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之上
【短篇小说】
作者:李永生(修黎)
谢老太坐在小区广场花坛的边沿上,目光越过远处一排白桦林带的树梢停留在那片流霞澎湃的天际。金红色的夕阳透过纵横交织的枝叶和间隙照过来,于是霞光之下就有了一幅光亮与斑驳相间的图画,犹如一幅印象派大师的杰作,很诗意也很唯美。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散步聊天的人们都陆续回了家,小广场上只剩下谢老太一个人了,不过从那安然的坐姿和满是陶醉的目光看得出她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似乎要独享这份难得的安详与宁静。
谢老太叫谢国英,六十多年前从上海来到这座北国城市,那时她还只有二十岁,刚刚从一所机电专科学校毕业。
丈夫励国雄大她两岁,是交通大学电机系毕业的。这夫妇俩的名字挺有意思,如果不看姓氏倒很像是一家的兄妹或姐弟,年轻时就有朋友或同事打趣说你们家厉害,国家、英雄都让你们一家占了。
丈夫那时还只是男朋友,两个人在一个远房亲戚的生日聚会上相识,后来慢慢就成了恋人。为了不影响各自的学习两人约好每个周日见一次面,地点么总是在南京路和平饭店的门口。饭店西面的侧门里有一间对外的西饼屋,那里卖饭店自制的各种奶油蛋糕,自从女朋友说这儿的蛋糕好吃励国雄就把约会地点定在了这里。对此谢国英也没有意见,与那些公园景色别致的幽静相比她更喜欢这五光十色的繁华。
每次约会励国雄总是提前到达,相见时他每每都是捧着一包蛋糕准时守候在饭店门口。然后两人就牵着手边吃边聊边逛外滩,逛累了就买上两支棒冰,找一张长椅坐下来看江景。恋爱就这样不温不火但充满了柔曼与温情。
毕业分配前夕励国雄响应号召报名要去东北。那时东北是国家工业建设最重要的基地,谢国英理解男朋友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心情,只是在心底有点抱怨,男朋友对自己说你一定要支持我,口气让人感觉这就是决定且不容置疑。为什么不说商量一下呢?难道商量了我还能不同意?不过抱怨归抱怨最后她还是答应了两人一起去东北。那天励国雄听了她的决定后欣喜若狂,先是在江边又喊又跳,接着面向着太阳把手里的蛋糕包用力抛向空中来了个天女散花,然后张开双臂给了女朋友一个紧紧的拥抱。女朋友一时间羞红了脸,于是奋力挣脱,嘴里说了句:“你讨厌”,不过眼睛里却扑闪着百媚千娇。
其实励国雄是可以不报东北的。填写分配志愿前系党总支书记悄悄告诉他:“学校对你很器重,已经决定让你留校做团的工作了,把第一志愿填成留校就好,别的就不用管了。”
“做团的工作?可国家现在一五建设正搞得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奇缺机械制造专业的技术人才,不是要建设国家级的重工业基地吗?”励国雄问的一脸诚恳。
“哈哈,都知道你是学习尖子,过渡一段还会让你转到教学上来。至于国家建设重工业基地,你说的是对的,不过那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程,不会差你一个的。”书记笑着说。
“可我是系里的共青团书记,是代表团员在“到祖国建设第一线去”的誓师大会上发过言的呀,那不是一般的发言,那发出的是誓言啊!今天毕业在即,我这样填写志愿那岂不是成了违背誓言的逃兵吗?”励国雄把誓言二字说得异常凝重。
总支书记抬起头眯着眼睛深深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纯洁、真诚的几近透明的青年,有些动容又一时无言以对。
一个月后,这对怀揣理想、心拥爱情的青年男女在家人的惜别和祝福声中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那是一个誓言坚贞的年代:很多人都会把誓言看得很重,在他们看来,誓言就是行动、就是不可更改的承诺,而不去兑现的誓言就不是誓言。
“走吧姥姥,我来接您,家里晚饭都做好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了谢老太的沉思冥想,外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
“啊呦,你这孩子,又吓我一跳,怎么走起路来总是不声不响的!”
