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
振东和我相差12岁,……
东北很多地方称呼人时,都将排在最后的称为“老”,如最小的爷爷叫“老爷”,最小的叔叔叫“老叔”,最小的侄儿叫“老侄儿”。“老弟”是我最小的胞弟振东。
振东和我相差12岁,也属兔。我16岁到省城哈尔滨读大学,严格说和振东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4年,之后相见就限于寒暑假了。而那4年,他基本上没留下多少记忆,我也只恍惚觉得他得过一次重感冒,青霉素肌肉针打了差不多一个月。倒是1979年9月9日,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竟领着4岁的他一下子蹦到猪圈上,他手舞足蹈的憨态和“哥考上大学了”的喊声,在我心里打上了很深的烙印。再之后,就是1986年春节前夕,我在农村老家热热闹闹地办婚礼,刚刚11岁的他像个小大人似的,东西院、前后街地借还碗碟、桌凳,寒冬腊月里,一整天他的眼睛都亮亮的,笑呵呵的,跑跑颠颠,满头大汗,小棉袄外边直冒热气。晚上,坐席的人走后,他坐在火炕上用笤帚啪嗒啪嗒敲着小腿,那样子,懂事儿,也让人心疼。至于他在屯子里小学读书的事儿,我那会儿还不知道过问,觉得他还太小。
转瞬我研究生毕业,到哈尔滨师范大学教书,老弟也上了初中。他初二那年暑假,坐在老家院子里的马车辕子上,我和我爱人得知他期末考试成绩,是数学、语文和外语三科加起来才凑齐了一百分,心急如焚,这个成绩怎么能考出农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哪!趁父母不在身边,就悄悄地训他,又软硬兼施、苦口婆心地劝他,从ABC给他补课,培养老弟学习的兴趣,并在返城后不断写信督促。老弟头脑本来比较聪明,完全是贪玩儿耽误了学业。我曾听他的小学班主任说过:“你老弟和你可不一样,那淘的,淘出了花样儿。”有一次,两位老师正蹲在操场边的树阴下唠嗑儿,他一骗腿儿就骑到老师的脖子上;有一次课间,他从第一排课桌一直跳到最后一排,好几个同学的钢笔都被他踩坏了。幸运的是,老弟在初三时,遇到了一位陈老师,她英语讲得特别好,激发了老弟的学习兴趣,老弟的各科成绩也明显提升,第二年便稳稳当当地考入讷河市拉哈镇中学读高中,高三时又转入讷河一中就读,最终被哈尔滨师范大学物理系录取。毕业后,他先是就职于省重点中学哈尔滨第一中学,接着在东北师范大学读了两年硕士,之后在全国20所重点中学之一的哈尔滨第三中学任教,将物理课教得风生水起,如今已成为颇有影响的名师。
我时常想,老弟能从一个初中“差生”,成长为全国重点中学的“名师”,是很不容易的,凭他一次次出色的临场发挥和应变能力恐怕也远远不够。往大里说,是从农民父母那里承继来的勤劳本分,使他做什么都敬业、靠谱儿,干一行爱一行,生怕因自己的一丝怠慢贻误学生终生,养成了很好的职业操守。具体说,是他的毅力与执著使然,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一定能咬牙坚持,一丝不苟。听母亲说,老弟读小学三年级时,学校让每个学生在开春时交100斤粪,偏巧那几天父亲忙得不可开交,距学校要求的期限已到最后一天,父亲答应,过一两天一定补送,可老弟坚持必须当天送交,并认为自己的想法很“合理”,小嘴儿不停地嘟囔着。父子俩争执不下,父亲动用“特权”,不顾老弟着急,用赶车的鞭子抽他,几鞭子下去,老弟手上、脸上就有了红道子,可老弟就是横竖不说一句服软的话,母亲也护拦不住,邻居二表哥实在看不下去,立马用车把粪送到了学校。老弟这股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劲儿,在工作中体现得更充分。明明高一到高三的物理课他已经教过多轮,但他还是数年如一日,把每堂课都当作第一次讲授,从不应付,并且起早贪晚,逐一学期地编辑练习册,这种“笨活儿”很累人,他却乐在其中。几年下来,他创出了一套自己的教学方法,学生受益无穷,或者说他不是帮助学生解析具体的每一道题,而是教给了他们一种可以称之为“钥匙”的方法。但是当他班上的学生获得全省理科高考状元,媒体采访他有无教学秘诀时,他却非常淡泊地笑着说:“没有秘诀,学苗好,谁教他,他都是状元。”有几年了,我发现他背包里总背着一本《道德经》,隔几日便抄录几段,并写上自己的心得笔记。他说是为培养心性,我看他已经将其视为一种精神规约了。
