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钢琴
我家后门靠着一座山,从门口出去是一条歪歪曲曲的石路,大小不一的石板的边缘满是青苔,斜斜地拼着伸入山林。据家籍历史记载,这条路是我的祖先们搭建的,已经有很久远的年份了。我们家以前靠着打猎为生,与社会的交涉并不深,最多也就是交易一些米或者实用的生活必需品,其余维持生活的手段都依靠山林河流。从自然中直接获取资源,直接供以生存,这在现在的人类社会是几乎不得见的。对于依赖分工合作的社会来说,我们就算并不脱离它,也被它视为野人一般的存在。随着社会发展,野生动物保护政策发布,政治的统一与经济的协调,我们终于也不得不归入了社会的管制。这件事还曾在我的家族中闹出了不小的分歧。我的舅舅如今还未找到工作,其他人除了老一辈的还在山林里养老,都找到了一份尚还妥当的差当。我们曾经毕竟是以打猎为生的家族,族中拥有对社会有大作用的人不多,所以找到工作的人,要么是去当了杀鸡杀猪的,要么就干着些体力活。聪明一点的知道用自己打猎的知识和技巧,当了某些大摊子的雇佣猎手,或者借由互联网宣传山林知识,直播进行打猎,当然这些都是在支持打猎的国家进行的。
我家只是一个家族的分家,但是每到过年都会有很多家族的人来拜访,母亲和父亲总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和那些来访的人一起到山里去,我想跟去的时候都被制止了。不止我的父亲和母亲,那些来到这里的家族的人也都一致要求我留在家中。我只在父亲和母亲的指路下到山里熟悉过一小块区域,其他地方他们都严厉告诫我说不许踏入。我死缠着母亲想知道原因,母亲就跟我讲山里的故事。这座山在古时候是一座灵山,出现过很多奇异的现象,还有许多来过这里的人的传言流传成故事传入民间。现在这座山怎么样了,我们家也不知道,只知道当初我们家老几辈的人被家族交付居住在这片区域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再没有异动了。但是家族的人依旧年年来到这山里面,举行一种不知名的祭拜。这也是每年过年时候父母跟着拜访的家族的人到山里去的原因,不过他们也不清楚那些族中人的活动,只是在远远的地方等候着他们归来。一去就是一整天。
作为接受社会教育的第一代年轻人,我以及和我同龄的家族人被赋予了极大的希望,同时也遭来了族中一些守旧派的冷眼。那天家里一如既往的只有我一个人,父母都在外面工作。我完成了当天的学习任务后,将那些翻的糟乱的教科书扔在书桌的角落,就跑去院子里闲逛。母亲喜爱花草,家里的院子都种满了五彩斑斓的花朵,只留下几条深深的小道,走在上面像在花海里一样,稍不注意便沾上满身的花粉。院子里还栽着颗老樟树,树顶比我家屋子的房顶高出一截,浓密的树叶像伞一样撑开,树下的林荫处是唯一没有种花的地方,有一张随风而飘的竹藤秋千,还有块磨平了的大石头,周围摆了几个石墩。我带着一身花粉的清香,在轻柔的春风里高高地摆直了两条小腿,坐在秋千上晃。每日都是这样,我不禁感到无聊,眼睛望到树叶边际的淡淡的云丝上面。天空蓝得澈净,与地面上的景色相接合,更朦胧而梦幻。两只红蝴蝶,从花丛中飞出,交相越过院墙消失了。我越晃越慢,而且毫不知觉,脑海里全是蝴蝶在日光下鲜艳的红色。秋千终于只在微风下轻微地摆动着。我的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禁忌的想法。我跑出院子,熟练地来到地下室,在装满粮货的室正中取下那把被我擦拭得光滑的老旧的猎枪,从后门直奔向山里。现在只是下午,离晚上父母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山林里能看清路,也还安全。我想在林里打猎,打一只鸟就好。
平时我也有去山里父母划出的活动区域内闲玩,对这片区域的路都很熟悉,只要在这里面打鸟就好了。这是我第一次将猎枪带出家门,平时连地下室都不给带出,甚至我的父母何时带出过这把猎枪,我也没见到过,不知道。走在熟悉的山林里,我的心脏和步伐同频,捏着猎枪的手心止不住地冒汗。脚底石子摩擦的声音不停地响。我小时候学过一些打猎技巧,对猎枪的用法也熟记于心。前面的树丛飞过鸟的影子,我便即刻蹲下,瞄准树间的缝隙,这样呆了许久,却不再见到一只鸟。我继续向林深处小心地走。有几次虽然见着鸟群,可因为太慌张,一只也没有打中。黄昏的日光已从树干间透出,暖暖地铺到湿润的土壤表面。低低的灌木丛反射着柔和的光,投到逐渐阴暗的树叶底下。交错的密密的叶,越发地深沉,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此刻就想原路返回,已开始往回走了。
这时一只碧蓝色的美丽的小鸟,疾快地在我身旁的灌木丛里刺出,从我面前划过,闪去一条碧蓝的影子。我忽然间涌起一种勇气来,追着那只鸟的影子,在林子里跑了不知道多远。我一边跑一边用猎枪打,日光越来越淡,我的视线里只有那鸟的身姿与碧蓝色的羽毛。最后一枪,击落下一片翠绿的嫩叶,方才立在枝头的碧蓝小鸟,彻底地隐在了昏暗的林间。星星成片地在夜空中浮现出来了。我仿佛停了心跳,回首连来时的方向也一片漆黑。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下不仅离开了父母划定的区域,连天色也黑了。我感到懊悔和绝望。现在走到了山林的哪里呢?如何能回到家,跟父母解释呢?我的身体在这变得像盒子一样的天地间,也缓慢地暗淡下来。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头顶的星空被挤作一团的树叶遮去大半,早已不见月亮。
