凉的。天宝十四年，安史作乱，王昌龄自龙标返故里，行至亳州，为刺史闾丘晓所杀。因他在龙标有政绩，后人修芙蓉楼，以示纪念。此后，年久失修，旧址荒芜。
今所见芙蓉楼，在城西北隅的冈阜上，高临于沅水、舞水汇流之处。其于旧址重建于清嘉庆二十年（1815），时任黔阳县令的曾钰在《重修芙蓉楼碑记》中写道：“……楼曰芙蓉，相传少伯（王昌龄字少伯）送辛渐赋诗其中，文采风流，照耀今古……而少伯独以龙标名。”现建筑为清道光十九年（1839）重修。
想起数年前的一个春天，游镇江，在金山寺近处遇一名为芙蓉的江楼。当地人称，王昌龄送辛渐处即此，这似乎恰合于楼在京口之说。
今日所临芙蓉楼，绕楼流过的是沅江，而非长江。龙标山傍江耸出。从许多资料中考证，王昌龄诗中的“芙蓉楼”大概在五溪的母亲河沅水边上，并非长江边上。虽同名，应不宜混为一谈。
但这一切，并不能影响我登楼凭吊王昌龄的急切与虔敬。
有“楚南上游第一胜迹”之誉的芙蓉楼一色青瓦屋面，屋顶泥塑多姿多彩，虽无皇家园林之气势，苏州园林之精致，却也翘檐卷垛，古朴淡雅，清秀宜人，满透浓郁的地方风味。主楼背廊临江，纯木结构，正面三间，重檐歇山顶，二层有明轩可供远眺。四面有窗，不甚崇宏却颇精致。
楼园不大，但雅韵犹存。周遭竹木相错，绿荫如盖，奇草生芳，环境十分清幽。《龙标野宴》中“沅陵晚夏足凉风，春酒相携下竹丛”诗句，应是写实。楼后正中一池，亦名芙蓉池，中蹲怪石，柑橘、石榴并植岩上。有“芙蓉仙子月夜吟诗弄风箫”的美好传说。池后为半月亭，左五十步则为耸翠楼、三角亭、玉壶亭。园南，碑廊横列，立有颜真卿、米芾、黄庭坚、岳飞、赵孟頫等历史名人碑刻镌石八十余方。这些古迹，自然与山石、江水、林木巧妙布局，构成了“登眺则群山拱翠，俯视则万木交阴，沅水自北来环其下”的壮丽景象。
主楼有楹联：“楼上题诗，石壁尚留名士迹；江头送客，冰壶如见故人心”。登上二层，默观堂中的王昌龄绘像，品其数首宦楚诗，可想见他当年情景。自古以来，文人皆然。看不惯现实时，不平便激风波险。但时下却多有变化，缺少真性情，应酬和浅显作品汗牛充栋，所以内心里我还是固执地崇尚一定的古时文人风格。
在芙蓉楼上，凭栏远眺，顿觉领受“君行矣，我惟乘月登楼以望帆樯之逝耳”之概。而在同时，我更多的是在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静静流淌的沅水。一带江流闪着澄碧的波影依崖而过，几只细瘦的乌篷船静泊滩头。花树繁茂，令人不禁为芙蓉楼橙黄橘绿、芷白兰香的胜迹赞叹。
沅水又称沅江，是三湘湘资沅澧四水中第二大河流，分南北两源，均出自贵州省的大山。两源汇合后称清水江，东流至黔城与舞水汇合后称沅江，最后注入洞庭湖。舞水，沅水支流，五溪之一，主要流经今怀化市一带。水名古来有五，曰无、曰潕、曰舞、曰氵舞、曰巫，其实一水也。起初我很疑惑，一城之内，所经多处，见路边地名标志牌、店招店牌，怎么写法如此不统一，原来事出有因。此水亦自贵州山中而下，入湘后始名舞水，在洪江市汇入沅江。
其实，整个芙蓉楼景区，伴楼之筑，我更喜欢江矶上的送客亭和丘峦上的望江亭，眺景的意味，随心意而不同。当然，此刻我心性专一地想到的只是王昌龄。潇湘冷月，寒夜清猿，诗赋别愁，洲渚烟景，总会浸着一番南浦伤情。也因之使芙蓉楼成为历代骚客文人宴宾送客之地。
车入洪江市时，见夹道路灯杆上，皆有传统的中国结饰物，也有一白色壶状饰物，一闪而过间，印象深刻。在芙蓉楼景区，一时为数步高阜间的梧桐绿荫下玉壶亭上的悬联所打动心意：“风动铃声穿楼去，月移塔影过江来。”看落款，乃沈从文所题。出生于凤凰古城的沈从文，也来过芙蓉楼，心中一定有万千感慨。黔城镇的历史比凤凰古城还早九百年，两地同样旅游资源丰富，都具有灿烂的名人文化。更吸引我的，是近旁那道碑廊，道光二十一年（1841），辛丑状元、江西布政使龙启瑞将“一片冰心在玉壶”七个字合篆成一“壶”状字镌刻于碑竖于此间。这才知道，那壶状饰物原型由此而出。冰壶之德，是纯正的君子风。看来洪江市在外宣传自己的形象时，是很会突出特色的。
对于“一片冰心在玉壶”一句，有前代诗评家解释道：“说我宦情已薄，如一片冰心贮之玉壶，淡然无所挂碍。”施蛰存却不这样看：“我以为全都错了。王昌龄不是一个‘不牵于宦情’的人。”他认为是王昌龄请辛渐代答洛阳友人，自己做官，一定廉洁清正，守冰壶之戒。谁更近于王昌龄本心呢？联想起范仲淹的名记，我倾向于施蛰存之说。
不由心有所动，王昌龄早已远逝，似他那般的文人，而今已是难得一见了。观楼兴慨，能体悟先贤思想与心境，已觉心意相酬了。唯愿今后的自己，多效王昌龄，正直而不随波逐流，多思而不跟风舞墨。
千百年来，芙蓉楼因王昌龄而名扬天下，而今，古镇黔城因芙蓉楼而蜚声海外。王昌龄在龙标，依然发生着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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