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飞向格木镇
白壮志
这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的某一个夜晚。
我被膀胱里的尿憋醒,翻身坐起来。我昨晚没控制住,闷了半斤小烧后,又一连气吹了四瓶松花江11度。这些酒让我的太阳穴一蹦蹦地疼,嗓子眼里发干,小肚子邦硬。
塔吊上的水银灯雪亮,光从敞开的门照进工棚,铺在两排板铺间的过道上,一长条子白,像月光下格木镇南面的那条小河。
我双腿耷拉到地上,两只脚尖一划拉,找到了两只鞋,也不管是谁的,也不管是不是一双,就坚定把脚伸了进去。鞋底粘腻,像石头上湿滑的青苔。站起身,我把手伸进枕头下,摸出打火机和半盒红塔山,又把打火机插进了烟盒,掖在了裤衩带里。
过道两边的板铺上,排着三十多个钢筋工的脑袋,这让我想起少年时夜里偷西瓜的情景。我控制住挨个拍一拍的冲动,趿拉着鞋往工棚外走。呼噜声此起彼伏,老李的呼噜声最大,嗓子眼里像堵着一块破抹布,声音由粗到细,不住地向上爬升,爬到最高处,停住了。我担心他被憋死,走到他铺位时,使劲推了推他的脑袋。他痛苦地哼唧了几声,长叹一口气,吧嗒吧嗒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呼噜。我骂了一句,心里对这些脑袋充满了怜悯和鄙视,这帮可怜的傻逼,白天撅着屁股干,晚上睡得跟死猪一样,活着还有啥意思?要是一辈子都天天这样挨累,挣八万账又有什么用?
走出工棚,我先仰头看了看天,一大堆星星不要脸地眨着眼睛。连着一个多月不下大雨了,不下大雨,工地就不能停工休息。我可不像这帮傻逼,他们总担心下雨,成天晚上围着个破半导体听天气预报。一预报有雨,他们就唉声叹气,就怕工地停工,就好像少挣一天钱,他们家里的人能饿死似的。尤其那个傻小子胡鹏飞,天天闷头干,上个月有一次下大雨,刘顺留了几个人去地下室打水泥地面,当时留下的人里就有他。这家伙把他乐的,好像是因为刘顺看中了他,他就中了奖一样。妈了个逼的,要是刘顺把我留下,我都得气死,好容易下大雨停工歇半天,我可不愿再干活儿。为这事我没少教导胡鹏飞,苦口婆心的,嘴唇都磨薄了。我跟他说,人来到这世上,走那么一回挺不容易的,别太为难自己,人要知道认命,认命的人才是聪明人。命里注定你这辈子享福,你就是啥也不干,也能吃香喝辣的;命里要是注定你受苦,就是累折腰筋,你也还是穷鬼一个。人活到二三十岁,要是看不明白这点,就算白活。可他不听,死犟死犟的。我真想踹他几脚,这个烟不出火不进的傻逼!跟我那个失踪的弟弟一个鸡巴味。
我可想明白了,我今年都三十六了,早认命了,我可不能亏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我年轻那会儿,其实和胡鹏飞一样,心里把未来想得像花一样。我差不多是格木镇最早进城的,我收过废品,卖过水果,开过小吃部,还卖过保险,可我干啥啥跟我作对,一样也没干长,不但没赚到钱,还赔个屌蛋精光。
也不知道我爹当初是咋想的?他准定是受穷受怕了,竟然妄想能用一个牛逼的名字,一举扭转老白家世代受苦受难的局面。他给我取了一个搞笑的名字:壮志。从小立下凌云志,长大成为栋梁材。他想得可挺美。他应该是穷糊涂了,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多大的壮志和我这个姓连起来也是白扯,可他连这一点都没整明白。多亏他死得早,要是他还活着,看见我现在连媳妇都没混到的狼狈样,非被气懵圈了不可。
看完了天,我走到工棚旁的围墙根,对着板墙畅快淋漓地撒了一大泡尿。热烘烘的尿液奔流而下,我舒服得一连打了两个激灵。然后,我坐在了钢筋垛上,点着了一颗烟。
夜班在打混凝土,工地上灯火通明,振捣棒的吱吱声、吊车转动时发出的咔咔声,被夜色放大,清晰可闻。大富豪商城就像一头远古巨兽,正从地底下慢慢地拱出来,这个曾经荒芜破败的城乡结合部,正在慢慢开启它既魔幻又令人兴奋的未来。
大富豪商城预计工期三年,主体是两年,从开春干到现在,加上地下室,我们刚干到二层。这是刘顺这些年来干的最大的工程。刘顺是我们格木镇最有出息的人。最开始,他领着几个土瓦匠给人家盖民房,本是为了挣点小钱养家,谁知越干越大,这刚十多年,他手下就有了一支工程队,上百号人。我跟着他的工程队干钢筋工,都干了五六年了,以前我们干的都是住宅楼,从来没干过这么大的活儿。说实话,我早先挺服刘顺的,别说我了,整个格木镇的人都佩服他,感激他。他的出现,提高了格木镇人的收入水平。他把将近三分之一的格木镇青壮年,从有限的土地中解放了出来,进了城,从农民摇身一变,成了农民工。但现在我有点瞧不起他了,人没有识足的,都挣那么多钱了,这辈子都花不完了,还干个屁?找个地方养老,潇潇洒洒过完下半辈子得了。
抽完烟,我转到钢筋垛的背面,白天我又弄了三十根钢筋头子,都是25号的螺纹钢,每根半米多长,加起来得有二百多斤。别人看我天天晚上出去喝酒,隔三差五还去泡脚房子找小姐,都说我挣的供不上花的。他们知道个鸡巴,我有我的来钱道,那就是偷钢筋卖。工地不远有个收废品的安徽人,我事先和他都联系好了,一斤钢筋五毛钱。钢筋工一天工资刚六十,不另外找点来钱道,还让我怎么潇洒。再说了,搞建筑的大老板没几个好东西,他们挣的钱数都数不过来。就说这个工地的大包老板贾盛义吧,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开工奠基那天,他请了一大帮人来参加奠基仪式,还请了几个和尚做法事。几个和尚围着奠基石转着圈,敲着木鱼,念着经,然后把整箱的茅台酒往地上倒。妈了个逼的,一瓶茅台酒好几百,他们竟然倒了六箱,那是多少钱?真白瞎,倒得我们眼睛都蓝了。我现在偷他一点算个屁,顶算劫富济贫。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在工地捡点小钢筋头子废料,每次卖个三十二十的,后来觉得不过瘾,我才偷整根的25号螺纹钢。一根螺纹钢6米,我让胡鹏飞都切成半米长的,这样往外整的时候方便。我是后台负责下料的,就是掐着下料单子,领着小工把各种型号的钢筋,加工成各种各样的料,有梁料、柱子料、板料、墙料,还有箍筋什么的。我喜欢干这活儿,不喜欢去现场绑扎,在后台我能轻巧些,因为出力的活儿都是小工干,我支支嘴就行。再一个,我在后台,偷钢筋就方便。所以钢筋组长王悦让我去现场带工,我一直拒绝,哪有这好,轻巧还来钱。
胡鹏飞也是格木镇来的,这个工地的钢筋工、瓦匠、小工、振捣工、搅拌工、塔吊司机,包括做饭的,都是格木镇的,比如俩塔吊司机就是刘顺的亲外甥,做饭的李婶则是刘顺的大舅嫂。只有木匠不是格木镇人。其实刘顺手下也有一帮格木镇的木匠,但这个工地开工的时候却没用上,也不知道刘顺是咋跟人讲的,为啥不用自己的木匠?
我偷钢筋不怕别人知道,但必须防着项目经理赵百利,因为工地的所有材料都是他姐夫的,他待在工地,就是负责看着各种设备和材料,另外就是和监理一起监督质量和工程进度。赵百利可不是个好东西,一瞅那样就是个坏种,大肚腩、大脑袋、满脸横肉,眼睛里总是放射出阴狠的光,看谁谁心里害怕。
我向远处大门旁看了看,赵百利住的屋子里漆黑一片,这会儿他一定睡得跟死狗一样。
我把钢筋分几次搬到了钢筋垛后面的围墙根下。围墙是用废旧模板钉的,贴近模板最下面的土被我挖掉了,挖出了一个小洞。把钢筋放在里面,靠近小洞的地方,在外面伸手就能够出去。这地方我都研究好了,外面是一片蒿子,蒿子里堆满了垃圾,几乎没人去那,即使去那,不注意也发现不了小洞里有钢筋。我把钢筋顺着放到了小洞口,上面盖了一块破板子,这样一来,谁都发现不了。
明天下班后我得去找安徽人,借他的手推车把这些钢筋推过去。明天我还要请胡鹏飞一顿,这些日子他没少给我切钢筋头子。他是小工,负责用切断机切钢筋料,一天刚挣四十块钱。这小子从来工地也没下过饭店,够可怜的了。我得照顾他,他腼腆,心眼实在,就像我弟弟白壮杰一样。我弟弟没考上大学,就自己到南方闯荡去了,已经好几年了,一次都没回来,连点信儿都没有。我爹死的时候,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他的名字。我估计,这小子备不住死在南方了。
胡鹏飞
下班后,我连脸都没洗,就连跑带颠地往伙房赶。干活儿的人没几个要脸的,肚子比脸重要。
我正走着,迎面就碰到了白壮志。白壮志说,鹏飞,跟我下馆子去。我有些惊愕,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也不怪我这样,白壮志平时谁都瞧不在眼里,成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虽说每天都喝酒,但却没听说他请过谁。过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赶紧说,白哥,我不去,我也不会喝酒。白壮志笑了,说,操,不会喝酒还不会吃肉吗?门口胖妞五八元溜炒,码大,味好,老板娘屁股大,咂也大。我还在犹豫,白壮志有些不高兴了,说,咋的?把白哥的面子当鞋垫子?我说,不是,有点不相信是真的。他哈哈大笑,说,看你那点出息,又使劲拍了我一下。浮在我衣服上的铁锈被振起来,在我肩头起了一小团黄色的烟雾。
白壮志要请我下馆子,虽然我不知道他啥意思,心理有些迟疑,但其实我是想去的。说实话,我已经有三四个月没吃肉了,甚至已经忘记了肉的滋味。工地伙食很不好,馒头是黑面的,咬在嘴里发粘,还牙碜;大米饭也不像家里的那样肉头,还不敢快嚼,里面埋伏着砂子,稍不注意,就有硌掉牙的危险;菜更不用说,就是汤,低头从锅里往小塑料盆里盛菜时,能真亮地看见自己的脸。以前刘顺给我们吃的都很好,隔三差五还有肉,不知道这次咋整的,他变抠了?
白壮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心里的斗争才结束。经过一番较量,互相摆事实,讲道理,最后想吃肉的我,战胜了不好意思的我。于是我说,行,我回去洗一把脸,魂儿画的。白壮志说,你不说我倒忘了,我也去洗洗,咱俩冲一下身子。我说,喝酒冲身子嘎哈?他说,有好事。
工棚旁有个洗澡的地方,是我们钢筋工自己弄的,用铁架子支起一个大柴油桶,下面连着一个破莲蓬头。但没几个人去洗澡,吃完晚饭就都躺下了,太累,睡觉是最好的解乏办法。就是不躺下马上睡的,也都在打扑克。谁还不需要点精神生活呢?打扑克就是我们的精神生活。何况就算今天洗得再干净,明天一上班也弄埋汰了,何苦呢?
