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母亲来过的夏天
从潍河到浦江，从莱州湾到杭州湾，从半岛的那个村庄到海边的这个小城，近千公里的路程。我没有统计母亲走过多少次，母亲自己也未必记得清楚。她只是在电话里说：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来上海了！那年，母亲84岁。84岁的母亲说得云淡风轻。
同行的是三哥的女儿美玲，她初中刚毕业，腼腆，动辄脸红。这大概是美玲第一次出远门，还包括第一次乘坐高铁、第一次需要她像个大人一样来照顾奶奶。好在这段路程母亲已经走过若干次了，事实上这段路程母亲已经走了将近一生。或许母亲的经验可以派上用场。但，这条路还是以前那条路吗？
母亲终于顺利抵达上海，由姐姐去虹桥接站。而我正在一堆琐事中无法脱身。尽管母亲电话里说此行的目的是到我这儿看扬扬，但她只能先暂时住在姐姐家里，等我有空时去接她。扬扬对这个远在山东的奶奶并无更多深刻印象，我试着问他：你记得奶奶吗？他说：记得啊！
扬扬跟我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回乡探亲，他记得山东的老家有个奶奶，那是他的爸爸的妈妈。虽然他血管里有母亲1/4的血统，但他记住的可能更多是些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伦理关系。我让扬扬给奶奶打一个电话，他拿起话筒问我：我跟奶奶说什么呢？
一
终于把母亲接到我在小城的家里。
多年前的一次轻微中风后，母亲的行动变得迟缓，但她坚持不要搀扶。走楼梯的时候，她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拄着拐杖，一步一停，一步一顿，我慢慢地引在前面或随在后面。印象中高铁在潍坊车站只停2分钟，从候车室到站台还有长长的天桥，母亲是怎么走过来的？但母亲耳背得更加厉害了，有时我问两遍，她仍然答非所问。时光已经改变母亲，这是一件令人叹息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休假在家，为母亲买菜烧饭。这个过程让我纠结，一是母亲的牙齿所剩无几，若干年前配的假牙因为不习惯也很少戴。二是我会烧的菜并不多，一番忙碌之后，终于做成一个青椒土豆，一个油焖茄子，再蒸一大碗炖蛋，开一个没有鱼刺的沙丁鱼罐头。至于主食，就烧一锅绿豆粥吧。烧菜间隙，再把新鲜的桃子剥皮后削成小块，齐活了！
窗外是近40摄氏度的高温，我在厨房里挥汗如雨。一生都与父亲两地分居的母亲，显然更习惯她在老家的主导地位，而不是坐等饭菜上桌，但她对厨房那些代表城市文明的灶具充满陌生，只能在开着空调的客厅里干坐，这让她感到不安并且手足无措。
回想若干年前，母亲在灶上烙饼，而我是合格的帮手，专司灶下烧火。玉米秸、棒子皮或者其他各色的干柴慢慢地续进灶里，火不能熄，也不可过旺，须均匀燃烧。母亲弯腰站在灶头边，烙一张巨大的葱油饼。用锅铲配合着手将饼翻一个身时，白色面皮上焦黄的花纹开始慢慢延伸，香气慢慢地透出来。我知道，裹在面里的葱花、豆油和粗盐正在完成生命的升华，无上的美味即将完成。
去年清明返乡给父亲上坟，看到当地超市有类似的饼出售，但貌似神非，吃起来到底不是由我烧火、母亲擀面然后一起烙出的那种味道了。
二
20岁那年离家，似乎直到今天我才有一个整周的时间来和母亲相处，但母亲很少说话，也不关心电视机里跳动着的节目。她经常看着扬扬的侧面和背影，然后走神。
扬扬几天后要参加一个钢琴的等级考试，他不得不无奈地坐在琴凳上，反反复复地练习。但只要规定的时间一到，他就会坐到沙发上并旋即拿起iPad，那里面是他真正感兴趣的世界。至于奶奶，是家里来了一位叫作奶奶的老人，他似乎只需保持应有的礼节即可。而他和美玲很快混熟，一起玩切水果游戏，双人对战，欢声四起。母亲静静地看着他们。