“不是我不声不响,是姥姥精神太投入啦!”外孙笑着上前扶外婆站起身。
“走吧,也该回去了。”谢老太回身欲要捡起花坛边沿上的棉坐垫儿,外孙抢先一步拾在了手里。
“怎么样?今天班上又有什么见闻?”
“哈哈,姥姥您每天都问!今天的大事儿您应该知道,白鹤滩机组并网发电了。”
“这个我知道,整点新闻一直在播。不容易呢,单机一百万,世界之最。我和你外公来厂里的时候最大单机才做到一万千瓦,现在是那时的一百倍啦,够豪迈的。你们赶上了好时候。”
“是的姥姥,只可惜我没在白鹤滩的工作号里,我听段小曼说厂里准备为白鹤滩机组申报国家科技进步奖呢。”
“哦,是吗,那真是不错。”听到段小曼这个名字,谢老太侧过脸去打量了下还在热情洋溢中的外孙然后转过头来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谢老太很是享受外孙每次来接自己回家的短暂时分,她记得许多年前有一首风靡大街小巷的流行歌曲叫《外婆的澎湖湾》,歌里唱的也是走在暮色里的外婆和外孙。
三年前工大毕业的外孙放弃去南方发展的机会到厂里来工作了,这是谢老太游说的结果,是她晚年生活里的最为得意之作。这孩子工作出色,人缘也挺好,前些时还当上了项目组的副主任设计。看着早出晚归忙忙碌碌的外孙,她常会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和丈夫那风华正茂的当年。
夜里谢老太睡不着,外孙说起那个段小曼时的神情不时在她眼前浮现。这孩子在回家路上和晚饭饭桌上都提到了段小曼而且说话间还满眼的流光四溢,他该不是喜欢上了这个初中的同桌了吧?
谢老太翻了个身想尽量躺得舒适些能尽早睡去,可黑暗中一双眼睛依旧大大地睁着,往事潮水般漫过心头,这个夜晚她的心绪有些复杂。
想来已是一段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年厂长张德洲被调到市里担任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和组织部谈话时在接班人选的问题上他向组织部门推荐了励国雄。张德洲推举励国雄的提议是经过一番认真考虑的:把励国雄推上来会避免工厂主要领导人事更迭带来的过渡过程,最大限度地保持工作的连续性和稳定性。而胜任这项工作更是无悬念可言,毕竟这之前励国雄已经做了近十八年的副职,对生产技术、经营管理以及工厂的所有行政事物都了如指掌。
组织部门采纳了张德洲的意见,于是励国雄被任命为代理厂长主持工厂的全面工作。
集团党委的干部考察已经通过并报给了部人事司,只等最后的那一纸任命就会去掉厂长前面的“代理”二字了,不料却在一次非常普通不过的工厂党代会上发生了变故。那次恰逢工厂党委会换届选举,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即将正式就任厂长的励国雄居然在这次选举中落选了党委委员!
很快励国雄就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汽发车间的主任段甫义在选举前四处活动串联,做手脚操纵了选票。而更令他吃惊和气不过的是这事件背后的主使竟然是自己的大学同窗也是几十年的好友、工厂的行政副厂长卢宪清!