进了饭店,白壮志喊了一嗓子,胖妞,来几个硬菜。胖妞掐着小本子走过来,问今天吃啥?白壮志说,我兄弟好几个月没见荤腥了,往肉上整。胖妞看了我一眼,说,那就来红烧肉、回锅肉、锅包肉、老肉豆腐。白壮志一拍桌子说,行。又对胖妞说,你看我这兄弟,别看现在脸黑,那是被晒的,其实是个小白脸,还是个大学漏子,怎么样?你不是就得意有文化的小白脸吗,要是相中了,喝完了我把他给你留下,你再让他开一次荤。胖妞说,别瞎逼逼,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我看这个小兄弟是正派人,我就算有这心,也没这个胆。说完哈哈大笑,两个乳房跳个不停,要掉下来一样。我的脸一红,赶紧说,白哥别闹,兄弟是正经人。白壮志说,操,按你这么说,咱们钢筋组除了我都是正经人了,可正经人你们三更半夜在自己被窝里鼓秋?以为我不知道呢?我说,白哥,你要这样说,我就走了。白壮志说,别别,逗你玩的,又说,喝完我领你去潇洒一条街,给你找个娘们败败火。我说,我真生气了。白壮志说,鸡巴样,不逗你了,喝啥酒?我说,来点白的。白壮志说,你不是不会喝酒吗?我说,少喝点。
菜上来后,白壮志举起酒杯,对我说,说正经的,你知道那么多人,我为啥就请你喝酒吗?我说,知道。他说,知道啥?我说,你偷钢筋卖,我下料的时候你让我给你截钢筋头子。他说,操,你不傻啊?我说,我早知道。他说,这只是其一。我说,其二是啥?他说,在这个工地,除了木匠,都是咱格木镇的,但就算都是咱格木镇的,我也只看你顺眼,看你亲。我瞅着他不说话。他接着说,我以前有个弟弟,性格和你可像了,别说性格了,就是长相也有那么点像。我说,你说的是白壮杰吧?他说是。我说,我俩初中一桌。他说,你俩当时学习都好,就差最后一步,要不你俩现在都是大学生了。现在可好,他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爹死前告诉我一定要找到他,妈了个逼的,世界这么大,我上哪找去?我说,不说那些,走一个。说完一口干了杯中酒。他说,牛逼,就喜欢你这样的,平时看着蔫了吧唧的,其实是个痛快人,说完也一口把酒干掉。
结完账,白壮志说,跟我去潇洒一条街,找个娘们乐呵乐呵,敢不敢去?我说,敢去,但不想去。他说,不用你花钱。我说,不是钱的事。他说,那是啥事?我说,我今年二十八了,还是个处男,我觉得第一次给个小姐吃亏。白壮志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回头对胖妞说,你看看我这兄弟,多纯情。胖妞说,你可别把人家带坏了。白壮志说,那怎么叫带坏?难道我兄弟就不能有正常生理需求?又对我说,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是就跟我走,不是你就自己回去,以后咱俩没话。我说,去就去。他说,痛快,走。胖妞送我们出来,瞅着我说,你真去啊?我说,嗯。胖妞幽幽地说,白瞎你这个人了。眼睛里有些忧伤和惋惜。
潇洒一条街是白壮志起的名字,真实的名字叫德义街。这条街上云集了几十家歌厅和足浴店。
仗着酒劲,我跟在白壮志的身后,迈着大步走向德义街。夜幕早已降临,城市灯火辉煌,我热血沸腾,心里充满了兴奋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壮。妈的,今天我也要尝尝和女人睡觉的滋味,要不哪天要是稀里糊涂地死了,这辈子就真的白活了。我这样一想,浑身就开始发热,一股热血借着酒的力量从腹中直冲上来,我的脸又涨又热,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但我俩一进入德义街,我的信心就如海滩上的沙堡,瞬间被胆怯冲了个稀巴烂。街两旁的霓虹灯氤氲出暧昧魔幻的雾气,歌厅里传出一阵阵动听的音乐和鬼哭狼嚎的歌声。我不敢四处张望,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在肮脏的路面上机械地迈动着。
足浴店的门口,大都坐着一个妖艳的女人,看见我俩走来,都起身向我俩招手。白壮志领着我走走停停,不断地以一个经验老道者的语气,向我介绍着各家的情况。他说,今天咱俩换个大地方,换个我也没去过的。正好我俩走到一个叫梦巴黎的足浴店,他停住脚,细细打量,说,这家我没来过,看着挺好。
一个坐在门前的中年女人,冲我俩招了招手。她阅人无数,一看我俩的这幅样子,就猜出了我俩的意图。她摇摆着肥硕的屁股,走下台阶,伸手拉扯住白壮志的胳膊。白壮志问,有没有新来的?胖女人说,有,有,前两天刚来了几个。
我和白壮志走进屋里,坐在沙发上的几个女人立刻站起来,纷纷和我俩打招呼。白壮志的眼睛在几个女人身上转了几转,撇撇嘴。胖女人赶紧说,大哥,这几个你要是没相中,我这还有。白壮志说,叫出来看看。又说,我这个小兄弟第一次来,你可得整个像样的,你先给他安排,我抽颗烟。说着就坐在了沙发上,掏出了烟。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连忙从他手里抢过打火机,给他点着。胖女人转身问我,小兄弟,你相没相中这几个?我不敢细看那几个女人,眼睛瞅着别处。胖女人以为我也没相中,忙说,那我也给你安排个新来的,你等着,一会儿你挑一挑。我说,不挑了,随便哪个都行。胖女人说,那行,还是这位兄弟好说话,大姐就给你安排个漂亮的,你先跟我来。
穿过一条幽暗的走廊,走到了屋子的尽头,这里有不少小房间。
女人说,这屋还空着,你进去等着。说完,女人伸出白胖的手,在小屋的门旁一按,啪的一声,点亮了一盏昏黄的灯,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只有四五平方米的小屋,一进门就是一张床,再无他物。我坐在床上,四下看了看。床单似乎好久没洗了,上面有几块斑驳的污渍;没有窗子,棚很低,仿佛要压在人的脑袋上。我的心脏在胸膛里乱跳,手心里都是汗。我把胳膊上的夹克拿下来,想在墙上找到一个挂钩或是钉子。墙上空空的,用手一碰发出了通通的轻响,只是一道简易的石膏板墙。
门外响起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像小锤子敲在我的胸膛。我没敢抬头,呼吸有些不畅。脱衣服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柔柔的,但里面却带着一丝冷。我浑身一紧,抬起了头,两双眼睛看在了一起。陈萍?!我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人抽了一耳光,眼前的人影乱晃。门前站着一个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黄色的长发,描着黑细的眉,涂着艳红的唇膏。胡鹏飞?女人也同时轻喊了一声,带着惊讶,随即脸一红,赶紧伸手把脸侧的一缕长发拂到耳后。但随后她就镇静了下来,脸上的红晕也褪了去,嘴角抬了抬,露出一个很勉强的苦笑,说,真巧,竟然在这遇到你了。我说,我在这附近的工地干活儿,开春就来了。又问她,你不是在省城什么公司里坐办公室吗?她笑了笑,说,我哪有那能耐?我那是在骗格木镇的人。又问我,你怎么也来这种地方?想老婆了?我说,我哪有老婆,还没结婚呢。
沉默,我俩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偶尔四目相对,都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你们工地的活儿很累吧?你得注意身体。好一会儿,陈萍抬起头说,眼睛里是关心。我说,嗯。又是一阵沉默,时间好像停止了转动,空气也仿佛要凝滞了,我能感觉到自己颈上的两根筋,在一鼓一鼓地蹦。
你想和女人睡觉了?这里不干净,晚上去我那吧,我在这附近租个房子。过了一会儿,陈萍又说了一句,很平静。我说,不,不,不想。我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脸又红了起来。陈萍说,别不好意思,要不你能来这?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我说,真不想了,刚才是喝了点酒,有点犯浑。陈萍说,那也没事,那你明天下班后去我那吧,我给你做点饭吃,咱俩聊聊。一会儿我把我的地址给你。
我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拿起了床上的夹克,站起身来。我必须快点离开这,我的汗已经快把后背的衣服溻透了。我刚走到门口,陈萍就叫住了我。陈萍说,你回去后,别跟咱格木镇的人说我在这。我说,你放心,这事我明白。
刘顺
我其实是个瓦匠,就是干砌砖抹灰的。最开始我跟着别人干,起早贪黑,挣不了几个钱,还累得臭死。大概是十五年前,我拉起了自己的小建筑队。起初,我的小建筑队里就七个人,加上我才三个瓦匠,还有四个小工。
我赶上了好时候,那时刚分产到户不几年,格木镇和周围许多村子的农民都挣到了钱。在农村,房子是一家人的脸面,农民们受穷了那么多年,颜面尽失,如今挣到了钱,他们第一个要干的事就是盖新房子,推倒原来的土坯茅草房,盖红砖青瓦房。倒不是不盖新房子就没地方住,而是为了扬一次眉,吐一口气。你盖我也盖,你盖三间,我就盖四间,跟比赛似的。所以我的活儿就忒多,加上我要的工费比别人低,而且呢,我还不糊弄人,宁可慢点干,也得保证质量,因此我的小建筑队在格木镇就很有名,谁家要想盖房子,首先找的都是我,看我的活儿实在排不开了,他们才去找别人。
活儿多,我的队伍就越来越壮大,没用两年,我手下就有了三四十号人,不但可以干普通的民房,就是楼房也能接了。这样又干了三年,我就进了城,不进也不行,我手下那么多弟兄,仅靠格木镇那一带的活儿已经吃不饱了。他们给我干活儿都实打实,从不藏奸耍滑,还都特别信任我。有一年我的工程款没上来,拖欠了他们大半年的工钱,可他们没有一个人跟我抱怨的,该咋干还咋干,一声都不吱。人都得讲良心,得知道自己是咋起来的,要不是他们捧我,我算个啥?不为了我自己,就是为了我这帮弟兄,我也得进城。
刚进城的时候,我很不顺。怎么说我都是个农民,农民在城里站住脚都很难,更别说要干一番事业了。最初,我的工程队没有资质,更没有声望,大点的活儿根本就靠不上边儿,只能干一些大建筑公司不愿干的,没有啥油水的小活儿。但不管干什么活儿,我都一如既往地把握住质量关,经我手干的活儿,甲方没有一个不满意的。这样又过了五年,我在城里的建筑行业中渐渐地有了点名气,主动找我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去年年底,我通过别人介绍,签下了大富豪商城的建筑合同。这是我到目前为止承建的最大工程。其实我不是和开发商直接签的合同。我上面还有一个建筑商贾盛义,他和开发商签的是大包合同,就是包工包料,然后他又把人工费这一块分包给了我。所以别看这活儿挺大,其实我挣的还是人工费。但即使这样,我为了拿下这个活儿,也费了很大的劲儿,光是托中间人就费了不少周折。虽然人工费被贾盛义压到了最低,但我还是咬咬牙接受了。我想,即使少挣点钱,或者不挣都行,只要我把这个项目干好,一炮打响,那我以后的路子就好走了。干事业要往前看,不能只图眼前利益,这事我现在比以前懂。
唯一闹心的是,贾盛义把他的小舅子赵百利安排到了工地,当了个项目经理。我侧面打听过,赵百利以前就是个社会上的混混,曾经因为打架斗殴开设赌局进去过。贾盛义发迹后,把他捞了出来,那之后,他就一直跟贾盛义混,最开始是安全员、材料员,直到现在干上了项目经理。
签完合同,在酒桌上,赵百利举着酒杯对我说,以后咱俩就得好好合作了。我说,还请赵经理多关照。他说,关照是必须的,但前提是你得把这个项目给我姐夫干好,质量要保证,还不能耽误工期,更不要出乱子,这可是咱们市今年的重点工程,也是我姐夫今年的重点工程。我说,赵经理,这几点请你放心,第一,我的工程队就是靠质量生存的,质量对我们来说,就是生命,就是效益。第二,工期的事你也别担心,我的人干活都没的说,只要我说一句话,他们天天加班加点干都没有一点怨言,只能提前完工,不带耽误事儿的。至于出什么乱子,那就更不可能了,我们都是农民出身,到哪都规规矩矩,从来不惹事。赵百利说,你要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来,干一个。我和他干了一杯,他放下酒杯,又说,还有个事,我得和你商量。我有个过命的朋友,手里也有个工程队。按理说,这个活儿我本来是介绍他来干的,但是我姐夫死活不同意,我姐夫就相中你了。说完问贾盛义,是不是姐夫?贾盛义说,我对他那个工程队心里没底。又板着脸说,这样的事你以后少掺和,你能把你该干的干好就不错了。赵百利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看看,看看,我姐夫一点都不给我面,我可是他亲小舅子啊。收回笑又说,我姐夫不给我面,你得给我面吧?我说,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能做到的都尽量做到。赵百利说,这事你能做到。我说,你说。他说,刚才我说的那个朋友,手底下有一批木匠,这个大富豪商城他没干上,他的工程队就去胜利广场打混凝土地面去了。打混凝土用不了那么多木匠,他托我给安排一下。可怎么安排呢?我想来想去,只能求你了,想让你把这批木匠收到你的工程队里来,都归你统一领导。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事看着简单,实际挺棘手。我想了想,说,赵经理,这事按说我能办到,但是呢,你也知道,我有自己的一批木匠,如果你朋友的木匠来了,那我的人怎么安排?他们都是跟我从格木镇出来的,一年到头就指着在我这挣点养家钱,你说我怎么好把他们打发回去。赵百利的脸一沉,两颌上的咬肌一跳一跳地动,他不看我,低头盯着手里的酒杯,酒杯在他的手里转着圈,越转越快。他不回话,我只能把头转向贾盛义,想让他说一句话。贾盛义抱着膀,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肥厚的眼皮耷拉着,我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神。他说,合同咱已经签完了,这事就是你俩的事了,我不再参与,不管你用谁的木匠,只要把我的活儿干好就行。
我心里清楚,贾盛义是一只老狐狸,他表面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向着他小舅子,他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让我把活儿干好,就是逼着我和赵百利谈这件事,可我怎么和赵百利说呢?不得已,我又回头看向赵百利。赵百利抬起头,冷冷地说,好说歹说,我在社会上也混了二三十年,接触的人多了去了,黑白两道,多多少少都能给我一点薄面,今天我就要看看,你能不能让我下来这个台阶。
我在心里掂量着,赵百利以后就是工地的项目经理了,他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小题大做,难为我。与其被他刁难,还不如答应了他。想到这,我一狠心,对他说,行,那就按你说的办。赵百利立刻站起来,一拍桌子说,痛快!讲究!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来,咱俩再干一个。
工地开工后,赵百利朋友的木匠进入了工地。他们总共四十多人,其实我用不了那么多,有三十人就够用了。这事我必须跟赵百利提,可没成想,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呢,赵百利就激恼了,没办法,我只好咬着牙把他们全留了下来,算是吃了一个亏。