饭后闲聊中，母亲告诉我，村里的谁谁老了，谁谁瘫在炕上不能下地了。我努力搜索记忆，但最终只有一些模糊概念。母亲轻轻地叹口气，手里拿着扬扬的魔方，下意识地活动着已经不复当年灵便的手。
高温仍在持续，但我还是决定在傍晚时分带母亲去海边看看。一路上，母亲出神地看着窗外这个她来过多次的小城。30多年前，父亲从徐汇一家公司调到这片杭州湾畔的沙滩，参加一个重大工程项目的建设，随后便在此扎根，走完了剩余的职业生涯，也留下了勤勉、认真、敬业的名声。但我猜想，现在记得父亲的人已经不多了。就像微风掠过池水，涟漪过后，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车在小城的繁华中穿行，母亲探亲时曾和父亲住过的宿舍楼早已不在，那里现在是一幢百货大楼。父亲工作过的那家商店，现在只剩一间还在营业，其余的都租给了一家著名的理发店。
三
海边都是人。扬扬和美玲赤了脚，拎着鞋，小鹿般飞快地跑向水边。我和母亲决定在观景长廊下的木制台阶上坐一会儿。
我问母亲：有多少年没来这里了？
母亲回答的却是，最后一次一起到这海边来的有谁，还有谁。我试着推算，那已经是在20多年前的事情。母亲已经忘记具体的时间，但有些人、有些事仍然牢牢地印在脑海某处。
母亲说沙滩原来不是这样的。我说是的。眼前的海水是用堤坝围起来的，经过沉淀和澄清变成了蓝色。黄沙是从遥远的南方运来，原来的滩涂，一直爬满小小的螃蟹的，还有跳跳鱼在水洼里跳来跳去的，就在这片黄沙的下面呢。
我用手机给母亲拍照，刚拍两张，母亲就摇手说不要拍了。她说：人老了，有什么好拍的？
的确，时光残酷地雕琢一切。母亲脸上的皱纹、瘪进去的两腮、灰白的头发和脸颊的斑痕，在高倍像素的照片中清晰得触目惊心。母亲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这样了？
60多年前，她的身份是东家的二小姐，生活优渥的中学生，住在遥远的北京。但就像命运的一个玩笑，母亲随外公回到山东的老家后，迫于生计，选择嫁人。家中只有三亩薄田的父亲，因为人在上海且识文断字，成为母亲中意的对象。经书信来往后，母亲很快拥有了自己的第三个身份：农妇。母亲告诉我，他们当年的定情信物是一斤毛线。
60多年后的今天，母亲作为“农妇”的身份依然没有改变。时光只是不停地在“农妇”上增加或者变换前缀，如：来自北京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的农妇，男人在上海与婆婆相依为命的农妇，独自拉扯着五个孩子的农妇，曾经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而终于农活样样能干的农妇……现在，所有的前缀大概都可以省略，只留一个“老”字即可。
四
一周的时间很快，我的假期用完，得回公司上班了。我把母亲和美玲送到姐姐家时，母亲对我说：你们不用麻麻烦烦地送我了，该看的我都看到了，也都放心了。你们买张车票把我送上火车，让你三哥在那边接我们就行了。
母亲又说：这次我来了，你们以后都不用拖家带口地跑回去看我了，就等最后那次回去就行了。
母亲还说：老家的孩子都是我帮着拉扯大的，只有扬扬这孩子，做奶奶的没尽到义务，心中有愧。这800块钱算是一点补偿，当生日礼物也行，当压岁钱也行，你一定得收下！
母亲一脸真诚地交代，我一一点头答应。
母亲回去了，那年的高温仍然在继续。树上的蝉仍然在歌唱，歌唱一个前所未有的沸腾的夏天。但房间忽然显得空阔而安静，只有时间仍在无声流淌。
母亲、我、扬扬，还有美玲，世间生命其实都是时间的俘虏、人质或者作品。我们无助，被抵押或者雕琢，却没有资格对时间进行评判，无论慈悲或是残酷、永恒或者短暂、憧憬或是失望。在这单程的时光之旅里，所有相逢都是最好的安排，而所有的别离都是下一次重逢的铺垫。有幸，此生与母亲成为母子！愿下次重逢，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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