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书店
太阳书库的店主是一位诗人。我到武汉的第一天,又合书舍黄杰陪我逛旧书店,他突发奇想要带我再去一家名叫太阳书库的二手书店。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对方的电话,我们打车直奔书店而去。下车后,迎面有一位瘦削矮小的男子身影,暗夜中,嘴里冒出烟的火光。黄杰介绍这就是老板陈飞。陈飞迅速带着我们穿过门卫,走了不到一百米就来到了他的书库。书库总面积二十平方米左右,六个并排的钢架陈列着书籍,最里面有一张上下床,床上床下都堆满了书。他说床上的书不卖,自己留着读。书架之间空隙逼仄,连我这样清瘦的人都走不进去。
没想到在这么小的书店,我们居然停留了两小时,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们想找的不仅是书,我们要找寻生命的时光。
每个书店人都有故事。陈飞当初开书店是从又合书舍起步的。2015年12月,他从研究生考试的考场出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公交车去了又合,这家书舍曾给予他很多养料,开启了他做书店的梦想。陈飞理想中的书店是工作室模样,像莎士比亚书店最早的样子。他规划书店在五十平方米左右,尽量把他自己喜欢的书放在里面,摆上植物,举办诗歌沙龙,并像莎士比亚书店那样对作家有长期的创作和出版计划。
刚开书店的时候,陈飞通过印发传单,在新生开学之际渗透到华中科技大学和学院里的社团,所有的诗社、文学社、国学社只要一举办活动,他的影子就出现在那里。陈飞那时常被社团赶出来,后来通过改变战术,帮忙写点东西,慢慢打进他们内部。夏雨诗社在华科很有名气,他主动请诗友来书店举办诗歌朗诵会,他自己也从那时开始写诗。陈飞受海子的诗歌影响很大,他将西川的《海子诗全编》全部读完。短短五年里,在经营书店之余,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诗歌创作,先后写出了500多首诗歌。
陈飞在开书店之前自学了三年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课程,结果没有考上。陈飞说,他是从夏志清、王德威、许子东三位先生的书籍里拓宽了自己的阅读范围,这为他后来开办书店奠定了知识结构。他对每个作家都有独到见解,是一个真正把书读进去的人。通过几次的交往,我发现陈飞对书店有一种“痴气”,这种“痴气”首先表现在他个人强盛的阅读量上,他是成体系地在读,特别是小说和诗歌领域里的重量级作品,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来阅读。他从2014年开始认真做每年每月的读书计划,我亲眼看到他书架上挂着的本子,上面用红线圈起来的都是他已经读完的书。
陈飞告诉我,从2014年到现在八年,他读完了450多本小说、诗歌和文学批评类书籍,对拉美作家科塔萨尔的作品格外赞叹。他不爱推荐那些大家都推的作家,更关注那些冷门而有价值的作家作品,如李永平、黄锦树、黄国峻、袁哲生、张贵兴,和来自中国香港的刘以鬯。在他看来,地域的遥远并不意味着文化的隔膜,他们承袭着共同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并通过作品表达给世界。
他的另外一个“痴气”,是他到任何一家书店,看到好书就要买回来。我和百草园王掌柜、又合书舍肖南约好一起去孝感的卡西莫多书店,我们赶到书店时,他已经买好了两大包书,书店老板都目瞪口呆。另一个爱书的读者,也受陈飞的影响,只要是我们向他推荐的书,他就全都买下来,两个人好像要搞买书竞赛,一共买了4000多元的书。我没想到武汉的学术书市场如此巨大。第二天,我们又和陈飞、张瑞舒、穆威威一起去了红楼、集成,陈飞买书就跟买治病的药一样迫切。对他来说,书是比药更好的灵丹妙药。
陈飞对诗歌的“痴气”也是众人皆知。他书店里陈列的诗集,都是中外最新版本的,十分齐全,我打开一本本翻阅时,发现里面都被他画上红线,空白处还有他灵光降临时的言语片断。很多诗集都是作者签送给他的。从他墙上张贴的博尔赫斯、里尔克、顾城、海子、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的照片,不难看出诗歌对这家书店的意义。
张瑞舒算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不是在书店就在诗会上相遇。他感激陈飞带领自己进入诗歌的世界:“他给我讲了张枣的《现代性的追寻》,我才知道了卞之琳、冯至;接着我又接触到里尔克、保罗·策兰、特拉克尔、兰波还有吴兴华。希望陈飞未来开个诗歌书店,因为陈飞的藏书里诗歌系列较为齐全,他的诗歌做得要比小说好!”
陈飞最浪漫的“痴气”是对猫的喜爱。他前后养过三只猫,早期的一只叫小白,第二只叫五花肉,最后一只叫黄酒。我在他书店挑书的时候,黄酒特别喜欢我,见我搬书累了,就主动爬到我身上来安慰我。我看到很多书被她锐利的爪子抓成马蜂窝,心里又生恨意。不过,猫身上有种诗歌的优雅,陈飞把猫看成他的诗歌女神。我这次来他书店,猫不见了,诗歌女神被人拐跑了。
太阳书库现在声名远扬,就连一位老家在武汉、长期定居台湾的读者,2018年回大陆时,还特地找到他的书店。陈飞最大的愿望是开一家纯粹的诗歌书店,他经常举办小型的诗歌沙龙。那天我们在他书店边上的饭店吃过晚饭之后,他和书友死党张瑞舒、穆威威要送我去酒店,我们经过一条叫玉兰路的巷子,眼前突然冒出两座高塔,塔身约五十米高,高塔在夜空的映照下格外亮眼。我指着塔对陈飞说:“这不就是你想开的诗歌书店吗,把书店开到塔顶上去,开到云端上去。”他听我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我又约上陈飞来到塔的周边,想以塔为背景,给他拍几张照片留念。他配合默契,像风一样顺其自然。如果他真的将诗歌书店开到塔顶上面去,那不但是个奇迹,诗歌的奇迹,也将是世界书店史上的一个奇迹。诗之塔,这是他梦想的高度。
陈飞在他的诗选后记里写道:“六年前,从生产线上退下之后,我便一头扎进了书堆里。淘书、读书、写书、推书,便是我当时梦想的‘四书计划’。于是,有了一天逛八家书店的疯狂旅途,有了草坪诗会、山顶诗会、通宵诗会,结识了天南地北的读者、诗人、作家、评论家、媒体、文艺爱好者、书业前辈和同行……这些人,是多么的可爱啊。这一切,都只因为书的缘故。书,就是我的生活。我曾遭遇暴雨、烈日、寒冬和疫情,孤独、失落、失恋和自闭,但我不负书,书也不曾放弃我。六年过往,点滴都在诗里。”
太阳书库开在小区楼下简陋的房子里,每天门口停放着各种电动车、自行车和摩托车,这里的很多居民不知道自家小区有一家书店,因为这家书店没有门牌号,没有店招,白天也几乎不开门,只是到了晚上,偶尔有几个熟悉的读者来逛店。太阳书库可以说是一家看不见的书店,每天关得严严实实,但实际上是一道耀眼的曙光!它是店主陈飞找寻光的一把钥匙,他要让诗的太阳和钢铁的洪流,在这里涌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