我知道赵百利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却没想到他会那么卑鄙无耻、贪得无厌。虽然我留下了那么多木匠,给足了他面子,但他还是经常找我的毛病,从质量,到进度,还有各种材料的使用,甚至哪个工人忘记了戴安全帽之类的小事,他都会找到我的头上,二话不说,就开罚单。为这事我没少安排他,我知道他就是想勒我大脖子,弄点好处。我隔三差五就请他喝酒,都是高档饭店。上个月,他跟我念叨,他用的摩托罗拉电话过时了,说现在都流行翻盖的诺基亚,小巧别致。我二话没说,当天就花了七千多给他买了一部最新款的。但就是这样,他还不知足,依旧难为我,有时甚至变本加厉。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不单是为了从我这得到点好处,他是想把我逼走,好让他朋友来接替我。因为我听到点风,说他朋友的工程队里有他的股份。
有一天,钢筋工刚绑扎完一楼的楼板,正准备晚上浇灌混凝土,赵百利就来事了,说绑扎的不合格,板筋间距过大,非让返工不可。钢筋组组长王悦找他理论,说按整体来说,平均间距都够,只是个别的地方宽了一些,是允许的误差。可他却急眼了,指着王悦的鼻子骂道,你个屯二迷糊,你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不行就赶紧给我滚犊子,缺了你们这帮三炮,我这个工程照样干下去。王悦是个火爆脾气,当时也急眼了,嘴上不自觉就带了点啷当。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赵百利急头白脸地打电话告诉我,一楼楼板钢筋必须全部返工,否则就停工接受罚款。这还不算完,他还扬言要找人卸下王悦的一条腿。我当时正在外面,接完电话赶紧赶回工地,先训斥了王悦一顿,又好言安抚赵百利,好坏说了一箩筐,他才没有打电话叫人收拾王悦,但返工是难免的。那天晚上没有打上混凝土,所有钢筋工干了整整一宿,把板筋拆下来,又重新绑扎了一遍。
事后王悦埋怨我,说我太惯着赵百利了。他怎么知道我的苦衷。我如果和赵百利对着干,他就会添油加醋跟他姐夫说我的坏话,估计用不了多久,我的工程队就会被撵出工地。那样的话,按照合同,贾盛义会扣除我大部分工费,我这么多天顶算白给他干。这倒是其次,关键是,我还要靠这个工程,来奠定我在建筑行业的地位呢,所以我必须忍。小不忍则乱大谋,王悦他们怎么会懂呢。
开工后我才知道,我这个工程赚不到多少钱,甚至有可能亏本。为了压缩开支,也是为了保证工人们的工钱,我想尽了办法。比如伙食方面,就没有以前吃的好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们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我没法和他们解释。
我觉得我能走到这一步,靠的不只是运气,不只是肯干,更多的应该是不甘心。同样是人,为啥有些人有钱有地位,而我没有呢?我不服,不服命运给我的安排,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这,我啥苦都能吃,啥委屈都能受。
杜志平
1991年之前,我在全国四处流浪,去过云南、青海、内蒙古、宁夏,还去过广东和江苏。我住过大山里猎人遗弃的窝棚,也住过城市里的桥洞子。我在草原上给人放过羊,在砖窑里烧过砖,也在家庭小工厂里打过零工。我这一生注定了必须流浪,我在哪个地方都不会停留太久,命运无情地催逼着我,每过一年半载,我就会再换个地方。
到今年十月,我正好离开家乡二十年了。这二十年的流浪生活,把我从那个白净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黑瘦的老者。刚刚四十五岁,我看上去就像六十岁的老人一样,一脸皱纹,满头白发。我相信,就算我现在回到我的家乡,也不会有人认出我来。
外表的变化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的性格也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岂止是不一样,简直就是判若两人。原先的我爱说爱笑,现在的我沉默寡言。记得那年在云南的一座大山里,我住了一年,一年里我没和人说过一句话,不是我不说,是大山里根本就看不到一个人。
我觉得,不是时间改变了我,二十年虽然不短,但不致于让一个人的变化这么大。是孤独改变了我,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抗住孤独,孤独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一个人吞噬掉,就像黑暗吞噬掉一切。我想念家乡,想念亲人,但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
1991年秋天,我流浪到了北方的这个城市。这里秋天很冷,尤其晚上。我无处落脚,夜里不得不蜷缩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冬天快来了,为了活下去,我必须找个活儿干。我找了好几个工地,可管事的都不愿收留我这个陌生人,他们不是借口不用人打发掉我,就是直接恶言恶语把我轰走。也不怪他们,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份不明,谁会收留我呢?
后来,我就到了刘顺的工地。那时刘顺刚从格木镇进城不久,正在建两栋住宅楼。最开始,刘顺也拒绝了我,拒绝了我,我也没走,他那里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还能去哪呢?我在他的工地门口坐着,像一块黑色的石头。天已经暗下来了,我又冷又饿,连最后一丝力气都已经耗尽,我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果不是后来刘顺把我叫进了工棚,又从伙房给我盛了点剩饭,我估计那天我就会死在他的工地门口。那天起,我就在他的工程队里站住了脚。刘顺让我当振捣工,就是打混凝土时用振捣棒震动混凝土,这活儿虽然累人,也脏,但我还是喜欢。
刘顺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没有考虑太多,就收留了我,这是一种恩情。恩情是必须回报的,我等着回报的机会。
自从我离开家乡后,就经常做一个噩梦。昨天中午,我又做了那个噩梦。我的手上、脸上、衣服上都是鲜血。一大群人在后面追赶我,这些人是我的父母、兄弟、朋友、同学、乡邻,在追赶我的同时,他们的脸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似乎是脱去了一张假面,变成了另外一些陌生的人。而且他们的面孔不断地扭曲着,越来越恐怖,越来越狰狞。他们扑向我,想要抓住我,把我撕成碎片。我奋力冲出重围,没命地狂奔,却始终摆脱不掉他们。最后我越跑越快,脚尖一蹬,竟然飞了起来。但我怎么也飞不高,那些追我的人就在我的下面,离我有时不足半米,似乎伸手就能抓住我的脚脖子。我拼命地扇动着双臂,可最后还是跌落了下来。他们一哄而上,几十张青面獠牙的脸扑面而来,我绝望地喊叫着。
听见了我在梦中痛苦的叫喊,睡在我旁边的小胖子推了我两下,把我推醒了。他坐起来说,杜叔,你又做噩梦了,没事吧?我说,没事。他伸手从搭衣服的绳上拽下来一条毛巾,递给我,说,擦一下,看你出的汗。
小胖子是格木镇人,才二十一岁,从小父母双亡,和我搭档打混凝土,我负责振捣,他负责找平。
最开始,小胖子对我是仇视的。如果我不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干振捣,能多挣二十块钱,可是我来了,他多挣二十块钱的愿望就变成了泡影。
后来,他改变了对我的态度,把我当成了他的亲叔叔,对我产生了深厚的感情。那天晚上,我和小胖子打混凝土。打混凝土时,木匠组都要出一个人值班,负责检查模板,以防模板支得不够牢固,或者出现歪斜,其实也没什么活儿,转两圈就可以找个地方睡觉。
混凝土打到楼梯口时,吊车吊来一斗混凝土,小胖子指挥吊车下落、摆正,降到正好的高度时,他一把抓住灰斗的压手,往下一压,混凝土从下面的漏斗里流了出来。小胖子边放混凝土,边推动灰斗,没有看见值班的木匠姜老六从旁边走过。混凝土漏在了姜老六的脚上。姜老六当时穿着一双干净的鞋,这下可好,这双鞋报废了。姜老六当时就急眼了,他扑上来,话都没说,直接就给了小胖子一耳光。小胖子被打懵圈了,好半天才知道,自己把混凝土放到了姜老六的鞋上。小胖子觉得理亏,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姜老六说,对不起你妈个逼,你眼睛长裤裆里了?不容分说,伸手又抽了小胖子一耳光。
在这个工地,格木镇人和木匠势同水火,平时见面,彼此都不拿好眼睛瞅对方。那些木匠多是城里人,而且他们的老板和赵百利是朋友,因此,他们面对格木镇人时,自我感觉就会高出一头,心中也都会有一种不可被冒犯的优越感。
姜老六要抽小胖子第三个耳光时,我丢下振捣棒冲了过去,一拳捣在了他的脸上。他一下坐在了地上,裤子上沾满了混凝土灰浆。他难以置信看了我一眼,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
小胖子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崇拜和感激。我说,快去把那两把锹拿过来。他不解地望着我,但还是听话地把我们用的两把锹拿了过来。我接过一把,另一把让他握在手里,然后让他和我并排站在楼梯口上的平台上。小胖子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只要他们敢往上冲,你就用锹劈他们的脑袋。
没用多大会儿,黑压压的一群木匠出现了,他们叫喊着,从楼梯往上跑。楼梯口不到四米宽,我俩站在楼梯顶部的楼板上,像俩个门神,岿然不动。我说,谁敢上来,我就劈死谁!他们站住了脚,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最后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那之后,小胖子就和我形影不离了,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他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和我却有说不完的话。他跟我讲他的理想,他说,我干到二十五岁一定能攒下不少钱,到时候我就拿着钱回格木镇,娶个媳妇。我问他,你是不是在格木镇有个对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有一个,也不是对象,她家里不同意,说我没钱。他又问我有没有理想,我想了很久,告诉他,我的理想就是回到我的家乡。他说,那你过年的时候就回去呗。我说,回不去了。后来,我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保管好,谁都不能给看。我说,这个地址就是我的家乡,如果我有一天出事了,你就往这个地址写一封信,别的不用写,就写刘二再也回不去了几个字就行。他问,刘二是谁,我说你别问。又对他说,这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能不能办到?他说,能。他又问,你怎么会有事呢?我说,就怕万一。他说,你是好人,好人不会出事的。
小胖子哪里知道,其实我随时都会出事儿。我的头顶一直悬挂这一把利剑,它说定那一天就会掉落下来,正好落在我的脖子上。
赵百利
我小时候特别皮,只喜欢玩,一提上学脑袋就疼。
我爸我妈那时都在粮库上班。我爸是个扛麻袋的,我妈是个补麻袋的。别看我爸五大三粗,可他在粮库却总受气。他在粮库有个绰号,叫赵老面,那意思就是说他像个面瓜,谁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欺负他。他在粮库受了欺负,憋得难受,只好回家发泄。他发泄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喝酒,往死里喝,二是打人,往死里打。他打人主要是打我,拿我撒气只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一直指望着我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好当粮库的主任,然后收拾粮库的所有人。但我却早已厌倦了学习,经常逃课,成绩在班级打狼。他恨铁不成钢,打我也算是名正言顺,子不教父之过,他没听过这句话,但知道这个理儿。
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成绩烂到了底,数学语文加在一起都不及格。我爸知道我将来无法当粮库主任了,所以就加大了打我的频率和力度。他几乎每天都要打我一遍,都养成规律了,轻点的是给我一撇子,或踹一脚,要是赶上他不顺心了,他就会下死手打我。
我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打我的情景。我也忘记当时因为啥了,反正我记得我没犯啥错,但我没犯错不等于他不打我,他到了后来打我已经不需要理由了。记得那天他先是扇了我几耳光,又踹了几脚。觉得不过瘾,不解气,他就把我绑在了铁床头上,然后抽出自己的裤腰带抽我。他的裤腰带是牛皮的那种,带个铜扣,打人是个好东西。他抽了我一会儿,累得呼哧带喘的,就坐回桌子接着喝酒,边喝酒边骂他们粮库的人。他越骂越生气,为了防止自己被气炸,他急忙把酒盅里的酒一口㨄掉,然后又冲向了我,接着用裤腰带抽我。他骂一句,抽一下,我操你妈,啪,我操你奶奶,啪,我操你八辈祖宗,啪。说实话,那天我很有英雄气概,像刘胡兰一样英勇不屈。而且他打我的时候,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更感觉不到委屈,我只有愤怒,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他骂我,我当然也要骂他。他抽我一腰带,我就骂他一句操你妈。后来我和他较上了号,我说,赵老面,有章程你就打死我,不打死我你不是你爹揍的。他气疯了,竟然哈哈大笑,对我竖起大拇指,说,算你有种,我今天就打死你,打不死你我就是你揍的。然后他就丢下裤腰带,往厨房跑,他要拿擀面杖给我脑袋开瓢。
关键时刻,我妈和我姐都冲了上去,阻拦他。我妈不要命地抱住他的腰,我姐趁机把我从床头解了下来。我跑出门,想了想,在胡同口捡了一块砖头子,又跑回了家。他正跳着脚骂人呢,我照着他的脑袋就把砖头子撇了过去。我打得可真准,登时就把他给闷倒了。他倒在地上,脑门上汩汩地冒着血,挣扎着要起来。我在他爬起来之前,冲他喊道,赵老面,我操你妈,我早晚要杀了你!然后就跑出了家门。
那之后,直到我爸死我都没回过家。我在这个城市四处流浪,成天和一帮小流氓为伍,最开始干点小偷小摸,后来又跟着一个大哥混了几年社会。转眼我就到了二十岁,我爹死了。他临死前我姐找到了我,说他想看一眼他儿子。我没回去,在我心里,我和他早断了父子关系了。一想到他临死都没能看一眼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心里就特别解恨,活该!