我用双臂向前探着路,拨开那些未知的挡路的枝蔓,尽可能快地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寻到一处平地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夜间的山林,说不准有多少危险存在。何况,这座山在传言中还不是一般的山。就这样走了一段时间,我的右腿似乎被划伤了,火辣辣地疼。在丛间穿行,四肢不停地被枝叶反复擦着,伤口只越来越严重。黑色盒子一样的山林,除了稍微得见头顶的星空外,没有任何地方照进来光。四处满是各种的虫鸣,嗡嗡地在我的脑里炸响。我所在的地方,已经到了杂草没过膝盖的程度了。我怕有蛇这一类或者什么昆虫对我攻击,于是一步也没有歇,拖着满是恐惧的内心和疲软的身体,朝着某个方向走着。这方向去到哪里,早就不由我决定的。又不知多久过去了,我的眼前只感到迷糊。下午宁静的花海,每一个细节都映入我的脑中:数不清的花瓣撒落下漫天的花粉,秋千微微地晃,樟树浓密的叶子在春风里沙沙地响。这些景象还很近,就是今天下午的院子,可是跟眼前的绝望的漆黑作比,显得像上一个世纪的景色,异常的遥远。父母此刻应该早就回到家了,正在寻找我吧,他们发现猎枪不见了之后,应该会来山里的吧。可是这里是哪里呢?
忽然从我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乐器的声音,是优美的钢琴的旋律,陌生的旋律,好像具有摄人的魔力一般,牵引着我向音乐的源头走去。我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具有意识,甚至疑心此刻的我是否处在梦中。或许是自己在无助的山林里昏倒了吧,现在正寻着梦里的出路呢。
等到我迎面扑向清凉的晚间的春风,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一片空旷的草地。月光与星光,明晰地遍布在草地上,将微风拂起的柔草染成银白的光丝。在我前方的不远处,架着一座黑色的钢琴。少女白色长裙的裙摆,垂落在钢琴前的草坪上,在我这看去像给钢琴前的一块草地盖上了银色的薄纱。我确定那琴声就是自那少女处传来的。她停止了演奏,朝我望过来,舞动的双手离开钢琴的琴键。微风伴随着的律动感依然存在,一切自然都在延续着她的乐曲。我瞪大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看着少女的面庞。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少女赤裸着脚,踩着为她而舞的银草,来到我面前。
“我、我……迷路。”我的心神摇曳不定。少女的瞳中印着星空的影子。
“待会儿吧。”少女背过身,回到了钢琴前坐下。“那东西可以放下的。”
我低头看着满是枝叶划刮出的白痕的手臂,猎枪被我紧紧握在手里。我原地蹲下,放下猎枪后起身,轻轻地走向少女和钢琴。右腿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灵动的旋律又开始奏响,从少女的指尖里滑出,一颗颗音符跳到我的心上,安抚着我内心的恐惧与绝望。星空中无数微小的光芒,一点一点地,点亮了整片夜空。漆黑的盘踞在四周的山林,渐渐退去,一束火光在深处燃起,挥舞着,刺破了黑色的盒子。
“那是我的家人,来接我回去的。”少女遥望着林中的火光,惊醒了恍惚的我。钢琴的声音早已停息了。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我失神地问道。
“我每天都来这里练琴。有时候忘了吃饭,忘了睡觉。所以我的家人们每天都常来看我,接我回家。”少女的侧颜在我眼里逐渐清晰,又刹那模糊。
“那……也接我出去吧。”
“嗯。”
我拾起猎枪,回到少女身旁,悄悄地站着。火光越近,便越能感受到心脏的剧动。终于两三个人走上了这片草坪,招呼着少女往他们那儿去。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火把的赤红似乎烧到了星星的尾巴,点燃了半片星空,流转着一种不知名的颜色。我跟在他们后门走。很久,很久,都没有走出山林。走过的地方是那么相似,所有的景色都在重复,像无限的循环。突然在一片火光的映照中,我看见路上的一棵树下的血泊,一只碧蓝色的小鸟,凄惨地躺在正中,两只羽翅像被咬断一样的散在它身旁。
鲜红的沾着血的,碧蓝的羽毛,有一根在我的脚边。我弯下腰去捡,心中已是麻木的恐怖,几近令我昏厥。火光停止了摇曳,我抬起头,先前来接少女的几人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少女在他们前头,背对着我,白色衣裙的裙摆拖在泥土的地上,依然是那么洁白……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曾摸着我的脑袋,笑吟吟地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们家后头呀,这山上,传言有活了千年的妖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