励国雄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背叛的滋味,也体会到了友情的背后竟然也会存有不为人知的人心险恶。那些天他倍感失落,人好像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
两个月后部人事司的任命下来了,卢宪清成了新任厂长。没过多久段甫义接替了卢宪清原来的位置,一场神操作到此告一段落。
励国雄为此病了一场,或许是身体真的不好、或许是悟透了人生、或者是不愿意再与小人为伍,后来索性办理了病退。不过退下来的他有些患得患失,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很多年之后已经皈依佛门的段甫义倒是给励国雄道歉了,态度也还诚恳,低头躬身、双手合十,腕上的檀木佛珠油光水亮。然而对励国雄而言早已是事过境迁、时过境迁,认错也好道歉也好都没有了实质性的意义,光阴荏苒那时大家都已经成了垂垂老者。
这个段甫义就是段小曼的爷爷。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喜欢把厂里上海籍的人士称作上海帮,同时存在的还有沈阳帮大连帮什么的。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帮派、主要是建厂之初管理层面的干部主要来自这几个城市,而同乡之间总会多些相互亲近、提携和关照,于是人们就形成了这样的概念。
上海帮的人多以工程技术人员为主,工厂里大到总工程师、总设计师、总工艺师、小到总焊接师、总煅冶师、总动力师,技术口凡是挂了总字的职务几乎大部分让上海人占了。再加上设计处、工艺处、检查处、动力处、研究所那些大大小小的工程师,上海帮规模的确不小,但基本上都是一些技术职务。不过这对励国雄是个例外,他因为在大学期间的政治表现,到了工作单位后进步迅速,最初在设计处搞了两年电机结构设计,然后就当了厂里的团委书记,接下来回设计处做了几年处长后就被提拔成了主管生产技术的副厂长,因为在上海来的人群里地位最高自然就成为了上海帮里的领袖,那一年他只有三十六岁。
励国雄是个热心肠,对身边的同乡同学都很关照,而受益最多的就是这个大学同班同学卢宪清了。
卢宪清是大学毕业前夕在励国雄发出《祖国哪里需要共青团员就到哪里去》的誓言书上签名的同学之一。读书时卢宪清也算的上是又红又专,不过与励国雄相比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学习上都存有差距,这也总让卢宪清有些耿耿于怀。来厂里后谢国英和卢宪清同在汽发车间,卢宪清在车间里当工艺组副组长的时候,励国雄已经是设计处的处长了。那时候卢宪清对谢国英格外关照,从确定岗位、委派工作、评选先进,到安排上海出差以及出差时送站接站都是面面俱到、亲力亲为。卢宪清的妻子冯士芬烧的一手好吃的上海菜,尤其是那锅腌笃鲜更是烧的堪称一绝。两口子隔段时间就会请励国雄夫妇到家里吃上一顿。只要上海老家寄来了火腿咸肉,卢宪清就会打通励国雄的电话:“国雄吗?阿拉宪清哎,晚上家里吃饭啊,士芬把东西都备好了,有腌笃鲜呢。叫国英早点来,她不是要向士芬学烧菜嘛。”卢宪清一口上海话甜甜软软超乎亲切,隔着电话励国雄都能感觉到老同学脸上微笑的神情。两家人走的很近,励家有时也请卢家吃饭,只是谢国英没有冯士芬那么好的厨艺,经常是到副食店里买上些熟食切了摆盘凑数。
励国雄念着同窗和朋友之情,对自己的老同学一路关照、提携,加上工作方面的考核也还不错,于是卢宪清先是当上了汽发车间的副主任,接下来是工艺处长、副总工程师、最后做到了厂里主管行政工作的副厂长,尽管脱离了专业,但级别上终于可以和励国雄比肩平起平坐了。
一路升迁的卢宪清一直还算低调,不过在当了副厂长后有了挺大的变化,典型的感受就是说话的调门儿变高了,拖着长声的尾音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再就是对人的称呼,两家人来往密切,卢宪清过去一向都称励家夫妇为国雄、国英,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称谢国英为小谢了。谢老太有一次和丈夫抱怨:这个卢宪清,年轻时都叫我的名字,怎么老了老了倒叫起我小谢了?