我爸死后,我姐跟着她的几个干姐妹去了广东,我猜是在那面当了小姐。她直到三十二岁时才回来。她回来后不久就嫁给了贾盛义。贾盛义那时是市建筑公司的二把手,他和我姐睡了几次后,就和他媳妇离了婚,娶了我姐。结婚后第二年,正赶上国企改革,他辞了职,下海自己搞起了建筑公司。他因为之前掌握了不少建筑方面的资源,认识的人多,路子宽,所以他自己的公司成立后,效益就一年比一年好。
我姐和贾盛义结婚后第五年,我因为开设赌局加上打架斗殴进去了。虽然这之前我也经常进拘留所,但都是三五天,顶多一两个月就出来了,这次可不同,我被判了五年。实话实说,我家数我姐最疼我,比我妈都强。我进去后,她就天天缠着贾盛义,让他想办法把我捞出来。贾盛义自打娶了我姐以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找人算过,说我姐旺夫。他平时很宠着我姐,我姐要啥他都能满足。所以我姐缠着他让他捞我,他就答应了。贾盛义人脉广,也实打实地使了钱,所以我只在里面待了不到三年就出来了。出来后,我姐让我跟着贾盛义干,我想了想,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也不想折腾了,就进了贾盛义的建筑公司。
这次贾盛义要建大富豪商城,把我派来当了个项目经理。这之前我在好几个工地干过项目经理这活儿,虽然大富豪商城工程大,但我自信我一定能整明白。
本来一开始,我是想让我朋友给贾盛义干人工的。我年轻的时候,我这个朋友替我挡过一刀,咋说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人得讲个义气,所以之前贾盛义的活儿我没少给他联系。有人说我朋友的工程队里有我的股份,这纯他妈的是瞎鸡巴扯。为这事贾盛义拉拉着脸子找过我,我起誓发怨地说了半天,他才相信我没有吃里扒外。
但这次的活儿贾盛义却没给我朋友,给了刘顺,这让我很生气。那边我都和朋友保证过了,说这活儿有他干的,没有别人干的,这下可好,我都没脸见我那个朋友了。
前几天我朋友找了我,说让我争取把刘顺的工程队挤兑走,多找他们毛病,多罚款,在贾盛义面前多说他们的坏话,然后他好接手。他还暗示我,如果他能接手,他会给我巨大的好处。我倒不稀罕什么好处,要真接了他的好处,在贾盛义面前我也会心虚,但我还是答应了他。他的工程队也是个大工程队,完全可以接手大富豪商城这样的活儿。这倒是其次,关键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要是这点忙也帮不上,那我还算个人吗?另外,我其实特别看不起刘顺那伙人,一大帮土包子,艮了吧唧的,撵走了我心里还能痛快点。
陈萍
昨天在梦巴黎坐台时,我居然碰到了胡鹏飞,这可真让人尴尬。
我和胡鹏飞都是格木镇的,他住在镇东,我住在镇西,我俩初中是同学。念初三时,不少学生因为绝望,都开始了处对象,主要是像我这样学习不好,注定考不上高中的学生。其实说处对象,就是觉得新鲜刺激,十五六岁的孩子能懂个啥。说实话,那时我挺喜欢胡鹏飞的,他人长得白净,不咋咋乎乎的讨人厌,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学习好,还会画画,是学校里公认的才子,是个大学苗子。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和他接近。有一次,我随便找了一道数学题,壮着胆子凑到了他身边,请他给我讲一讲。他看了看那道题,皱起了眉头,问我,这是最最简单的一道题,你也不会?他的这句话,一下子就伤了我的自尊心。我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他明显是看不起我。我一把把本子抢过来,心里说,学习好有啥了不起的,就能保证你一定考上大学?我赌气囊腮地回到座位,心想,以后不和他套近乎了。谁知过了一会儿,他却不好意思了,主动来到了我的座位,认真地给我讲起了那道题。那虽然是最最简单的一道题,但他给我讲的时候,我还是一点都没听明白,也不怪他,因为我压根就没听。我当时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心脏变成了一只小青蛙,在胸膛里不安分地乱跳;眼睛里也放射着小星星。他鼻子挺直,眉毛粗黑,我只想捧过他的脑袋,狠狠地亲上一口。
初中毕业后,我在家帮着我爸我妈种了两年地。我讨厌种地,种地是天底下最没出息的工作。我以前光知道城里女人美,农村女人丑,却不知道为啥,还以为城里的水土好,养人呢。后来我知道了,一个底子再好的女人,让她种几年地,她也会变成个难看的女人。风吹日晒,哪个女人的皮肤都会变黑,变粗糙;总是出力干活,再细再柔软的腰和腿,也会变粗变僵硬。再说了,成天在土里滚,谁还有心情穿衣打扮?就是有心情穿衣打扮,也没那个时间和闲钱。我可不想窝在农村,那样我的一辈子就毁了。要是以后嫁个农民,种一辈子地,那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二十岁那年春节,一个叫金凤的女人从省城回到了格木镇,我们不少姐妹都去看她。她的衣服很时髦,眉毛又细又弯,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城里女人的调调。和她见面时,我羞愧得手都不敢伸出来。她的手又白又嫩,像牛奶做成的。可我明明记得,之前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她的手和我的手是一样的粗糙。她在省城大公司里坐办公室,一个月挣的钱快赶上我们家一年挣的了。我太羡慕她了,羡慕得都想哭。
过完了年,她带走了几个女孩,其中就有我。我们几个女孩兴致勃勃地到了省城,本以为会有美好的生活等着我们呢,谁曾想她却把我们领到了一家夜总会,说让我们当小姐。那时我们几个还不知道小姐是做啥的,当知道是陪男人睡觉的时候,我们都不干了,都骂她不是人,是骗子,让她马上送我们回去。她当时并不生气,胸有成竹的样子,一边抽着细烟卷,一边对我们说,不干也行,我就当领你们出来见见世面了,要不兴许你们一辈子也不能来省城看看。
她不愧是在省城混的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我们都镇住了。我们不再吵闹,都在心里琢磨着。我想,可不是咋的,在格木镇,说来省城就能来省城的人也没几个,就拿我爸我妈来说吧,他们都土埋半截子了,不也是没来过省城吗。
金凤看了看我们,又接着说,你们要真想回去,我也不劝你们。你们就回去继续种地吧,然后嫁给个黑不溜秋的农民,生一窝吱哇滥叫的孩子,一辈子土里刨食,最后老死在格木镇,咋还不是一辈子?
看我们都低下了头,金凤缓和了口气,接着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你们真不知道?尤其我们女人,必须要争口气,要活出自己的价值。这两天你们也看到了,看人家城里女人,哪个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金戴银的,同样是女人,你们长得也不比她们差,这要是打扮起来,你们比她们都好看。
一个女孩就说,那我们也不当小姐,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可咋办?以后哪还有脸见人。
金凤呵呵笑了起来,说,中国自古就有一句话,笑贫不笑娼。你穷,别人会笑话你,瞧不起你,但只要你有了钱,别人就会尊敬你,谁会问你的钱是咋挣来的呢。再说了,你们在这当小姐,咱们格木镇的人谁能知道?就是你们的爹妈都不会知道。就拿我来说吧,不瞒你们,我一来的时候也是做小姐的,可你们谁知道?你们回去只要说在省城坐办公室就行,等干个四五年,你们钱也攒足了,再洗手不干,去做别的什么都来得及,然后找个可靠的男人一结婚,这辈子不就成功了吗。
最后,我们几个女孩都留在省城,做了小姐。
我在金凤的那个夜总会干了不到两年,就因为一件事和她吵了起来,我一赌气离开了省城。我那时已经有了一点积蓄,我想回到这个离格木镇最近的城市,做点生意,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在做生意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城里男人。他长得高大帅气,是我心目中的理想恋人,更主要的是,他对我好,天天嘘寒问暖,不时地搞出点小浪漫。然而,正当我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中时,那个男人却失踪了,不但人没了,他还偷走了我的全部资金。
我没了办法,死的心都有了。我不想再回格木镇,就来到了德义街,找了个足浴店,干起了老本行。这回我想好了,再干几年,攒足了钱,不行就回格木镇,找个格木镇的男人,以后就在格木镇生活。城里的男人都太狡猾,太卑鄙,根本靠不住。
昨天我邀请胡鹏飞下班后来我这,我要给他做一顿饭吃,虽然他当时答应了,但来不来却不一定,兴许就是客套一下,谁会和一个小姐来往呢?小姐是下贱女人的代名词,一个男人可以和小姐睡觉,但要是让他和这个小姐交往,他就会躲得远远的。但不管他来不来,我还是做了准备。我先让别的姐妹给我请了假,然后就去了菜市场。胡鹏飞在工地干活儿,伙食一定不会太好,我要给他改善改善。我买了排骨和一条鲤鱼,又买了两样小拌菜,知道他会喝酒,我想了想,又买了一瓶白酒。
刚下午两点多,我就开始做饭了。我系着围裙,在小厨房里忙活着。厨房里热气蒸腾,香味扑鼻,锅碗瓢盆叮叮当当。那一刻,我被这种气氛感动了,恍惚中,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人的妻子,正在为即将下班的丈夫准备晚饭。
饭菜早早就做好了,被我摆在了小桌子上。刚过五点,我就开始坐立不安,先是换了一阵衣服,觉得都有些暴露,又都脱了下去。直到最后,我才翻出一套稍显朴素的衣服穿上,照照镜子,觉得很像格木镇的女人,这才满意。六点多的时候,我看看菜要凉了,又端下去热了一下,重新摆好。然后我走出小屋,向胡鹏飞工地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我的心忐忑不安,我不敢保证胡鹏飞能来。他要是不来怎么办呢?我越来越没有信心,越来越觉得他根本就不会来。
快七点了,胡鹏飞六点下班,如果他想来,这会儿早该到了。七点半时,我狠了狠心,想要把饭菜撤下去,倒进垃圾桶,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快步奔过去,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打开门,我看见了胡鹏飞。他手里拎着一袋水果,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说,我去买水果,来晚了。
我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强忍着,对着他笑了笑,说,快进屋,饭菜我都做好了。
白壮志
中午十一点半。伙房前的空地上蹲满了人,黑压压一大片脑袋,像浮在水坑里的一层马粪蛋子;秃噜秃噜的喝汤声,像一大群扁嘴鸭子,正在稀泥里寻找着食物。
我只吃了半个馒头,太难吃,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粘粘的,都糊在了上牙膛上。最近我的嘴都吃刁了,就喜欢胖丫做的饭菜,不能看我们的伙食,一看胃就拧劲儿。我把半拉馒头掰碎,浸在大头菜汤里,然后端着小饭盆,往背静处走,我要趁人不注意,把剩饭倒掉。多亏我还有几根火腿肠,一会儿我就回工棚把它们吃了。
我刚倒掉剩饭,一抬头,就看见了赵百利。他身后站着两个警察。赵百利说,就是这个逼崽子。说完,他抬起腿,照着我的胯骨就踹了一脚。我一趔趄,赶紧说,赵哥,有事说事,你别踹我啊。赵百利说,操你妈,别跟我装迷糊。说完又抬起脚,还要踹我。我心里暗道不妙,备不住是偷钢筋的事犯了。我往后一闪身,躲过了赵百利的一脚,转身刚想溜,就被两个警察薅住了脖领子。
我被带到了派出所。收废品的安徽人出卖了我。他不收正经玩意,专收成品钢材、马葫芦盖子、电缆线,院子里堆不下了,这个傻逼就把马葫芦盖子堆在了门口,被抓是早早晚晚的事。警察抓住他后,他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卖废品的人,其中就有我。
在派出所里,我和安徽人见了面,警察问他,卖钢筋的是这人不?安徽人看看我,又看看警察,使劲地点了点头。我怒了,上去就踹了他一脚,把他踹趴下了。我还想接着踹,想把他脑袋踹扁,但警察没给我机会,把我控制住了。
派出所要罚我五千,说不拿钱就拘留。我哪有钱,心想,只能拘留了。还好,快黑天的时候,刘顺来了,给我交了罚款。
在回去的路上,我对刘顺说,我白给你干半年,不要工资,中不?他黑着脸,不看我,也不吱声。我又说,我没攒下钱,都吃喝嫖了,不行就白给你干一整年,一分不要。
