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2年第4期|李佩红:遇见南山
李佩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州作协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散文》《中国作家》《光明日报》《石油文学》《湖南文学》《安徽文学》《西部》《绿洲》《文艺报》《伊犁河……
李佩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州作协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散文》《中国作家》《光明日报》《石油文学》《湖南文学》《安徽文学》《西部》《绿洲》《文艺报》《伊犁河》《当代人》《海外文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塔克拉玛干的月亮》《行色新疆》。
大雪
受季风影响,每年春天,南疆沙尘天居多,浮尘如雾,人间如海市蜃楼,但丝毫不影响春天跳踢踏舞的热情。春风所到之处,大地惊醒,杏花、碧桃、梨花、迎春花、丁香,接着是山楂、海棠、黄刺玫、蔷薇、马兰花、牡丹,最后是芍药和鸢尾,杂居的众多花神浓妆淡抹,开门迎春。人们走也走不出一张张青春盎然的脸。十几年前,从南疆到北疆,坐火车或坐汽车耗时十几个钟头,当下,高铁四个多小时便可抵达。据说天山正在凿新隧道,届时横穿四百公里天山仅需两个多小时。快捷的交通方便了出行,却也减少了季节大开大合的魅力。
大尺度、大场域、大空间的骤然巨变,往往蕴含着无限可能,包括季节的逆转。
春末到初夏只差一个脚尖的距离,以为气温会顺着时间的向度往夏季攀升,没想到再次失去了着力点跌落下来。从库尔勒出发时身着短袖T恤,下午出乌鲁木齐火车站,寒风袭来,赶紧添衣。乘大巴车再出城,朝南山进发。天降大雪,山愈近,雪愈紧,眼前白茫茫一片。三春接近尾声,猝不及防的大雪,让刚刚春心萌动的大地再次归零。
回溯二十年前,库尔勒冬季至少下几场雪。近几年,冬季几乎无雪。雪是理想主义者,喜欢抱紧寒冷,给予慰藉。
到达南山遇见艺术山庄,见门前一根长木上的雪厚达二十几厘米,惊讶地瞪大眼睛。
堆上去的吗?
哈哈,您真逗。
冰凌
计划第二天清早出门赏雪。山里睡觉,沉、香。一夜无梦。醒来,天已大亮。
窗外是亮白世界。吃饭,上课。午后,气温回升,雪始化。后悔早晨晚起,错过美景。转念,大雪一时融不尽,残缺也是美,随性。
早晚温差很大。黄昏后,雪融凝成冰凌,挂在屋外茅草棚沿,银亮亮的。大家争相举手机拍照,发朋友圈。每个人的世界都储存在一方芯片里,手机使世界再无秘密。
少时,留守日照爷爷家。春天,乍暖还寒,草屋前脸悬挂一溜儿冰凌,像房屋长长的睫毛,一晃一晃,水珠滴答滴答。我更愿意把冰凌想象成银色音棒敲打着春风的脚丫。我举着一根小棍,对着冰凌轻轻敲打过去,声音清脆悦耳。爷爷拿着镢头,逐一将其敲下来,冰凌啪啪摔碎蹦散。我扯着爷爷的衣角,叫嚷着不许他砸。傻妞,它是水,化了掉下来,小心把你头砸个窟窿。美丽的东西也有伤害,这出乎我的想象。
爷爷的破坏,扼杀了一个女孩最初对美好事物的想象。我不明白,为何美好的东西易碎。
爷爷伸手掰下一根冰棍,递给我。我伸出舌头轻轻舔过,冰凉丝滑、微微发甜的感觉如电流传遍全身,不由打了一个激灵。拿着两根冰棒兴高采烈地跑出院子,去找隔壁邻居的小黄毛。两个小姑娘,一人拿着一根冰凌,开心地笑着。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皱纹爬上我的额头、眼角,这单纯的美好仍在心间流淌。