思绪纷乱的谢老太觉得太阳穴有些微微发跳,于是就扭亮床头灯戴上眼镜坐起身来,用腕式血压计测了下血压,还好高的不多。不过这失眠的滋味实在是痛苦难熬,想想她还是起来吃了一片安定。
安眠药尚未起效的当口谢老太划开手机随便看了下。小女儿两个多小时前在微信里发来了一张照片。那是个身着橘红色工装、头戴安全帽的女孩子,手里握着个类似图纸的纸卷站在水库的大坝上,背景是高大的门机以及远方一片烟波浩渺中的湖光山色。照片里的女孩子容貌端庄秀丽,神态也透着英气,别说这样子还真有些自己当年的味道呢。她把手机拿的离眼睛远一些,打开手写板问了小女儿一句这是谁呀?小女儿马上就回了:哈哈,妈妈是我发错了,发现时已经无法撤回。您还没睡?谢老太回:吃了片药,应该快睡了,你也快睡吧,别总熬的这么晚。
几十年的时光悠然走过,岁月让时代沧桑巨变的同时也让一个刚出校门的芳华女孩变成了耄耋老妪。曾经上海帮里那些林林总总的老总们而今死的死走的走尚在的人已屈指可数,且队伍还在不断减员,最后只剩下了三个寡居的老太婆:谢老太、卢宪清家的冯士芬、还有原来计划处的孙文莲。谢老太一脸苦笑地打趣说按三三制的建制我们基本上还够得上一个战斗小组。说是一个战斗小组其实真正和谢老太交流的只有孙文莲一个人。励家和卢家在那次选举事件之后就基本上断了往来。当年在得知卢宪清是事件背后的主使时谢国英很冲动想要跑去当面骂他一顿被丈夫拦住了。丈夫说:“木已成舟你这样做于事无补毫无意义,其实我已从卢宪清的神态里感觉到了,人不能做亏心事,否则面对被亏欠的人眼睛里就没有了神情自若。”励国雄说的对,冯士芬尽管做过几年厂里的第一夫人,可现在每每见到谢老太要么不自然地简单搭讪两句要么微笑着点头致意随即把目光垂下,更多的时候是远远瞄见谢老太就掉头躲开了。
冯士芬和卢宪清的晚景有些惨淡:四十三岁的独生儿子在一次酒后因急性心肌梗塞不幸离世。儿子在外地一家公司工作,因为离婚独居,是死亡几天后才被发现的。据说是同事们一连几天联系不上后报了警,待警察破门而入时人已经死去多日了。这事对卢家夫妇无疑是致命的一击。卢宪清和冯士芬结婚很多年才得了这个儿子,而冯士芬生孩子不久后患子宫内膜移位做了子宫摘除。同时代的人一般都有两三个孩子甚至更多,无奈卢家就只能是一根独苗了。儿子离世后家里家外都一直瞒着卢宪清,唯恐他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因为这之前卢宪清本人已经重病卧床。最初他还在追问儿子怎么没有音讯,冯士芬就编谎说是公司派出国了,再追问说出国也可以打个电话啊,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有,回答是这次做的是一个保密项目,是不可以随便通讯联络的。追问了若干个回合,于是他不再追问,但是开始拒绝进食。经历了鼻饲、插管等一系列的痛苦煎熬之后卢宪清撒手人寰,冯士芬从此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这最后的战斗小组也没有维持更久。不久前的一天孙文莲在散步时向谢老太道别。
孙文莲是励国雄的交大学妹,是六八年毕业的。年轻时孙文莲是个绝对的美人儿,皮肤白皙、秀发卷曲、明眸皓齿,可谓仪态万方、气质非凡。连恢复高考后比孙文莲晚了十几年到厂的大学生还有人给她写长长的情书,满纸都是钟情之词。谢老太也很喜欢这个孙文莲,觉得她身上的气质和韵味是典型老上海女人的味道。而让两人关系密切的主要缘由是两人在上海的老家竟然同在一条街上,这该是多么小概率的巧合!谢国英觉得生命里的巧合就是缘分、就该珍惜,就像自己和丈夫励国雄,因为在远房亲戚生日宴会上的一次机缘而相识相爱相伴了一生。
当年孙文莲的追求者趋之若鹜,不过这个才貌双全的知识女性却在婚姻方面创造出了三个巨大的不可思议以至于轰动了全厂三千多人的知识分子群:一是上海人嫁给了本地人,二是知识分子嫁给了工人阶级,再就是回民嫁给了汉民。这也引起很多人背后的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是基于什么想法做出这样的婚姻选择,这个中的考量也许只有孙文莲自己最明白了。但是有一条是明确的那就是她不爱她的丈夫。
