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的形状
奔腾了一夜的江水,天亮时变得异常安静,就像是赶夜路的马匹在路旁静卧了下来。车一路向西,再前面就是蜀口了,光洁的江面像天空的一部分,地在这儿是趋于平面的,分不出哪儿高,哪儿低。地就彼此不分地延展开去,混沌而完整,江水混迹于混沌完整的大地中间,像一个滥竽充数的人。
听本地人说,面前的这条江,叫南门河。南门河并不是人们头脑中臆想出来的河,南门河的称谓,也非来自于某种方位上的认识。南门河是世世代代泰和人嘴边的南门河。是人们举起双筷、放下酒杯茶碗心头的一声声唤,枕在榻上推开门窗时嗓门里的一声声喊。江水在南,县城在北,南门河不分昼夜地流,河水静静地从南城墙根下流淌而去。人们其实并不知道江水流淌的意义,大江东去本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人们只要听到了水声,脸上感受到了河风,看到南门外湛蓝的天空下有条宽阔的野河,心里就觉得满足与踏实了。
江水像空气和风一样,是不间断的。这一滴水和那一滴水在整条大河里就是同一滴水了,水从来就是无我的,它只负责把自己送进更浩荡的水面,它流到哪,哪就成了它的归宿。南门河的名字是泰和人给的,江每到一个地方,这地方的人就会给江水起一个名字,江水是生活在岸上的人抱养回来的孩子,但是也不可否认,江水也同样是分娩过一座座城池的母亲。
我在疾驰的汽车里,满脸堆笑,应和着由本地人抛来的各种话语,一边又把眼睛甩进了不远处的江中。熟睡的江面,露出微微鼾声,早上的沿江路空无一人,像块雪白的刀片,太阳在路面上的剧烈反光让人有了一种无形的错觉,漫漫江水,似乎从河床里搬到了路上。江水和柏油马路在一个特殊的语境中重叠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沿江路始建于本世纪初,江水形成的年代盖不可考。沿江路的一端伸向泰和县火车站,另一头则通向阡陌交通的原野。相比较而言,江水的两端从来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江水流着流着,就忘了来处,至于去处,它也完全是茫然的,流到哪都无所谓,总归有接收容纳自己的土地,水是最无形的,水正因为无形才有资格成为至坚之物。三溪村是南门河上游的一个普通村落。江水流到这里,瞬间就拐了个弯,由南向北,转而由西向东。好像前面的这块地里,藏着一股阻止江水前进的力,江水是善于妥协的,它深明许多事情再怎么努力也仍然劳而无功,与其如此,还不如由它去吧,它没有继续北去,把前面这块土地留给后来的三溪村。多少年后,阳光从遥远的地方射向村里,稻花和荷花的香气已经飘到空气中到处都是了,香樟的浓荫中坐着摇蒲扇的老人,他们眼神空空,什么事情看见也都看不见了,他们就从早坐到晚,晚风吹来了江水的声音。位于村口的肖莲芝商店,好像是一个与外界互通消息的哨所。村子里各种人日常经验与生活里的细节就在这个橱窗中展示。三溪村是不是真的有三条溪水,没有人给出过答案,但是沟渠交错、水塘纵横到底是不错的。一颗颗闪亮的瞳孔从坚硬的土里冒出来,它们努力观察着周围事物的秘密。这些破碎缺乏整体意义的一块块白光好像江水当年留下的遗迹,它们在对村里人念叨着什么。
江水从拒绝过它的地方绕出来以后,流得更加舒坦了。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够去呢,有些路是没有捷径可走的,必须绕一个弯才能找到更开阔的视野。
拐弯以后的江水,成了泰和人心里真正的南门河。江水从蛮荒中流到县城底下,它的流淌里裹挟着大量荒野气息,几亿万年前的星光,沉淀在河水里成为沙粒。水是深情的,拐弯的流水好像完成了人生中一个特殊仪式,然后它就快速地进入到文明之中。历史好像就是这么开始的。
但事实上,江水转过这道优美弧形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江水日以继夜,一心专注于流淌,只见江畔的桃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这样的日子由人类想想应该是非常无聊的。但是孤独却是江水以为的最好的礼物。与其看到那么多虚妄的繁华,还不如好好享受一下简单的日子,没有河堤、公路、犁铧和战争的旷野让江水流得更加酣畅肆意。水是有生命的,水的生命中有一种从物质与权势中解放出来的事物,那是轻飘飘的灵魂与美得令人窒息的风景。江水是没有烦恼的。尤其是一条太古时代的江流,更没有什么是值得它去烦恼的。
但是更多的日子很快地就从土地里生长起来,江水通过这道优美的弧线以后,很快就驶入了一片开阔地带,白色的水面好像是轻盈的雾气涂抹于大地的表面。水静静的,听不见任何声音。缓慢地几近于凝固,水横无际涯,山峦被置之于遥远之处。但是,水绝不只是水,水所呈现的样子终究是一种表象,水里面还有更多的独特的东西。它们是通过暴力掠夺而来的私货,它们悄无声息地藏入水中,那是被卷进急流的腐尸、落叶以及各种的矿物质。无边的旷野,让江水彻底地慵懒起来,它们宽心地卸下私囊,在河床里沉沉睡去。也许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绝大多数的水,在河床里凭空地消失了。没有谁知道它们去了哪里。直至太阳像另一种水,冷冷地泼向地面。曾经被河水覆盖的大片土地又一次裸露出来,它们散发出浓郁的水的腥味与腐臭气息。各种未来的事物都在土里面蠢蠢欲动着。被江水交出的土地后来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肥沃的田野、高大的城垣还有流血与流泪的决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