残雪
物质因地域不同,呈现出不一样的质地。
新疆的雪和内地的雪不同。内地的雪水分重,大雪极易压断树枝甚至电线。新疆干燥,雪的姿态轻盈,飘飘欲仙。待阳光烘干雪里的水分,雪变得坚硬。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很动听。我特意在雪里留下两串清晰的脚印。天气预报说今日气温攀升,估计不到正午,雪和我的脚印都将被擦拭干净,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是我和雪必须面对的无情现实。用手机拍下来,以证明我和雪共同构建的一段有形态、有声音、有颜色的真实瞬间,对抗时间的虚无。这是我与雪达成的秘密协议。
纯蓝的天宇,吞噬一切的庞大陷阱,看久了身体仿佛失去了引力,有被吸进去的危险,突然感到恐惧。向上就是向下,向左就是向右,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这让人迷茫空洞困惑的蓝。联想人类深入地下疯狂地开采,会对地球造成怎样的伤害和破坏,会不会影响地球的重力?如果地球缺少了重力的吸引,人会像鸟一样飞升,跌入那可怕的蓝,阳光之外无尽的黑暗。
一阵眩晕。幸亏远处的地平线露出雪山,紧紧抓住大地的衣角,才扶正我的目光。一架喷气式飞机把蓝天划出一道白线,消失在远方。两只山雀轻快地从我头顶歌唱着飞走,公路有车经过,隆隆震动地面,把我拽回现实。
蹲下身子,凝望残雪,白雪融化时呈现出别样的风姿,冷冽、俏丽、幽微,像蜷缩得透明的圣子。雪融为水,不再白,时间由此断裂。仅仅过了两天,那场轰轰烈烈向天而歌的大雪,悄无声息地落幕。英雄陨落,大雪无痕,永恒不过是心海荡起的淡淡涟漪。
山鹰
清晨出门,雪线如龙,蜿蜒于山地褶皱,山体披挂白色哈达,准备向夏日进发。更远处,高大的雪山依然白发皓首,沉稳如钟。
乌鲁木齐附近有博格达和天格尔两座著名的山峰。我现在看到的应该是海拔高度三千七百九十米的天格尔峰。脚下,雪完全隐没,山峦起伏的曲线宛若大地的篆书。地表冒出一层灰绿色,山体裸露的断土崖,切出两三米厚的土层,表面潮湿,与南天山赤裸的凌厉和阳刚相比,流泻着女性的柔美线条。
云很白,一朵一朵,若即若离,如天空放牧的羊群,抑或是返回天庭的雪,缓慢地游动、变化着。东方,一颗金豆突然炸裂,无数光的碎片从云的缝隙里窜出来,刺穿大地。光影移动,大地为之战栗。一会儿,云层再次遮蔽太阳,大地复宁静。
抓着枯萎的芨芨草,踩着干牛粪爬上一座山丘。高处,山风流动加速,遇到身体的阻挡,气呼呼在我身上乱抓乱挠,之后奔驰而去,一波推着一波、春风抚摸过的草抖动不已,集体欢笑。一只鹰滑翔,悄然无息。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只鹰。鹰的双爪收拢,向后紧贴尾部羽毛,两翼平展。看不清它的目光,只感受到鹰冷峻威严的气息。高高在上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和震慑力。
在这里,唯鹰拥有这种能力。
春花
这里的山杏终于炸开,一抹一抹浅红抖开迟来的欢笑,开花比南疆晚了一个月。放牧的哈萨克族牧民告诉我,现在的天气比他小时热多了。从前这个季节,山里的雪未化,六月雪也常见,那时草高而密。全球气候变暖直接的影响是草场退化,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光不再,牛羊就在山坡上,一眼看见。