许多年以后孙文莲的一双儿女都定居了上海,要接父母到上海同住,但得了中风后遗症的丈夫犯倔坚决不肯。于是孙文莲就暂时打消了回上海老家的念头,留下来专心伺候卧床的丈夫,一晃就是十年直至不久前丈夫离世。用她自己的话说:人做不到有情有义但也不能无情无义,即便是无情也应该有义。
与谢老太道别间,孙文莲笑了、凝神远方满眼的憧憬:“在北方飘了一辈子,这次终于可以回上海老家了。”
谢老太抓着孙文莲的手说:“叶落归根是好事,能和儿女团聚也是好事,能回上海老家更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我是真心舍不得你走。”谢老太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孙文莲的道别让谢老太一连难过了好几天。
这之后当年的上海帮就只剩下了谢国英和冯士芬两个没有了往来的耄耋老妪。一天傍晚,照例坐在小广场上看晚霞落日的谢老太远远的看到了冯士芬,坐在轮椅里的她看上去很虚弱,一张没有血色的面孔衬在晚霞的光影里显得两者有些格格不入。保姆慢慢地推着她,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看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谢老太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再过一个月丈夫过世就满五年了,谢老太已经走过了那些悲伤哀痛的日子,也习惯了没有丈夫陪伴自己的生活。如今她内心平静如水,只是时常会想起那些依稀的往事、想起和丈夫一起度过的那些也恩爱有加、也热情奔放的青春岁月,也只有这时这汪平静之水才会漾起阵阵涟漪。
三年困难时期中最艰难的一段,正值腹中怀着儿子。那段时间里每逢周日或者什么节日,励国雄总要拉着妻子坐上四十分钟无轨电车去繁华商业区找个像样的饭馆吃上一顿。那时候无论是家里的饭还是食堂的饭基本都见不到什么油水,杂粮、野菜、地瓜干能吃饱肚子就已经很不错了,从前的什么火腿香肠腌笃鲜红烧肉只能成了一种奢侈的回忆。
饭店菜品里的几片肥肉实属是难得一见,于是丈夫总是又是哄又是劝的把这有限的荤腥夹到妻子的碗里。两个人都出自富裕殷实之家,当年在上海的日子虽不算锦衣玉食也起码是称得上衣食无忧,而现如今只能是接受这般生活的现实。谢国英过去是从来不吃肥肉的,即使是瘦肉还要挑剔切菜的刀工,那些切的得不够整齐的、连刀的也是从来不动。而这时不然了,她会硬着头皮闭上眼睛把那些半透明的肥肉硬吞下去。她懂的丈夫的心意,这样做一来是让丈夫快乐二来也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这是假日。
平日里在家丈夫会把限量供应的玉米粉和着野菜做成玉米窝窝。不过和面时要在一个盆子里和成两种野菜密度不同的面团,起锅后蒸汽散尽,锅里就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天地,一半是暗绿的“盛夏”、一半则是橙黄的“金秋”了。丈夫总把金黄色窝窝留给妻子,而野菜密度高的“盛夏”会被他快速塞进自己的饭盒。妻子看在眼里会心里一热,不过她什么也不多说,只是会在夜深人静时趁丈夫熟睡之际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用两个“金秋”串出丈夫饭盒里的“盛夏”。许多年过去之后,这个世界的物质生活有了极大的提高,想吃什么已经是不在话下的事情了,不过谢老太更怀念当年那些把“盛夏”和“金秋”推来换去的日子,她觉得那些凝结在“盛夏”和“金秋”里的日子才是她人生里的最好时节。
那是一个腊月的风雪黄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的励国雄向妻儿们口述了遗嘱,交代儿女们不要买墓地,说骨灰暂时放殡仪馆的寄存处,待未来你们母亲也过世后把骨灰合在一起撒到或松花江或黄浦江。哪条江不重要,前提是只要合葬在一起就好。