他说,不是钱的事,你给我惹了大祸。我问,咋了?他说,本来赵百利就想把我挤兑走,还犯愁找不到茬呢,你倒好,关键时刻给他送上了证据。我说,我去找他,就说这事和你没关。刘顺说,你可闭了吧,别再添乱了,我都要愁死了。来之前贾盛义把我找去了,不瞒你说,给我开了两万的罚单。
我吓坏了,两万!那是我一年才能挣到的钱。我不吭声了,低着头跟着刘顺走。刘顺又说,如果只是罚款还好呢,他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工地里再出乱子,他就按合同办,和我解约。这是我最犯愁的事,我能拿下这个工程不容易,你们都不知道,我付出的太多,我不能失去这份活儿。如果贾盛义跟我解约,以后我在城里就站不住脚了。
我傻了,我真不知道,我会给刘顺惹这么大的祸。刘顺一直待我不薄,前年我妈住院,他奔儿都没打,一下子就给我拿了五千,到现在我还没还他呢,可他提都不提。我年前跟他说过一次,说等年末就还给他,他说他都忘了,还不还都行,他也不缺钱。我太对不住刘顺了,偷钢筋的时候,我只想着卖点钱自己享受享受,压根就没想到这事会连累到他。我这个后悔啊,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几嘴巴子。
过了一会儿,刘顺又说,出了这事,你也别在钢筋组干了,别忍不住再偷钢筋。我说,绝对不会了,我要再偷,出门让倒骑驴撞死。他说,你跟着杜志平去夜班打混凝土吧,我们必须赶工期了,要是进度跟不上,赵百利和贾盛义就该对我下手了。我准备再回格木镇,带一批人过来,晚上把两个吊车都用上,夜班分两伙儿打混凝土。我让小胖子也干振捣,你和杜志平负责主楼,他们负责厢楼。
我说,行,你别上火,这辈子我都白给你干,冲灯说,真心话。刘顺乐了,说,看你那熊色,滚鸡巴犊子。又说,出了这事,我整死你的心都有,可整死你有啥用?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干活儿得了,我一分钱不少给你,你别再给我惹事就行。
说实在的,我感动坏了,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在天已经黑了,刘顺没看见,被我偷偷地抹掉了。
我离开了钢筋组,开始和杜志平搭档,上夜班打混凝土。浇灌混凝土都在夜里,因为白天木匠要支模板,钢筋工要绑扎。杜志平这人怪,平时很少和人说话,除了晚上干活儿,他白天都躲在夜班工棚里睡觉。他不是格木镇人,谁都不知道他是哪来的。第一次和杜志平搭档,我得和他处好关系。我想请他一顿。
我说,老杜,中午我请你喝一顿,门口胖丫五八元溜炒。他说,我不去。我说,不去也行,你中午别去伙房吃了,我打包回来,咱俩在宿舍整点。他说,不用,我吃不惯外面的饭菜。我心里笑了,净瞎鸡巴扯,吃不惯外面的饭菜,难道喜欢吃伙房的猪食?但中午我还是从外面拎回来了四个硬菜。
看我把菜拎回了工棚,杜志平不再拒绝,他让我把小胖子也找来,我们仨一起吃了一顿大餐。杜志平一口酒没喝,他不但没喝,还劝我少喝。他说,你要喝酒,就有可能给刘顺再惹出事。又说,刘顺是个讲义气的人,咱们都要维护他,不能帮他啥,但至少不能给他找麻烦。他现在很被动,赵百利天天给他穿小鞋。我说,杜哥,这点你放心,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绝不会再给刘顺惹事了,不但不惹事,他要是摊上了事,我还会两肋插刀,头拱地帮他。别看我没啥能耐,可是谁要是往死里欺负他,我就和谁拼命。杜志平看看我说,希望他没啥事,顺顺利利把这个活儿给干完。
已经入秋了,上夜班时凉飕飕的。我们的进度明显加快了。夜班时我和杜志平负责打主楼的混凝土。他还负责振捣,我接替小胖子,负责找平。我俩干活儿都很麻利,一点都不磨蹭。
赵百利对我们看得更严了,即使是夜班,他有时也会来看看,挑些毛病。他看见我在打混凝土,用一根手指杵我的脑门,使劲杵,连着杵,一边杵一边警告我说,你以后给我老实点,要是再敢偷工地东西,哪怕是一粒沙子,我都饶不了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脸上硬挤出笑,说,不能了,再不能了,又连着点头,低三下四,像一只哈巴狗。我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就是给刘顺惹麻烦,我必须忍,但我心里却在骂他,把他祖宗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心里的另一个我也在打他,大脚丫子专往他脑袋上踹,脸都被踹变形了。
小胖子
我终于干上了振捣,多挣了二十块钱。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不和杜叔搭档了。刘顺给我安排的搭档是老张,他负责找平。说实在的,我宁可少挣这二十块钱,也不愿意离开杜叔。他就像我爹一样疼我,平时看我的眼神都是暖暖的,那神情和我爹一模一样。不知道为啥,我有时看着他的背影,就想喊一声爹。好在我俩还在一个工棚里住,我还挨着他,这让我踏实了不少。
我想我爹了,他在我八岁时就死了,他要是不死得那么早,我妈也不会死得那么早。我爸死后第三年,我妈也死了。格木镇人都说,我妈是想我爸想死的。我有点恨我妈,她想我爸都能想死,那就证明她心里没有我这个儿子。可恨她是恨她,我也想她了。
我们已经干到了四楼。这个大富豪商城一到六楼是商场,过了六楼,上面就收了回去,变成了住宅。听刘顺说,大富豪商城的工期是三年,主体两年完成,也就是说,我在这一共要干两年,现在我的工资是一天八十,要是这样算下去,两年我能挣四万多块钱。四万多在格木镇结婚打扑棱使,如果省着点花,还能剩个一万两万的干点别的,比如包点地,或者开个小卖铺。我想麦苗了,她说等着我,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不看。我盼着时间快点过,我好挣足了钱,回去娶她,然后我就再也不出来了。农村人出来挣点钱多不容易啊,还不如守家在地干点啥呢。我有点想格木镇了,格木镇多好,天比这里蓝,水比这里清,最主要的是,格木镇里有我想念的姑娘。
赵百利已经三天没来现场了,他不来我们都很高兴,他一来就找毛病。据说他失踪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包括贾盛义都不知道。大家都传说他在贾盛义那弄了一笔材料款,然后领个女人跑了,真是大快人心。好像是贾盛义报案了,昨天工地来了几个警察,问了不少人,还问了我。他问我最后一次看见赵百利是什么时候?在哪?我实话实说告诉了他们。
是四天前的那个晚上,我正在厢楼打混凝土。那天是打柱子的混凝土。说实在的,我挺喜欢打柱子的,边长一米二,高四米的柱子,外面用铁模板包着,里面是钢筋绑扎的骨架。我爬上去,居高临下站在最上面,楼面上整齐地矗立着一排排的柱子,我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俯视着我的士兵。吊车把灰斗慢慢地向我靠近,我举起双手,左右上下指挥。灰斗落到正好的位置时,我马上两臂平举,灰斗就停了下来。我一把抓住灰斗的压手,稍微一调整,把放料口对准柱子的上口,双手向下一压,混凝土哗哗地向下流淌,打在钢筋和模板上,噼噼啪啪地响,像放了一大串炮仗。这是真正的泥石流,很壮观,很激动人心,我看着心里就畅快。
快十一点的时候,赵百利来了。他那天好像刚喝完酒,满身的酒味,臭烘烘的。不知道为啥,他当时心情不咋好,说话都激恼的。他站在柱子下,仰头盯着我干活儿。我紧张死了,生怕我哪里干得不对,惹出事来。但他还是找出了我的毛病,他说,小胖子,你咋瞎鸡巴振?你把振捣棒放到底了吗?底下振到了吗?我说,振到了,振捣棒的软管五米长呢,柱子刚四米。他急眼了,骂道,你个小逼崽子,刚干几天,就跟我犟嘴,我说你没振好就没振好。我不敢和他顶嘴,连声说,那我再振一遍,说完又把振捣棒往深放了放。他说,明天就让你们都滚鸡巴蛋,然后转身骂骂咧咧地往主楼那走了。我估计他是去杜叔他们的工作面了。
后来听杜叔说,赵百利从我这走后,果然去他那了。赵百利在他那也是一顿挑毛病,骂了好一阵才走,然后第二天他就失踪了。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我都想象不到,中午吃完饭后,麦苗竟然来了。本来我们上夜班的,吃完午饭后,都要再接着睡一会儿的,但我却睡不着,总想找人说会儿话。我先看了看杜叔,他一脸的凝重,一动不动地躺在铺上,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棚顶。我没敢和他搭话,又转头看了看白壮志。他也没睡,翻来覆去地在铺上滚,一会儿坐起来抽了一根烟,一会儿又下地喝了一口水,丢了魂的样子。他这几天一直这样,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我正无聊,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喊我,是做饭的李婶。她喊,小胖子,别睡了,你看看谁来了。我扑腾一下从铺上坐起来,谁来了呢?我也不认识谁啊?我急忙下地,趿拉着鞋出了工棚。我第一眼就看见了麦苗。她站在李婶的身边,穿着一件花裙子,扎着个马尾巴,好看得像个仙女。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不说话,只顾着傻笑。麦苗说,傻样,不想我?我看了看李婶,没好意思说想,只问了句,你咋来了呢?麦苗说,我咋就不能来,你们这挂杀人刀了咋的?我说,不是。她说,走,领我出去溜达溜达,我好跟你说说我为啥来。我说,行,我换身衣服。
换完衣服出来,我问麦苗,咱俩上哪溜达?她说,就领我上你们盖的大楼上看看吧。我说,这有啥看的,咱上外面溜达溜达吧。她说,不行,我说去哪就去哪,我要看看你们是咋盖大楼的。我说,好好。
我和麦苗往楼上走,她边走边惊叹,你们可真厉害,这么大个楼,被你们一点点儿就盖起来了,你们就像,就像一群勤劳的小蚂蚁。白班的工友看见我们,不时地向我们打招呼。有不少认识麦苗的都走过来,向麦苗打听他们家里的情况。麦苗一一地告诉了他们。我站在麦苗身边,自豪极了。
从四楼下来,我俩走到二楼时,麦苗拉着我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说,快亲亲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她生气了,跺了跺脚,说,听没听见,快亲亲我,你是不是不想我啊?我心里巴不得想亲她,做梦都想亲她,于是我就装起胆子,使劲地抱住了她,啪啪地往她的脸蛋上、鼻子上、嘴上一顿乱亲,亲了她满脸的口水。
麦苗说她不回格木镇了,她这次来,是要去她二姨的饭店里做服务员。她说她不喜欢农村,她想以后生活在城里。她还让我也别回格木镇了,等到时候和我结了婚,就在城里开个小饭馆,我掌勺,她当服务员。听了她的话,我开始忧心忡忡,我不喜欢城市,我一直想回格木镇。格木镇多好啊,山好,水好,人也都没有坏心眼子。我本来还想,等和麦苗结婚后,就再也不离开格木镇了呢。想到这,我就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住在格木镇也挺好。她听我这样一说,眼睛立刻就立了起来,她说,好个屁,我告诉你,你要想回格木镇,我就不嫁给你了。没办法,我只好赶紧赔笑说,我听你的,不回格木镇还不行吗。她高兴地抱住我,照着我的脸狠狠地亲了一下,说,这才是我喜欢的小胖子,只要你留在城里,我就永远跟着你,我妈想拦着我,我就和她断绝关系。
我没有说话,心里充满了忧伤。那一刻,我又想念格木镇了。
胡鹏飞
白壮志去干振捣不久,我也不在后台下料了。刘顺为了赶工期,又去格木镇带回了一批人。这批人大都没有手艺,只能做小工。有人接替了我下料的工作,我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个大工,拿起钢筋钩子,开始了绑扎。当然,我的工资也相应地多了二十块,变成了六十。
我原以为,大工要比小工轻巧许多,等到干上了才知道,原来绑扎钢筋是一个很累的活儿,只干了两天,我的腿就肿了。我刚去现场时,正赶上绑扎四楼的楼板。绑扎楼板最累,必须一直蹲着,一边绑扎,一边向前挪动脚步。干了不到一个小时,我的两条腿就木了,像是别人的腿,掐一下都不疼。
但多挣二十块钱,还是让我很高兴的,即使再累,我也要坚持下去。我有我的梦想,我的梦想一直没有泯灭,它就像一束光,引导着我在黑夜里跋涉前行,忽视了泥淖一样的苦难。我不像白壮志那样,得过且过、浪费生命。我常想,一个人要是没有梦想,就会失去生命的动力。我的梦想是从小就建立起来的,我想当一个画家。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的梦想。我不是怕他们笑话我,虽然一个农民工梦想当一个画家很可笑。我只是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梦想,不懂人为什么还要有梦想。为了我的这个梦想,我必须先多挣点钱,没有钱,我连最基本的画笔和油彩都买不起,更别说去美术院校深造了。