杨树仍在沉睡,榆树不动声色地抽芽,一小嘟噜、一小嘟噜如未成熟的紫色桑葚,和树皮的颜色相似,非得近距离才能看清楚。坡上的蒿草生长浓密,漫山遍野散发着蒿草浓郁的气味儿。观察草原,需要谦恭地俯下身子仔细欣赏,草原绝不会让人失望。何时,一朵朵小黄花超过蒿草的高度,独茎细长,托出花之妖娆,叶不肯与花茎争宠,紧贴地面,形似萱草,像母亲立在家门口目送远行的儿女。未开的花苞,边缘有淡紫色条纹,像刚点燃的火炬;半开放的花,形似对空邀月的黄金酒杯,共饮清风;完全开放的黄花,对着碧空吹奏小喇叭,风来,朝一个方向垂颅,风过,又喜气洋洋地立直。随风摇曳的样子像一群女子的轻歌曼舞,身姿娇小玲珑惹人怜爱。拍照时,手机贴着地面斜出一个锐角,在风与风的缝隙快速按键,否则画面是虚的。哪怕微小的风也能让花摇曳不止,像爱笑的女子总是笑个不停。在罗马神话中,郁金香是布拉特神的女儿,她为了逃离秋神贝尔兹努一厢情愿的恋慕,把自己变成了花。天山植物近千种,形色软件只能查到普通花卉。上网查,答案是野生郁金香。野郁金香有黄色、紫色、红色和白色,依花形判断应该是野郁金香。黄色野生郁金香代表高贵和珍重,以及被拒绝和无望的爱。恰恰应了我当下的心情,与爱人之间的纠结,近乎逼我到崩溃的边缘,柔韧、美丽的郁金香渐渐解开心结,透进一丝光亮。
大自然是疗伤之地。
太阳落山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白天绽放的花朵全部闭合,花之精灵躲进黑夜悄悄地眠了。第二天,太阳升起,像听到了神的召唤,齐刷刷地打开小花伞。不过短短一周,它们集体消失了,完成了自然界的一次“快闪”,把美的回声留在草原,留给我。
新疆当地人把野郁金香叫老鸹蒜,根部是像大蒜一样的球茎,可食。本想挖一株探个究竟,终不忍心。
天山
该说说天山了。
天山名气之大,盖过了新疆的另一座神山——昆仑山,成为新疆的代名词。天山全长两千五百多公里,其中著名的有北天山的阿拉套山、婆罗科努山和依连哈比尔尕山,有中天山的乌孙山、那拉提山和额尔宾山,有南天山的科克沙勒山、哈尔克他乌山、科克铁克山和霍拉山,有东天山的博格达山、巴里坤山和喀尔力克山。这么多高大的山脉,我活了半个多世纪,涉足不过三座,人之渺小在天山面前尽显。
作为世界最著名的七大山脉之一,天山横亘新疆中部,是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的天然地理分界。从地形上看,天山是新疆高耸的鼻梁。伊犁河、塔里木河、开都河、车尔臣河、安集海河、白杨河,这些我能叫得上名字的,只是发源于天山的众多河流中的几条。有了河流就有了绿洲和家园。所以,新疆人把天山比喻为父亲厚重的脊梁、母亲温柔的怀抱。
天山是全部的生活,生活是天山的一部分。
然而,人们一边歌颂一边破坏,一边赞美大自然,一边挤压占领自然,这是难解的悖论。天山隆起的山坡保持自然的原貌,时见塑料瓶、塑料袋、啤酒瓶、易拉罐,及烂衣服破鞋子,还有在山沟里随意搭建的房屋,毁了草原原有的美感。我们一行七八个人,问山庄老板要了大塑料袋,上山捡垃圾,在两公里范围内就捡了十几袋垃圾。
转过一个山坡,远远望见山坳下隆起七个土堆,走近,见三个土堆没有墓碑。其他的四座坟立黑色大理石墓碑。他们全都来自河南许昌,生于一九二几年的,生于一九四几年的,姓赵的,姓李的。同屋的另一个文友说,更远的山坳处,坟墓比这还多,那一片是甘肃人的坟地。
每一次偶然都蕴藏着必然。
我的到来不是没有缘由。我猜,逝者的意思是让我用笔记下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他们多是因饥荒和战争不得不离开家乡。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最终的归宿地会在远离家乡几千公里的天山深处。“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峰峦如幕,苍茫如海,每天迎着日出,天山为其挡风遮雨,人与天山融为一体。