听到这里谢老太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丈夫一辈子对自己知冷知热,也知道自己的心思,连身后的事情都和自己想到了一起。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打湿了衣裳的前襟,不过她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把丈夫那只瘦削的手抓在手里紧紧地握着。
丈夫过世后,这或黄浦江或松花江的问题一段时间里就成了谢老太的一块犹豫不决的心病。黄浦江是老家也是自己和丈夫相好开始的地方,松花江是第二故乡也是自己和丈夫好了一辈子的地方,两条江都令人魂牵梦绕,放弃谁都有些心里不舍。思来想去的她最后做了一个决定,而且正式的通告了所有的儿女:自己死后骨灰和老伴合在一起,一半撒在故乡的黄浦江,一半撒在松花江。这样就好了,一半算是叶落归根、魂归故里,而且那也是和丈夫的缘起之地,一半就继续留在这与丈夫相伴一生的地方,尽管这里有些苍凉和寒冷,一年中有几个月的时间都被冰雪覆盖,但谢老太觉得这里才是她生命里最恒久的温柔之乡和深情之地。她觉得丈夫也一定是舍不得这里的,因为这里有他当年曾经的理想和誓言、更有两个人倾注一生的心血和生命里那么多五光十色的日子。
黄浦江和松花江,两条江天各一方、水系各异,不过因为两个人的一世情缘就把两条江联系在一起了。
小女儿说妈妈想的事情有些太遥远,取笑她快成两江总督了。妈妈对小女儿道:“净瞎说,人家左宗棠、李鸿章统领的两江是江苏江西还有安徽,我这两江天南地北的不撘嘎,还两江总督呢,叫两人总督还差不多。你们爸爸统领了我一辈子,将来有一天该我去统领他啦。”
丈夫去世后,儿女们也许是感到了世事无常、人生难料,于是不约而同地对母亲格外关注了起来。谢老太习惯了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两个女儿就轮流住过来陪伴母亲,有时想念外孙了,老太太就去小女儿家住上一段。
儿子是国内激光技术的顶级专家,在外地的大学执教。有一年夏天儿子回来出差,恰逢赶上了上海的舅舅姨娘一行来北方避暑小住后准备返沪,认亲又热情的父亲正在主持给小姨子小舅子两家人的送别午宴。家人聚会都喜欢晒各自的家底,于是父亲就又一次不无骄傲地晒起了自己引以为荣的儿子,什么二级教授、国内学科首席专家等等不一而足。然而父亲没有想到儿子此刻就在同一城市另外的酒桌上正在和自己从前的同学们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其实儿子知道父亲此刻正在酒桌上为自己的舅舅姨娘两家人设酒饯行,自己也很想出现在父亲的酒桌上,给父亲壮壮门面令其脸上有光,只是架不住同学们的热情鼓动,而最重要的是这边的饭桌上还有一个让他下决心留下来的人物,那是当年读书时自己曾经暗恋很久的班花。其实也不完全是暗恋,也曾在不眠的夜晚躲在蚊帐里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给对方写下了厚厚的情书,不过送出的情书有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弄得自己为躲避对方不仅要错峰吃饭还特地换了自习教室。悠悠岁月飘然而过,当年读书时处处自惭形秽的自己而今成了专业里的领军人物,春风得意马蹄疾,丑小鸭终于变成丰满美丽的白天鹅了,于是从心里有一种留下来的冲动。
母亲后来知道了这件事,心里沉了一下不过也没多讲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要是在散席之前赶过来和舅舅姨娘们见个面,给你爸爸买个单就好了。”
儿子说:“没事的妈,不就是买个单嘛,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一定会让爸爸高兴的。”
然而儿子说的机会却并没有再来,那年秋天父亲就病倒了。于是这次没有为父亲买单就成了儿子心里一件终生的遗憾。为此儿子常常在想:人生里很多事情要做就尽量早去做,世事无常,机会也好对象也好,也许在某一个早晨就彻底不复存在了,而留下的只有绵绵无期的追悔。父亲离世后,儿子便把对父亲的歉疚之情变成百般孝敬加倍给了母亲。