上一次去陈萍那,我破例和她说起了我的梦想,没想到她那么理解我,让我很感动。她说她以后会支持我实现梦想,怎么支持我呢?她没说,我也没问。那天她也跟我说起了她的梦想。她的梦想很简单,就是找一个情投意合的男人,安静地过完下半生。
第一次去她那时,她曾和我约定,每周六晚上,我都去她那吃一顿饭。我知道,足浴店周末客人最多,她能用周末的时间来和我吃饭,显然是很重视我俩的这种交往。我已经一连去她那好几次了。今天是周六,我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去她那。就当朋友处,有个红颜知己也很幸福。当然,我不会考虑和她再往前走一步。她毕竟是一个小姐,我虽然理解她的苦衷,理解她那种面对生活时的迫不得已,但如果让我接纳她,我心里还是有巨大的障碍。
下班后,我简单地洗了一把脸,又换了一身衣服,就出了工地。我先在超市买了点水果,然后才向陈萍的住处走去。
陈萍已经准备好了饭菜,排骨炖豆角、蒜薹炒肉,还有一个鸡蛋柿子汤。吃饭前,她拿出了两本书,递给我。一本是《你该了解的一百幅世界名画》,另一本是《油画基础入门》。她说,这是我上周日去新华书店买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说,我非常喜欢,正是我现在需要的,只是让你破费,我很不好意思。她说,和我不用这么客气。又说,你好好看吧,以后我再给你买。我连忙说,别买了,真的不用。她说,没事,没几个钱,你喜欢就行。停了一会,又说,不行过几年你就去学学吧,我帮你打听了,省里有个教油画的老师,很有名,到时候你就去他那学学。我低下头,敷衍地说,嗯。她哪里知道,跟着那样的老师学画画,费用是相当高的,我根本就负担不起。她似乎看到了我内心的想法,说,没事,到时我资助你,我现在还是攒了一些钱的,只要你别嫌我的钱不干净就行。我连忙说,陈萍,我怎么会嫌你的钱不干净,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平白无故花你的钱。她笑了,说,就当我借给你的,你啥时候有钱啥时候再还我。再说了,我喜欢给你花钱。
我怕她再说别的,赶紧把话岔到别处。我说,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我们工地的项目经理赵百利失踪了。她说,赵百利?我说,你认识他?她说,认识,他去过梦巴黎,是个很讨厌的人,我们姐妹都很烦他,他怎么失踪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已经失踪六天了,一开始说他可能是卷了贾盛义的材料款跑了,后来又听说不是。这几天警察来我们工地好几次了,还找我了解过情况呢。陈萍说,难道是被杀了?我说,不能。虽然我们都恨他,他总找我们的毛病,想把我们撵走,但咱们格木镇人可不能杀他,谁会杀人呢?根本不可能。陈萍说,那这事就奇怪了。我说,昨天贾盛义又派来个项目经理。这个项目经理挺好,说话和和气气的,也没那么多事。陈萍说,那就好,你先把这份活儿干完吧,然后我希望你明年去省里学画画。等你这里完工后,我也不干了。来年不行我也去省城,在那面找个工作先干着。省城毕竟机会多,出路也多。
我和陈萍都喝了点酒。她做的菜很好吃。她不住地给我夹菜。吃完了饭,已经夜里九点多了。我起身要走,陈萍看着我,说,要不你就别走了,你喝了那么多酒,在我这住吧,明天一早吃完早饭再回去。我吓了一跳,连忙摇头,说,不,我不回去工友该取笑我了。她问,他们知道你来我这?我说,不知道,我谁都没跟谁说过。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轻视我,那你就回去吧。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水光。那一刻我很想抱住她,好好安慰她一下。她是个好女人,是个可怜的好女人。但我不能抱她,我只是说,陈萍,我怎么会轻视你呢?在我心里,我很尊重你,我理解你的苦处,我会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她笑了笑,说,那就快走吧,下次我给你炖条鱼吃。
陈萍站在门口送我,我走出很远了,她还站在门口看着我。她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瘦很长,孤单地贴在路面上,看着很凄冷。我心里疼了一下,很微弱的疼。我很清楚,她一定很喜欢我,但是她还不知道我的态度,再加上她是个小姐,在我面前很自卑,所以还不敢跟我表明。现在我该怎么办呢?也许我以后不应该来她这了。夜越来越深,我的影子越来越沉重。
回到工棚已经十点多了,但工友们都还没睡。王悦跟我说,就等你了,刘顺要来给咱们钢筋组开个会。过了一会儿,刘顺进了工棚。他先示意把门关严,然后说,刚才我去了瓦匠和小工那面,先跟他们说了。其实也没太大的事儿,我就不开大会讲了,就是有两个小事儿要交代一下。他环顾一下工棚,问王悦,都在吧?王悦点点头。刘顺说,第一是关于赵百利失踪的事,这几天警察来了好几次了,如果找你们谈话,实打实地说就行,有的就说,没有的,不了解的,就不要瞎说。我们齐声回答,这事我们知道。刘顺又说,第二,咱们工地又新来个项目经理。我看这人不错,我希望你们和他好好配合,服从他的领导。咱们争取早点结束这个工程,早干完早静心,好接着干下一个。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陈萍结婚了。我俩穿着礼服,挨个桌给来宾敬酒。许多来宾都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俩,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的笑。
姜老六
我是第一批从锻压机床厂下岗的工人。我不知道为啥第一批就选中了我。我干活儿从来不藏奸耍滑,技术也杠杠的,还懂得为人处世,谁家有点啥事,我都是第一个到场。我心里不痛快,更不服气,就领着那些下岗工人闹,天天堵在厂长的家门口,吓得他都不敢从正门走了,出出进进都跳窗户。但后来我就不闹了,因为在我们之后,没用上俩月,全厂的工人就都下岗了。别说工人了,就是厂长也丢了饭碗。厂子卖给了一个温州的老板,生产起了防盗门,那个牛逼了几十年的锻压机床厂从此消失了。我觉得这样的结果我还能接受,要没饭吃,大家就一起饿肚子,谁也跑不了,这样才算公平。
下岗后我一直找不到工作,那时许多企业都在破产,下岗的工人海了去了,找不到工作是正常的,找到了工作才不正常。没有办法,我就跟人家去站大岗,也就是所说的劳务市场。劳务市场里挤满了下岗工人,我也没啥手艺,就能干点力气活儿,搬个家,卸个煤车啥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的钱供不上家里的吃喝。
下岗后的第三年秋天,因为粮食行情好,不少下岗工人都开始捡地,就是去郊区的地里,捡农民收割后落下的苞米和黄豆啥的。听说有人一天捡的苞米就卖了一百多块,比站大岗强多了。我和我媳妇一合计,觉得这是个来钱道,就行动了。
捡地那天,我俩一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骑出老远,一连走了好几块地,也没捡上两袋子苞米。眼瞅着一天就要过去了,我媳妇眼睛起了一层蒙,我嗓子也哑了。我看着旁边一块还没收的苞米地,心想,不行就进去偷着掰几袋子,也算没白来。这样想完,我就让我媳妇给我放哨,我进去掰了几袋子。谁知我俩刚把四袋子苞米绑在自行车上,就从苞米地里钻出了几个戴红胳膊箍的大汉,是护秋保收的民兵。他们不由分说,就把我俩的胳膊给扭住了,张嘴就要罚款两千。我哪有两千块钱,要有两千块钱我还捡啥苞米。我和我媳妇就求他们,咋求也不好使,最后他们把我俩押到了附近村子的队部,把我俩关在了一个黑屋子里。那天他们把我和我媳妇都好顿揍,几个人换班揍,全方位无死角地打我俩。我和我媳妇被打得像熊猫一样,眼睛都封喉了,腿也都瘸了。我和我媳妇跪着求他们都不好使,越求他们,他们就越使劲打我俩。那天我俩被关了一宿,饭也没给吃,水也没给喝,我都以为我两口子得交代在那呢。第二天,他们看我俩实在是拿不出钱了,就把自行车扣下,把我俩放了。我和我媳妇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大半天才走回家。
本来我对农民的印象挺好的,觉得他们朴实厚道,没有坏心眼子,谁知却对我俩那么狠毒。那天以后,我就开始恨农民了,一提农民牙根都痒痒,恨不得偷摸地整死俩才解恨。
大前年,我经人介绍,进了一个建筑队,当了一个木匠。建筑队的木匠就是支模板的,好学,半个月就是成手。我们老板以前是混社会的,路子挺广,活源不断,在他那干,我的生活基本上有了保障。今年开春,我来到了大富豪商城工地。这个工地的项目经理赵百利是我们老板的铁哥们。本来这个活儿是给我们老板的,不知道为啥被一个叫刘顺的农民给撬去了。我们老板怕我们没活儿,就求赵百利,费了好大劲,才把我们几十个木匠硬塞进来。
我们这些木匠都是城里的,以前都是厂子里的工人,厂子破产了,我们才干起这样的粗活儿。但就是这样的粗活儿,现在也不好干了。这些年,农村过来许多壮劳力,把城里的粗活儿几乎都包圆了。他们分明是在抢我们的饭碗,要断了我们的活路。
大富豪商城已经干完五楼了,现在正在起六楼,六楼以下是商场,六楼完事就是住宅。我们都喜欢干住宅,活儿少,能轻巧点。
今天项目经理让我们去主楼四楼拆模板,木匠组长派我和另外五个木匠去干。这个项目经理是新来的,原来的项目经理赵百利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他失踪后,警察来了好几次,找了不少人问话,我估计他们怀疑赵百利被人整死了。可他们也只能是怀疑,因为要是赵百利真被杀了,咋也得见个尸首不是,就是不见尸首,不也得有点线索吗?要我看,这个赵百利还是跑了。但为啥跑呢?谁都猜不出来。一开始,大家伙儿都怀疑他是卷了贾盛义的材料款跑的,但人家贾盛义说了,材料款一分不少,这就奇了怪了。赵百利这人挺讲义气,因为和我们老板是好朋友,所以对我们木匠都挺好。说实话,他失踪了,我们心里总觉得不那么得劲儿。
拆模板这活儿得有窍门,掌握好了,其实不咋累。我们都有拆模板的专用工具。最好使的是一种撬棍,三米多长的铁钎子,头上二十公分处弯成个直角。拆楼板的模板时,人站在地面,用直角尖一撬就下来一块,有时一撬,会哗啦啦下来好几块。只要注意点安全,别砸到自己就行。
我们六个人分了工,一人拆一片儿。我不着急,先坐下抽了一根烟。今天就这点活儿,我们六个都研究好了,得抻悠点干,别提前干完了,刘顺再给我们分配别的活儿。刘顺看不得我们清闲,有时不是我们木匠该干的,他也给我们分派。
上午我们先拆楼板的模板,干得挺顺手,干一会儿歇一会儿,临到吃午饭前都拆完了。下午再把柱子的模板拆下来,今天就算完活儿。实话实说,楼板的混凝土打得挺好,浆都振出来了,很光滑,没有一点蜂窝眼。看来杜志平那个逼养的,干振捣还是挺认真的。提起杜志平,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次因为小胖子,他竟然打了我一拳,把我打了个五眼青。他打了我之后,我总想找回来,但却没敢,看他那样子,应该是个狠人,我还真怕整不过他。
下午拆柱子的模板。拆柱子的模板也有窍门,不懂的人都是从上往下拆,还得爬高,四米高的柱子,爬上爬下太费劲。我拆模板都是从下往上拆,先拆掉底下的一块,然后用钎子一块块地挨个往下撬,够不到了,就用长撬棍,很省力气。
拆到第六个柱子时,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解开了赵百利失踪之谜。
当撬下柱子北侧下数第三块模板时,我发现混凝土里露出了一小块布料,也就火柴盒那么大,上面沾满了干灰浆,紧紧地贴在光滑的混凝土上。我有些奇怪,用手把上面的干灰浆搓掉,然后我就看清了那块布料,是一块绛紫色的针织布料。我看了几秒,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一块布料。我顿时僵住了,浑身发冷,头皮发炸,呼吸困难。这个布料我熟悉,赵百利失踪前穿的就是这种布料的夹克衫。
足足过去了五分钟,我才镇定下来。我知道,失踪的赵百利此刻就在柱子里,被混凝土包裹着。老天爷一定认为他死得冤屈,才特意留出了一点破绽,好让有心人去发现。也得亏是我,要是换了另一个粗心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一小条沾满灰浆的布料,混凝土里不时地会混有一些杂物,这在正常不过了。
我没有声张,也没有继续拆,而是捡起了刚拆下去的那块模板,又安了回去。做完这些,我走下了四楼,向工地外走去。我边走边骂,杜志平,我操你妈!刘顺,我操你妈!