谈到生死,有人说想和亲人葬在一起,有人说想葬在树下,有人说想把骨灰撒进江河。人已死,无所谓葬哪儿,“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何不让天地做我的大墓,“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长风万里送秋雁,循环往复永不止,唯高山永存,绿水长青。
散步
唧唧、啾啾,喳喳、咕咕……长音短调,四面八方涌入的鸟鸣,无论高音还是低音,都是欢快的、明亮的、美妙的,我的脚步随之轻盈。
高处的天格尔峰,积雪淡了些,隐约剪出峭峻风骨。一轮与山同色的圆月,斜于雪山右上方,淡淡的浅白,氤着雪山洗漱后的水汽。东边的太阳也已跳上山巅,没有云的遮挡,硕大的太阳白光刺目。日月同辉,这是无与伦比的伟大遇见。我肩扛起日月,向西,身影投在地上,拉长十多米,真实又虚幻。我挪动一步身体,太阳再抬升一些,影子随之变短。有时,真实的存在就是不真实的存在。
两天没有爬山了。远看,草已铺满了山坡;近看,小草和芨芨草一样,一簇一簇拔地生长,不像城市的人工草坪,一片一片。天山野生的草,生命力更顽强。艾蒿退为草的点缀,张开的形态更像一朵朵灰白色的花。一束束枯白的芨芨草根部钻出新的绿枝条,像在自家的院落加固篱笆墙,坚守着故国家园,不离不弃。我很惊异,芨芨草多生长在山的沟壑或坡地,那里的水更丰沛,它们比草更需要水吗?
没有人给我答案。
有些事情不需要答案,谜团留心也是新鲜的乐趣,可以随时随地翻出来,想一想再搁下,像小草怀念去年或更远的风。
裹着蒿草的芳香,想象自己是一棵艾蒿,匍匐在地。脸埋进天山的坦荡,用骨头感受它的心跳。我不再孤独,又更加孤独。幸福又委屈的泪水涌出眼眶,一滴、两滴、三滴……落在地上。我怜悯草木却不及草木,漂泊的我,年过半百,还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薄履。我的信念也不如草木坚定,草木一旦选择绝不动摇,绝不犹豫。
在西北角平缓的地带,风把羊的声音送过来。大山该有的声音,还有山雀在半空编织的网。天气晴好,无一丝云的苍穹,单调空乏。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丘,风染绿的山丘起伏有致,在光影配合下,如少女柔美的裸体,线条流畅,蓬勃着欲望。发现一大坨风化的牛粪,旁边有一朵野郁金香。牛粪与鲜花,香与臭互为转换,相互关照,相互滋养,很有点哲学意味。
低头拍照时,忽见一窝毛毛虫。毛色斑黄如虎,脊梁一条细白线,密密的毛像芒刺。几十条聚拢在手掌大的地方,相互摩挲,这场春天的交欢盛大而寂静。路过时,差点儿踩到它们。若偏差十厘米,它们将全部丧生在我脚下。灾难在虫子意识不到的地方出现,几十条毛毛虫的命运每时每刻无不系于脚、车轮、牛马羊蹄之下。地球稍稍颤抖,许多生命瞬间压在了瓦砾之下。
最丑的虫子蝶变出最美的草原蝴蝶,美与丑,爬行与飞翔,出自同一身躯。毛毛虫的独特武器就是密密的绒毛。小时爬树就被这种毛毛虫蜇过,胳膊红肿奇痒难忍。它防身的武器也是它的死穴。人们欣赏蝴蝶的美丽,却毫不留情诛杀毛毛虫。
每一种生物都如此完美。虫子如此弱小,却是天山草原必不可少的一环。虫子的快乐和生命如此之短。一群蚂蚁军团穿梭在蒿草与郁金香丛林,它们和人类一样,永远在各自的世界里忙忙碌碌。它们也有必须面对的现实和使命。残酷或安稳,随时随地可能瞬间坍塌,也许它们活得一点儿不比人类轻松。
山沟