乔迁新居、买来豪车、住进别墅,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不过和自己的父辈比起来,富足的生活里似乎还缺少些什么。总想让母亲住在自己家里享受一番,不过母亲每次都是暂短的小住就匆匆离开了。母亲对儿子说:“你的家不错,不过住住就可以了,我还是回去的好,那边还有你的姐妹呢。”
日子像唱歌一样有节有拍地过去,转眼又是夏去秋来。
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吧,冯士芬很久没有在小广场上出现了。当年上海帮那么庞大的群体现如今只剩下了谢老太一个人。不过她依然如故,晴天里的落日和晚霞依然是她眼中最美的风景。这天空中的风景会把她的心带回那个曾经如火如荼激荡人心的时代,而这时她会觉得丈夫并没有离去,还仍旧和自己在一起。
中秋节,儿子儿媳回来看望谢老太,儿媳说想念婆婆啦。尽管他们是早班的飞机,不过待大女婿开车把儿子儿媳接到家时已经临近中午。
儿子还没到家谢老太就开始站在南阳台上用手搭着阳棚不断朝小区入口张望,直到儿子一行人如期出现在视野里。远远看去,儿子的步态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岂止是步态,长相和神态也和极其相似。谢老太时常会感叹生命遗传中这种强大的基因力量。
进了门儿子儿媳分别给了谢老太一个紧紧的拥抱。
谢老太说:“啊呦,还拥抱一下,你们洋派的可以呀,又不是很久不见,不是差不多每周都要视频吗?”
“正是因为视频里不能拥抱我们才特地飞过来的嘛!”儿媳笑着调侃。
“今天是中秋节,我们俩飞过来请妈妈和大家吃中秋团圆饭。早上雨挺大,我还担心飞机不能正常起飞呢!”
“喂喂,我说励大教授,可别忘了到这里谁是主人,谁该尽地主之谊啊。”大女婿念念不忘主人的身份。
“我们又不是就吃这一顿饭,回头你再请嘛。今天我们都定好了。我在网上查到了这里刚开不久的一家叫老上海的本帮菜,介绍说都是上海请的厨师呢!”儿媳操着一口不南不北的口音说话时总是一脸的显摆。
小女儿笑着说:“这个我同意,妈妈说我给她买的生煎是电烤的不正宗,今天哥哥请妈妈吃正宗的我们也跟着正宗一下。”
“你这家伙,别总想挑毛病,今天是中秋节我们请的是全家人,当然包括你啦!”哥哥笑着把握紧的拳头在妹妹眼前晃了晃又收了回去。
这家叫老上海的本帮菜馆还真的很是正宗,不仅是菜品连装修和陈设都是三十年代老上海的风格。紫檀色实木的墙围、屏风和家具、走上去咚咚作响的木质地板以及墙上棕黄色的歌星照片和大喇叭的留声机,无不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儿子几句祝酒辞后这场中秋家宴就开席了。
谢老太今天格外高兴,吃的不少还喝了一杯长城干红。餐桌上的自动转盘在一家人的笑声不断中慢慢旋转着。谢老太勾着的手指依次点着菜品说:“不错呀这家的本帮菜做得还真的是风味十足!水晶虾、白斩鸡、八宝鸭和松鼠鱼都做的正宗到位,最好的当属这道腌笃鲜了,汤白汁浓、鲜而不腻。来吧,再给我盛上一点。”
“自你们爸爸去世你们三个还是第一次在中秋节聚在一起呢。今天我们家的原班人马除你们爸爸外总算是在中秋团圆了一次。其实你们爸爸也没缺席,这会儿他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你们都过的好他就放心了。”谢老太仰起头望了望包房的天花板接着说:“今天唯一的遗憾是孙子辈的国外的国外、加班的加班都没能在一起吃饭。不过也没什么,国外的就不说了国内的忙工作也可以理解。节日加班看上去辛苦其实是一种充实。我和你们爸爸年轻时就经常节日加班,那时中秋节不是法定假日,我说的节日加班指的是国庆和春节。”
谢老太说话间看到儿子和小女儿在耳语着什么还比划着手势推来推去,于是就停下了自己的话题问了一句:“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呀?”