刘顺
那些天净是闹心事。贾盛义找过我好几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我,说我再不好好干,就趁早走人。我知道都是赵百利捅咕的,工地有啥事他都不再跟我沟通,而是直接去向贾盛义汇报。我还知道,他的汇报都是添油加醋,甚至是无中生有。他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那几天木匠也开始闹事。有一天午饭时,他们都不动碗筷,集体坐在伙房门口骂人。我走过去问他们咋不吃饭?他们说这伙食根本就不是人吃的,还说下午也不干了。我指着格木镇的人跟他们说,你们看看,人家咋能吃下去呢?一个木匠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他的这句话被格木镇人听见了,格木镇人呼啦一下站起来一大帮,就要和木匠动手。木匠们也不示弱,也都站起来,叫嚣着要和格木镇人干。我费了好大劲,连吵吵带骂,才制止住两边。
我找了木匠组组长,跟他说,我已经很照顾你们了,要不是赵百利一句话,我根本就不会用你们。就是用你们,也不会用这么多人,用你们这么多人,你知道我一天要多付多少钱吗?我本想让你们多干点别的活儿,给我往回勾一勾的,可一给你们分派别的活儿,你们就吱吱扭扭不愿干。
木匠组长说,你这话就和我说不上了,要说,你就和赵百利说去。又说,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活儿本来是我们老板的,是你用了手段撬过去的。这样一看,应该是你抢了我们的活儿才对。
我气得够呛,知道和他根本说不明白,就去找赵百利,跟他说木匠都起屁,不吃饭,还准备罢工。赵百利说,还怨木匠吗?你自己看看你的伙食。我说,我以前的伙食都挺好,就是进了这个工地后才这样的,我必须压缩开支,要不工人的工资都难保证。他说,你这话啥意思?我说,贾总给我的人工费太低,我不节省点不行。他乐了,说,低你为啥还抢着干?你要是真嫌低,现在就可以走人,我就不信没人干这活儿。我一看,和赵百利更说不明白了,他乐不得我现在退出去。备不住木匠闹事也是他煽动的呢。我咬咬牙,强压下和他争吵的冲动,走回伙房,找到木匠组组长,跟他说,你先让工人们吃饭,吃完饭好干活儿,明天开始咱们改善伙食,争取顿顿有肉。木匠组组长说,你要这么说还行。又说,其实我们也不是争一口吃的,就是觉得你得把我们当人看。说完他冲着木匠们挥了挥手,喊了一句,都快吃饭,吃完好干活儿。
那天我真的气坏了,看来赵百利是铁了心要把我撵走,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危机。这种危机不是单单失去大富豪商城这个工程,如果我真被撵走了,我就会一败涂地,那么,这个城市的建筑市场里,将不会再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赵百利,希望他哪天能嘎嘣一下子死了。不怪我盼着他死,操他妈,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赵百利这是在逼我。
赵百利被杜志平打死的那天晚上,我并没有睡觉,我关着灯,在屋里一颗接一颗地抽着烟。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的心跟着敲门声剧烈地跳了起来。我低声问了一句谁,外面答,我是白壮志,有急事。我打开灯,开了门,看见白壮志站在门外。他浑身颤抖,脸色惨白。
我问,啥事?他一步跨进屋里,反手关上门,然后说,杜志平把赵百利打死了。我脑袋嗡的一声,心想,终于发生了。嘴上连忙说,到底怎么回事?问完这句话,我才感觉到,我的两条腿也在颤抖。白壮志说,刚才赵百利去现场了,非让我们停工,说我们打的混凝土不合格,还说明天就让我们滚犊子。我和老杜和他犟了几句,他就动手了。他拿起一把锹就劈我俩,没想到锹被老杜抢了过去,反手一锹劈在了他的脑袋上,完了他就死了。我赶紧问,当时还有谁?白壮志说,没有谁,就我和老杜。我问,看模板的木匠呢?白壮志说,不到九点就回去睡觉了。我不再问,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出门就往现场走。
赵百利仰躺在地上,脑袋旁边是一滩黑色的血。杜志平坐在旁边,正在低头抽烟。看见了我,杜志平站了起来,说,人是我打死的,和你们都没关系,天一亮我就去自首。我说,先别说这些,看看他是不是真死了。杜志平说,死透了。我走过去,蹲下身子,想试一下赵百利还有没有呼吸。他的一双眼睛圆睁着,比平时更大,在水银灯的照射下,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像死鱼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我吓得一激灵,强压下恐惧,把手放在了他的鼻子下,一点气息都没有,看来真的是死透了。我站起来,问杜志平,你俩动手的时候真的没有别人在场?杜志平说没有。我又问白壮志,你敢保证看模板的木匠那时真回去睡觉了?白壮志说,是,我敢保证。我又问,那看筋的钢筋工呢?白壮志说,今天是胡鹏飞看筋,他检查了一遍后,我就让他回去了。我说,那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就咱三个知道是吧?白壮志赶紧说,大平也一定看见了。他说的大平是我外甥,塔吊司机,他居高临下,当然也看见了。我不再问话,管白壮志要了一颗烟,蹲下来抽。一颗烟抽完,我站起身,对杜志平和白壮志说,这个事我来处理,你们都照我说的做。又转身对白壮志说,把对讲机给我。白壮志赶紧把扔在一边的对讲机找到,递给了我。我拿起对讲机,调了一下,对里面说,大平,我是你老舅,你现在把钩子甩过来,照我指挥的做。大平问,是不是赵百利死了?我说是。他说,那可咋办?我说,你别问,就当你没看见,赶紧把钩子甩过来。
钩子甩了过来,我让白壮志把灰斗摘下来,把油丝绳挂上。我说,你俩把赵百利的脚拴上,然后把他塞到柱子里。杜志平说,明白。白壮志说,老大,能行吗?我说,别废话,快点。他俩就用油丝绳拴住了赵百利的双脚,然后杜志平爬到了柱子上。我用对讲机跟大平说,起钩,把他放到柱子里去。大平哭咧咧地说,老舅,我害怕,你可别害我。我厉声说,别像个窝囊废似的,快点!
我们把赵百利塞到了柱子里,放到了钢筋骨架中间。这一层的柱子都是一米二乘一米二的,里面放一个人很轻松。然后我跟杜志平说,你俩继续打混凝土,明白吗?他俩使劲地点了点头。我又说,就当他今晚没来过,这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说,说出去咱们就都得死。
转眼赵百利已经死了二十七天了。在这二十七天里,我仿佛经历了一场能要人命的大病。最初几天,我四肢无力,总冒虚汗,而且过分地警觉,像一个惊弓之鸟。尤其是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睡着了就做噩梦。在梦里,赵百利满脸是血,面目狰狞,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他的脸是腐烂的,一条条地向下掉着烂肉,伴随着污血,落在我的脸上。我喊不出来,呼吸困难,拼死挣扎,直到满头大汗地醒来。
一开始,警察几乎天天来工地,我还以为我们马上就要暴露了呢。他们在工地里四处搜索,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又和一个又一个人谈话,瓦匠、木匠、钢筋工,几乎每个人都谈了一遍。当然他们也找了我。他们问我问题时,我紧张极了。那个问话的警察的眼睛像鹰眼一样锐利,他注视着我,我感觉我已经被看透了,他已经猜出了我就是杀死赵百利的凶手。直到他站起身,握了握我的手,说感谢你的配合,如果你再发现什么线索,请及时和我们联系时,我才恢复正常,但我的后背已经快被汗溻透了。
他们也问过杜志平、白壮志和大平。我总担心他们会慌张,会恐惧,以至于被看出端倪,尤其是大平,他从小就胆小怕事。但谢天谢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当时也许很镇定,也许是警察并没有太在意他们的表现,反正他们并没有引起警察的一丝怀疑。
后来警察就不怎么来了,直到这些天,他们一次也没有再来过。我想,这事就算过去了,他们一定以为赵百利真的跑了,跑到了别的地方。
赵百利的死,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好事。新来的项目经理和我合作得很愉快,有什么事他都和我一起商量,也从来没有去贾盛义那打过我的小报告。木匠们因为失去了撑腰的赵百利,也都老实了,我再分派他们什么活儿时,他们都很痛快。最主要的是,贾盛义现在也不再找我的麻烦了,不但不再找我的麻烦,而且还夸了我,说我的进度快,说不行这个干完后,他就把下一个更大的活儿也交给我。
前天我单独找了杜志平,把一个纸包递给他,那里是一万块钱,我让他寄给他家乡的亲人。他没要,他说他早就没有亲人了。我又说让他把钱存起来,留着以后用,他也没要。
小胖子
麦苗来城里后,我去看了她几次。她二姨的饭店离我们不算太远,坐线车不到半个小时。我去看她一般都是中午,下夜班后,我先睡一觉,睡到十点多起来,也不在工地吃饭,直接坐线车就去了。
一开始,我以为她二姨的饭店得多大呢,到那一看才知道,就是一个小馆子,才四张桌。麦苗没来之前,她二姨夫负责买菜和上灶,她二姨负责跑堂和洗碗,两人正好能忙活过来。后来,她二姨得了糖尿病,干不了重活儿,才把麦苗从格木镇叫来帮忙。
我第一次去,正赶上中午饭口,人挺多。麦苗上菜、捡桌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她没时间陪我,就给我点了两个菜,让我自己吃。
吃完后,她跟她二姨说,二姨,这是我对象。她以为她二姨不会收我的钱呢,谁知她二姨没惯着我,对我说,一共三十二,那就收三十吧。我当时很尴尬,刚要掏钱,麦苗脸上挂不住了。她对她二姨说,你别收他的钱,这钱到时候从我工资里扣。她二姨很不情愿,拉拉着猪肚子脸,找了个笔,把三十块钱一本正经地记在了账上。
以后再去,我就不在那吃饭了,只坐在饭店门口等麦苗。麦苗忙活一阵,得闲了,就出来和我说一会儿话。但通常说不了几句,她二姨就会把她喊回去。上次去她那,她跟我说,她干够了,她二姨对她不好,啥活儿都支使她干,看不得她闲着,备不住不是她亲二姨。我心里挺高兴,就对她说,不干更好,不行你就回格木镇吧。她一听不乐意了,说,你可别劝我,我还要挣钱呢,要不到时候咱俩咋开自己的饭店,要靠你挣钱,开饭店得猴年马月。
今天我又去了,在她那我俩统共就说了三句话。她说她二姨夫不像个好人,瞅她总色眯眯的。我说,这你可得防着点。她说,没事,她要敢碰我,我就把他的狗脸挠成血葫芦。我还没接下句呢,她二姨就激皮酸脸地把她叫回去了。
晚上上夜班时,我总想着白天麦苗跟我说的话,越想越替她担心,就决定明天还得去她那一趟,告诉她必须赶紧离开她二姨的饭店。以后开不开自己的饭店是小事,麦苗的安全才最重要。城里的老男人都不要脸,都特别骚,专喜欢占农村女孩的便宜,要真出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快到十点的时候,二平用对讲机告诉我,他在塔吊上看见有六七辆警车进了工地,下来了好几十个警察,不知道咋回事。
二平是大平的弟弟,他俩都是刘顺的外甥,也都是塔吊司机。大平是主楼塔吊司机,二平是厢楼塔吊司机。二平比我还小呢,可是已经开了三年塔吊了。他平时爱说好动,和我挺对脾气,干活儿的时候,他经常在对讲机里跟我说话,有时还唱歌给我听。
听完二平的话,我放下手里的振捣器,走到楼边,往下看。楼下果然有好几辆警车和许多警察。我感觉纳闷,怎么来了这么多警察呢?应该还和赵百利失踪的事有关吧。可是就算有关,也不用来这么多人啊,而且还是晚上。一定是他们把案破了,备不住赵百利真的被杀死了,他们是来抓人的。可是他们要抓谁呢?
警察分成了几伙儿,有的去了工棚,有的在往楼上来,还有几个守在楼下。我有点害怕,心里慌慌的,感觉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没多大会儿,有六七个警察上来了,问我和老张叫啥名,我俩告诉了他们。他们又问杜志平和白壮志在哪?我说在主楼呢。他们让我俩别干了,跟着他们下楼,他们要问我们点事儿。
走到楼下时,我看见杜叔和白壮志都已经下来了,正被往车上带。他俩四周围满了警察,我只能看见他俩的脑袋。杜叔的头发白花花的,很显眼,像夹在一堆黑色卵石中的一枚鸟蛋,颠簸着,随时要碎掉的样子。临上车前,杜叔努力地回头看了看我,张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就被警察推上了车。
那天同时被警察带走的还有刘顺和大平。刘顺是在他的宿舍里被带走的。大平那天正在塔吊上,看见来了那么多警察,他当时就吓傻了。警察让他下来,他哆哆嗦嗦用了十几分钟才爬下来,而平时他爬上爬下,每次也就两三分钟,像猴子一样灵巧。
第二天一早,我们刚吃完早饭,就又有一批警察进了工地,其中还有穿白大褂的法医。工人们猜测,他们是来找赵百利的尸体的。难道赵百利真的是被刘顺他们杀死了吗?大家议论纷纷,可是就算杀死了,他的尸体被藏哪了呢?之前警察已经来找过好几次了,难道是被碎尸了?