天山有多少条皱褶,就有多少条山沟。
山沟的名字大多起得随意,鱼儿沟、干沟、盐水沟、白杨沟、菜籽沟、韭菜沟、红柳沟、杏花沟……蒙古语、汉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混杂,第一次进天山的内地人会既感觉混乱又充满意趣。
出艺术山庄,沿着一条主路一直向西走,即抵达小渠子乡。
这是一周来走得最远的地方了。
小渠子河沟,沟谷平缓,中间有一条河,两岸山峦重叠如屏。昨夜,春雨洗净河谷,村落杏花点绕。“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有小村少女的轻淡气。
众人爬山去了,我和两位诗人另辟蹊径,顺一条羊道进入另一条山沟。这条山沟没有名字,几乎与小渠子沟并列,但窄小许多。也正因为山沟窄小,两边山高坡陡,未被开发污染,仍保持着原生态,是牛羊草木的世界。
雨后,山坡土地泥泞,上山的道路被一拥而上的羊踩踏,草没了,地下满是深深浅浅的羊蹄印。从这些细密的羊蹄印,能感觉到那些挤挤挨挨立于山坡上的羊望到山谷下青草地时迫不及待的神情。在圈里关了一冬,终于来到熟悉的夏牧场,心情一定是愉悦的,和现在愉悦的我一样。
下山的羊道,细细的向下斜去,头羊带领羊群,很有秩序地跟着,排成一溜儿,小心翼翼地下山。沿着这条斜线下沟。城市住久了,没有机会踩到新鲜的泥。两只脚沾满厚泥巴,脚步变得沉重,心却异常空盈。羊群满坡,草色青青。母羊领着小羊,走走停停,小羊一会儿就拱进母亲的肚皮底下吃奶。
贪玩的小羊被母亲甩在后面,咩咩的呼唤声奶声奶气,母亲咩咩回应,停下来回过头等着小羊跟上,整个山谷回荡着母性的柔光。在这条山沟,相机挂在屁股后面随便一按就是大片。
当我发现了美
我想独占这种美
我怕别人也发现了
这美就没有了
此刻,思接诗人顾城,自然界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人类。
二十年前来南山的影像在脑中重叠。二十年后的南山早是许多人的南山,但不是我熟悉的南山,它变得更拥挤了,房屋向更高处延伸,公路穿过隧道,那些都是天山必须承受的粗暴。当天山每一条沟壑都住满了人,就可改名人山,细思极恐。他们不会看到今天我们看到的,就如我们今天看不到恐龙的侏罗纪。希望千百年后,这里“仍是这片草原,这轮明月,月儿向我垂下了目光,好像责备我这样的夜晚,一个人竟敢骑一匹骏马,同它争夺草原上的霸权”。
奔马
新疆盛产马,马的种类多,哈萨克马、蒙古马、焉耆马(也叫龙驹)、巴里坤马,还有普氏野马。新疆马有共同的特点,个矮,腿短粗,毛色单一,极有耐力,不及欧洲马那般高大俊逸。我在昭苏、乌鲁木齐、和静、焉耆等地参观过马场,大多饲养品种名贵的赛马和少数汗血宝马。
马是游牧民族的羽翼,是亲密伙伴,更是交通生活的依赖。如今,草原上的马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汽车、摩托车。特立·乌哈孜上六年级,“五一”期间帮爸爸放牛,和爸爸奴尔哈孜骑一匹马,马是哈萨克马,棕色杂白,头大矮小。这是十多天来在南山看到的唯一骑马放牧的人。他的马鞭很漂亮,红柳枝做杆,两侧夹着几条牛皮条,用两条一厘米宽的白铁条固定,上面錾刻对称的云纹,隔十厘米用铁丝缠绕三圈。握着马鞭,走得再远心也是踏实的。骑马的奴尔哈孜奔驰在山梁上,夕阳形成的巨大逆光拉出长长的剪影,马与人熔铸为一体,光芒四射。
离开山庄前的傍晚,长桌摆在二楼阳台上,迎着夕阳,伴着音乐,一群人烹羊、烤肉、喝酒,且为乐。
十八匹马,或站或卧或走,于我隔着一道山梁。它们和我共同拥有夕阳,硕圆的金乌一寸寸沉落,染红半边天,壮丽而辉煌。这难道不是人们苦苦追寻的诗与远方吗?