儿子顿时停住刚才的小动作,挠了几下后脑勺提高声音对小女儿说:“我只管请大家吃饭,你家的事儿还是你们自己说吧。”
于是小女儿和小女婿对视了一下由小女儿开了口:“妈妈,中秋节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哥哥也回来了,难得这么高兴,有件事情想要向您汇报呢。”
“什么事情啊,还说的这么正式,搞得我像老佛爷似的。说来听听吧。”
儿子笑着调侃说:“妈妈您这句说的还真有点老佛爷的味道呢。”
桌子上一片笑声。
“妈妈我想说的是您外孙有女朋友了,是他同在设计处的同事,我想说说那女孩子的情况听听妈妈的意见。”小女儿说的一板一眼。
“有女朋友好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果我没猜错,”谢老太说“这女孩就是那个段小曼吧?”
“天哪,妈妈您太厉害了简直是神机妙算呀,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她的爷爷是段甫义?”谢老太一句话顿时让饭桌上的空气僵住了。
几个儿女一时间面面相觑。
“你们都想多了,看来还真是把我当成老佛爷啦,不过我有那么专制吗?首先明确一条:我绝对不会用历史上的恩怨来约束当下年轻人的感情世界。至于对象是谁家的孩子,只要他们真心相爱那都不是什么问题。过去的就过去了,人不能一辈子生活在仇视或者怨恨里,不是常说一句话叫一切向前看吗?孩子们正值青春年华,应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爱情、理想、追求,而且这些也应该和我们当年一样,纯洁、纯粹、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用上一代人甚至上上一代人的恩怨为年轻人设置爱情的条件和边界,岂不是有违了纯洁和纯粹的初衷?谢老太慢条斯理侃侃而谈。
“妈妈!”小女儿惊呼了一声接着说:“您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们还一直担心怕做不通您的工作呢。我们从多方了解了,那个段小曼人品正派、工作努力、长的也蛮好,真的是个不错的女孩儿。”
“你们啊,都小看你们妈妈了。这点自省的能力我还是有的。”谢老太撇了撇嘴,做了个不屑一顾的表情接着说:“其实每个人心底的晴天或阴天就在想通与没想通之间,你想通了,太阳就照进了心里。你们刚才说到了飞机,这就和飞机一样,云顶之上的天空都是晴朗的,关键是你的心要穿出云层。”
儿子翘着拇指说妈妈的话有哲学味道,大家群声应和。
“妈妈要看看那女孩儿长的什么样子吗?”小女儿笑着摸出手机。
“看过了,你有天夜里发错的那张穿工装、头戴安全帽的姑娘应该就是,我微信里的图片还没删呢,要不要给你看看?”谢老太一边说着一边端起水杯自顾喝了一口。
于是笑声夹着“妈妈厉害”、“老妈绝顶聪明”的声音此起彼伏。
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谢老太告诉儿媳,说难得来一次不错的本帮菜馆,想打包带走一份小份的腌笃鲜一份水晶虾仁和一份生煎包子。儿子连忙叫来服务生下了菜单。
回到家里,女儿简单整理了下房间,接着说热水器里的水已经恒温了问妈妈要不要现在洗澡。谢老太说我还是晚上洗吧,于是女儿说那我就先把热水用了。
女儿洗澡的当口,谢老太拎上刚刚在饭馆打包回来的纸袋,想了想又往袋子里装了几块杏花楼的月饼,关上房门径直上到二十一楼,按响了冯士芬家的门铃。等电梯的时候她伸手摸了摸袋子里腌笃鲜的餐筒自言自语了一句:“不错呀,还蛮热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