项目经理通知我们,今天停工一天,但谁也不能离开工地。他说,赵百利的案子还没整清楚,现在这个工地里的人都有嫌疑,所以谁也别想溜走,警察在外面都设了岗了。
许多工人都好奇地跟着警察上了四楼。我也跟着他们往楼上走,刚走到一楼门口,就被项目经理截住了,他让我去库里取一把电锤,送到四楼去。
我把电锤扛到四楼时,警察已经把一根柱子周围五米见方的地方,用警戒带圈了起来。圈外挤满了工地的工人,木匠、瓦匠、钢筋工、小工,脑袋挤着脑袋,脖子像鹅脖子一样长。这时贾盛义也赶来了。一个警察和他说了几句话后,他回头告诉项目经理,让安排几个人,用电锤把圈里的那根柱子凿开。他这样一说,大家都明白了,赵百利应该在柱子里。项目经理指了指我,我赶紧摇头,说我害怕。最后项目经理安排了两个木匠。
两个木匠先把包在柱子外的模板拆掉,然后开始用电锤凿混凝土。混凝土早已凝固,坚硬无比,电锤打上去只留下一个个白点。用了好长时间,柱子才被凿下去一层三四公分的表层。这时里面已经露出了钢筋。项目经理又打发人去库里取来了角磨机。把露出来的钢筋切割掉。在切割钢筋的同时,钢筋笼子里露出了一些绛紫色的布料。围在外面的工人开始惊呼,他们不少人都认出来了,那布料正是赵百利经常穿的那件夹克的一部分。
警察一再叮嘱,不要把里面的尸体破坏,所以直到下午,换了好几拨人,混凝土柱子才被完全凿开,钢筋也都被锯断了。他们在里面剥离出一具尸体,但这个尸体根本看不清面目,甚至身上的衣服也只有几处露在外面。那其实就是一块人形的混凝土,就好像一个裹着水泥的木乃伊。但谁都知道,那里面裹着的是一个死人,是项目经理赵百利。
我的心充满了忧伤,看来赵百利的死一定和杜叔有关。这儿正是他的工作面,而那天赵百利从我这走后,也确实到了他这里,然后就失踪了。我知道赵百利不是个好东西,但我想不明白,杜叔他们为什么要杀他。看来刘顺、白壮志和大平也一定参与了,只靠杜志平一个人,无法把赵百利的尸体弄到四米高的柱子里。这时,我仿佛看见了他们当时毁尸灭迹的场景。我感觉到了冷,从空气中渗入我的皮肉、我的骨头,我抖了起来,很轻微,但难以控制。
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来。她身材苗条,穿着时髦,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她尖叫着,身体前倾,膝盖弯曲,喝醉了一样。工人们慌忙给她闪出一条通道。她钻过警戒带,跑到赵百利的尸体旁,蹲下去,双手抚着混凝土包裹的尸体,嚎啕大哭。她越哭声音越大,脸上的粉被眼泪一冲,划出了一道道湿痕,也露出了眼角的皱纹,这使她的脸看上去很滑稽,也很老,她应该有五十岁了。
女人哭了一阵,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忽地站起来,冲到了警察面前,哭喊道,是谁杀死了我弟弟?你们一定要让他偿命!让他偿命!
麦苗
小胖子进城后,我的心里就像长了草,越长越密,没有一点缝。我整天啥都没心情干,一心想着进城去找小胖子。没有小胖子的格木镇一点都不好玩。
正好上个月我二姨来我家,跟我妈商量,想让我去她家的饭店帮忙,也不是白帮,正常给开工资,人家多少钱给我多少钱。我妈有点舍不得我走,也不光是舍不得我走,主要是怕我进城后又和小胖子联系上。她一直反对我和小胖子处对象,说小胖子没爹没妈,家里条件差。她懂得个啥,条件差对我好就行呗,要是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天天给我气受,那还不如不结婚了呢。我可不能听我妈的,她要敢逼我,我就跟小胖子私奔。
听完我二姨的话,我妈正在心里琢磨着用啥话拒绝呢,我在一边就答应了。去城里多好,能挣钱,能逛街,还能看见小胖子。最主要的是,我还能熟悉一下饭店的事。我都想好了,以后就和小胖子去城里开饭店。
我原以饭店的活儿不累呢,就是端端盘子有什么累的呢?跟玩一样。可是到了我二姨家的饭店,一干起来才知道了,端盘子上菜、捡桌子洗碗、择菜洗菜,外加拖地收拾卫生,该我干的活儿太多了,尤其到了饭口,连好好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但这些我都不在乎,因为小胖子的工地离这不远,他每隔几天就会来看看我。我就愿意和小胖子在一起,不用亲热,就说两句话我心里都得劲儿。
但我在我二姨的饭店只干了一个月,就干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我二姨对我不好,也不是因为活儿太累我受不住,这两样我都能忍,而是我二姨夫是个大色狼,总想打我的主意。他平时总拿色眯眯的眼睛瞅我,我二姨在跟前时他也不收敛。后来,他越来越得寸进尺了,总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碰一下我的屁股或胸脯。
今天下午两点多,吃午饭的客人都走了。我正在擦地,我二姨夫就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当时没惯着他,先用我的高跟鞋使劲踩了一下他的脚,他疼得一撒手,我转身抬起脚,照着他的裤裆就踢了一下。我不知道男人那地方那么不禁踢,他一下子就被我踢趴下了,俩手捂着裤裆在地上打滚。
他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我二姨买东西回来了。看见他丈夫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哼哼,她立刻就急眼了。她破马张飞地骂我,因为我踢坏了她丈夫的蛋蛋。她还口口声声要扣我工资,好给她丈夫看病。我问她,你到底整没整明白?是你家的老色鬼先对我耍的流氓。她说,我没看见他对你耍流氓,我只看见他受伤了。她这么一说,我也就没啥说的了,我还能说啥呢?我就使劲朝她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吐完了,我转身就跑出了她家的小饭店。她追出来,叉着腰在我后面骂我臭不要脸,勾引她家老爷们。真可笑,就她老爷们那样,跟一头猪似的,我会去勾引他?我本想返回去,在她的胖脸上挠那么几下的,但我忍住了,因为我嫌掉价。
真有意思,我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不喜欢城市了。还是小胖子的想法好,回格木镇。但临回格木镇之前,我得先去看看小胖子,他已经好几天没来看我了。我要告诉他,我以后不打算开小饭店了,我要和他一起待在格木镇。这正合他意,他一定会非常高兴。我就喜欢看他高兴的样子,胖胖的脸上全是笑,傻乎乎的,像开了一盘向日葵花。
到了小胖子的工地我才知道,他们大部分人都已经回格木镇了,工地里只剩下他和胡鹏飞还没走。他本想下午去看我,然后明天一早也回格木镇的,没想到我就来了。
听小胖子说,刘顺、白壮志、大平,还有一个叫杜志平的都被警察抓走了,是他们杀死了赵百利。他们被抓走后,工地停了几天工,昨天贾盛义又找了一个工程队,听说明天就进驻工地了。今天一早,贾盛义就通知了他们,让他们抓紧收拾东西,离开工地,好给新的工程队腾出地方。可是他们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开呢,刘顺被抓了,他们不知道这钱该管谁要。他们集体去找了贾盛义,想从他那把工资要出来。但贾盛义连面都没和他们见,只打发人告诉他们,打酒要冲提瓶子的要钱,让他们去找刘顺去。他们上哪去找刘顺?难道要去公安局吗?真是笑话,他们只好决定先回格木镇,以后看情况再说。
赵百利失踪的事儿小胖子跟我说过,但我咋也想象不出,他会被格木镇的人杀了。格木镇的人都多好啊,怎么会杀人呢?除了那个姓杜的以外,刘顺、白壮志和大平我都认识,尤其是刘顺,他可是格木镇的名人,难道他们真的杀人了?太不可思议了。
我和小胖子说了一会儿话,天就已经快黑了。胡鹏飞说领我俩去吃点饭,然后明天再一起回格木镇。
胡鹏飞竟然把我和小胖子领到了陈萍的住处,这让我高兴坏了。陈萍比我大几岁,我小时候忒喜欢和她玩,她那时对我可好了,总护着我。我一下子就抱住了她,一连气地问,萍姐,你怎么也在这?萍姐,你不是在省城上班吗?
陈萍看见我也很高兴,她说,我不在那干了,回来做点小生意,没做好,赔了,我准备和你们一起回格木镇。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她不再在省城坐办公室,做生意又赔了钱,是件很丢人的事似的。
我说,太好了,那就和我们一起回格木镇吧,城里人都尖,咱们鬼不过他们,他们的钱哪那么好挣。陈萍被我逗乐了,说,你这个丫头,其实城里也有好人的。笑了笑,又说,我们吃饭吧,我都做好半天了。然后她就叫我和她一起去厨房往出端菜。
我很奇怪,就问,萍姐,你知道我们要来呀,怎么把饭都准备好了呢?她说,是鹏飞告诉我的。我看看她,又看看胡鹏飞,恍然大悟。我叫道,我才看出来,原来你俩偷摸地处对象呢!陈萍脸一红,说,不是,咱们不都是格木镇的老乡吗。我说,啥不是不是的,我眼睛可毒,我一看你俩就处对象呢。我转身又对胡鹏飞说,真没看出来,你挺有福啊,竟然能让我萍姐看上你。他支支吾吾,说,真不是。我马上对他立起了眼睛,狠狠地说,胡鹏飞,你给我听好了,萍姐就是我亲姐姐,你要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让。
我们边吃饭边说话,其间说起了赵百利被杀的事,又说起了刘顺、白壮志、大平,还有杜志平。说到杜志平时,小胖子说,杜叔以前给过我一个地址,告诉我,如果他哪天出事了,让我替他往那个地址写一封信,就说刘二再也回不去了。又说,我一直整不明白,他怎么知道他以后会出事呢?而且,他说的刘二是谁呢?他不是叫杜志平吗?真奇怪。胡鹏飞说,杜志平是个怪人,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我猜他不敢回家乡,一定是有原因的,兴许他是个逃犯都有可能。小胖子叫到,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杜叔是个好人,他怎么可能是个逃犯呢。就是他们这次的事,我想都是因为赵百利欺人太甚了,他们才动手的,他们应该是被逼的。又问胡鹏飞,你说,要是有个人骑在你脖颈上拉屎,你还能老老实实不吭声吗?我听小胖子这样说,赶紧帮他说,就是,就是,我不知道别人,我就知道谁要是敢欺负我,我就要给他好看。就像今天中午,我就把我二姨夫好悬踢废了一样,那些大坏蛋太坏太坏,就不应该惯着他们。我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陈萍拍着我的手说,丫头,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我们也不能做得太过格了。我说,知道啊,萍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准备和小胖子结婚了。
我们一直喝到了十点多。小胖子和胡鹏飞喝了一整瓶白酒,我和萍姐也喝了不少啤酒。我们都有些醉了,晕晕乎乎的。最后胡鹏飞对小胖子说,让麦苗住在陈萍这吧,咱俩回工地对付一宿,明天一早,咱们再来找她俩,然后咱们一起回格木镇。
我和萍姐出来送小胖子他俩。夜色正浓,蓝黑色的天空上,银河璀璨,真的像一条流淌着碎银子的大河。我提议大家再坐一会儿,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想再好好看看这里的天空。
我们四个并排坐在马路边。夜风有些凉了,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我们都默默不语,各自想着心事。
忽然,我看见有一束光从东北边的天空飞来,笔直笔直的,像一支银色的箭,有着尖锐金黄的箭簇,和公鸡尾巴一样的箭羽。这支箭越飞越大,飞到我们头顶时,忽然嘭的一声,金黄的箭镞爆裂开来,像一颗点燃的烟花,迸射出一大团绚丽的火焰,红的、绿的、黄的、紫的,五彩缤纷。爆炸之后,箭镞依然向前飞,虽然是变小了,却更加明亮,金黄金黄的,照亮了整个天空,它一直朝着西南方向飞去,那里是格木镇的方向。
我们站起来,一起抬头望向天空。胡鹏飞告诉我们,那是火流星。它离我们很近,似乎我们伸手就能摸到,我们甚至听到了它飞行时的轰轰声。我兴奋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小胖子,摇晃着他,大声喊着,小胖子,快许愿,快许愿,许愿你永远永远爱我!
这颗流星消失后,天空中又出现了几颗流星,虽然不是那么大,但也都有绚烂的色彩。在这几颗流星之后,天空中出现的流星越来越多,如万箭齐发,一起向西南方向飞去。满天的流星,照亮了夜空。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壮观的流星雨,太激动人心了。我抱着小胖子,身子抖得厉害,眼泪哗哗地向下流淌。小胖子也紧紧地抱着我,他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这时我看见胡鹏飞和陈萍也依偎在了一起,一起看着天上的流星。他俩的身影很美,衬着满天的流星,浪漫极了。
一颗颗流星不断地出现,有的大,有的小,大的是彩色的,小的是银色的。它们组成箭雨,飞速前行,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轨迹,一起飞向了遥远的格木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