艺术山庄有六匹马,四匹是庄主儿子的,他在日本留学,因疫情影响休学在家一年了,帮着父亲打理业务。这是四匹纯正的阿拉伯小矮马,腿短而粗,棕毛浓密,鬃毛和尾巴被剪短编成小辫儿。另外两匹是别人的,是纯正的蒙古马,一匹马身上有白色斑点。脑海中忽然跳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画面。
一匹马如果不驰骋疆场,在厮杀呐喊中释放生命激情,在刀光剑影中洒尽一腔热血,会被认为没出息,哪怕不冲锋陷阵至少也该在赶脚拉车的路上走过一生。这几匹马,被人当宠物养,没有缰绳和牵绊,每天清晨出门,无所事事地闲逛,到处都是鲜嫩可口的青草,随便找块空地,寂寞又满足地咀嚼与反刍。这几匹马穿过马路奔跑、前腿高抬,纵身一跃,跳上对面的山坡,动作潇洒如风。主人说这些马很聪明,知道哪儿的草品质最好,依次先选好的吃,后吃差的。对自然的判断,马远比人类想象得聪明,天性懂得不能涸泽而渔。人类脱离自然太久,对自然的敏感已远不如动物。
参观现代化养殖,展板上写着“牛幸福的一天”,很具有反讽意味。挤奶时间到了,牛很听话地排着队鱼贯而入,机器挤压出奶,再鱼贯而出,继续关进笼里。牛成为人类食物链上超负荷奉献的奴隶,何来幸福?
当它们看到草原上自由奔驰的同类,会不会流下落寞的泪?
星空
“很多年以后,如果你偶尔想起了消失的我,我也偶然想起了你,我们去看星星。你会发现满天的星星都在向你笑,好像铃铛一样。”那个夜晚,我念着三毛的诗,你肯定不会听到,你只顾笑,忘乎所以的夜晚再也不会有了。
你知道吗?在城市居住得太久,没工夫惦记星空。
偶尔想起,抬头见一片雾蒙蒙,再抬头还是雾蒙蒙。即便晴朗天,高层建筑五光十色、炫目迷幻的霓虹灯,夺走了星空那片海,很难有“天淡银河垂地”的夜晚。
其实,星空并没走远,和野生动物一起躲进了深山密林、远乡僻壤。上次观星是在两年前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一个叫东道海子的地方。受远处城市强光干扰,那次观星不理想。常怀念儿时在克拉玛依戈壁滩上观星象的夜晚,银河低垂,亮如水晶,手可摘星。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夜晚,一个人的银河,一个人的星空。几十年天涯海角,身体渐老,而星空在记忆深处越擦越亮。
我爱星空,不是因为康德的名言“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仰望终生:一是我们头顶上璀璨的星空,二是人们心中高尚的道德”,而是喜欢星空卸去色彩和斑杂,只将银色点缀在黑色上,如不谙世事的孩子随性之画,有无限的想象空间,胸气贯通古今。我猜,有些文化的人没有不爱星空的吧。有人河边独自看星宿;有人夜长人自起,看星月满空江;有人爱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还有人观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在望星空这件事上,古人比我们幸福,孤坐也好,独行也罢,群聚或是夜宴,无须走远,只要一抬头,便是星空浩瀚。所以,古人保留着人类儿童时敏感的直觉,也比现代人多了些惆怅的诗意想象。
四个人摸黑来到无人处,像穿过今生来到另外一个世界。到底未敢走远,坐在节枯木上。碧空千顷繁星无数,每颗星都披上了火的霓裳。
内心渴望融入这片深邃无垠、梦与远方的夜空。
手机拍摄,想发给远方的朋友,手机屏幕却一团漆黑,北斗七星只是淡淡的白点,像钩住黑夜的银色鼻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