达观地看待一切,则是老弟展示给我的一本耐读的书。到现在我也说不准,心胸开阔与胆量大小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但我很清楚老弟从小就敢说敢做,点子多,胆子大,遇事想得开,这和过于谨慎甚至性格有点胆小的我全然不同。父亲曾聊过老弟6岁时的一次经历,至今回想起来也不无后怕。那年六七月份光景,父母被责任田里的活儿拖住了,还未入学的老弟便整日在家里玩耍,有一天晚上,父母回家后发现老弟不在家,左等右等也没见回来,心里不禁打起鼓来,孩子难不成给丢了?接近8点钟时,老弟不慌不忙地进了家门,怀里还捧着几根麻花,进门就喊父母给等在院子里的后屯卖麻花的姜爷爷称小麦。原来,午后父母刚下地不久,两点多钟,卖麻花的姜爷爷赶着马车到了我们屯儿,呆得五脊六兽的老弟嘴有点儿馋,又不敢拿粮食换,于是灵机一动,说:“爷爷,我可不可以坐在你车上吃麻花,先赊着,晚上再让我爸妈给您称小麦?”卖麻花的姜爷爷笑一笑,答应了。老弟就这样坐在车上吃了大半天麻花,陪聊天,逛了一屯又一屯。知道情况后,父母马上给人家付小麦,连声道谢,也被老弟的行为弄得哭笑不得。这种胆量使老弟遇到什么事儿都不在话下,很少有畏难情绪,当然胆大不意味着蛮干,只是什么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一个高中生敢自己做主,从镇中学转到县中学;大学的专业是物理,却偏爱文学,抽空阅读《红楼梦》《围城》《资治通鉴》等文史类书籍,以至于他的物理课上有浓郁的人文色彩,吸引了学生的注意力;工作后兜里有20万存款,竟然敢去琢磨200万元的房子,然后再一点点地挣钱还贷,说这样生活起来有奔头。这源于他的个性,也和一次特殊经历有关。老弟大学毕业两年后,工作干得风风火火时,由于过度劳累,代谢紊乱,他一度情绪十分低落,患上了二型糖尿病。得病之初,不懂病理,有一天早晨,发生了糖尿病性酮症酸中毒,在租住的房子里昏迷不醒,好在同事发现得及时,但还是把我和一中的龙副校长吓了一大跳,赶紧送医院救治。出院以后,老弟一扫低落情绪,不但什么事都能看开,而且能够笑对一切,做什么都举重若轻、云卷云舒一般自然。他常乐呵呵地说:“我都死过一次了,还怕怎么活吗?”他的生活态度,让近几年身体大不如前的我从中悟出了许多。
梁晓声在长篇小说《人世间》里,曾经化用左宗棠的话“养口体,不如养心智”,讲孩子对父母的孝道或是养口体,陪伴父母,照顾他们的起居,或是养心智,远离父母,以事业上的成就让父母骄傲愉悦。按这个标准衡量,我总感到惭愧,自己充其量也就算个“养心智”的,甚至还远远没达到“养心智”的程度,专业上的一点成绩并不足以向外人道。1997年秋天,有了两居室后,我和老弟马上回讷河农村,把父母接到哈尔滨我们的身边生活,但也只有10年,2006年,我迁居天津时,父母考虑气候等因素就留在了哈尔滨,而后在父母身边尽孝也就变成了有时有晌的。而老弟却是既养口体,又养心智,在哈尔滨第三中学做教师,优秀得远近闻名不说,对父母的孝顺也无人不竖大拇指。有人说,儿女是否孝顺应该看生活中的细节,我发现老弟打小至今,从未顶撞过父母,每一次都是笑呵呵地和父母说话,父母生活中的琐事,他都是在不声不响中悄悄做好。父亲去世前的3年罹患阿尔茨海默病,面对痴呆的老人,老弟照顾得愈加周到,总是和声细语,父亲糊涂时,拐棍儿打在身上也不躲不闪,笑呵呵的。2012年6月19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乘飞机回到哈尔滨时,老弟已经把出殡、火化、选墓地等一切事情安排妥当,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凌乱的头发和红红的眼睛,真想上去紧紧地拥抱他一下,轻轻地叫一声“老弟”。但我们都强忍悲恸,只是用力地握握手,直到把父亲送到元宝山墓地,在归家的路上才流起了眼泪。昏天暗地的那几天,我如一个“呆子”,老弟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那几天老弟更像哥哥,我倒像个弟弟了。
一晃,我已近花甲,老弟也四十有七了。我曾经为他写过一首名为《想起弟弟的“五十肩”》的诗:“肩膀周边虽然发了炎/却坐过弟弟妹妹的嬉笑/背过麦子稻谷的饱满/暮色里 曾经走成/缓缓移动的小山/不想 刚用石子儿/掷走嫩绿的鸟鸣/手一落下 转瞬/已是秋天//冷暖难以自知/他乡错当故园/西伯利亚的寒流/不过空中飘舞的叶子/和逸不出纸面的思念/老婆拿来烘烤的太阳/也不断在头颅左右摇摆/马铃薯紫色的香味/渐行渐远//谁说典当出去的日子/是油盐柴米/更有月下花前/为什么子夜的滴答声里/常伴着失眠与咳嗽/记忆的虫总来咬噬我的脸。”就在我写作这篇印象记的此刻,眼前又浮现出老弟乐呵呵的样子,他好像在问:“哥,你最近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