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叙事
天气晴朗,蓝得澄澈,高耸的古塔在纯净的天空勾勒出刚劲的线条,天与地就连在一起。这是座宋塔,与东边不远处的另一座古塔兄弟般并峙,被称为妙道寺双塔。我每天都多次从两座塔前走过,望双塔耸立,白云舒卷,古代建筑特有的文化气息好像在眼前氤氲开来。
我和小城居民天天看这两座塔,将这两座塔视为地标,引为骄傲,赞之为唐风宋韵,却从没有人想过这两座塔是谁建造的。其实,建塔人的名字就明明白白写地宫碑记上,只是没人关注罢了。谈过此塔的方位、形制“广方四角,高耸玖层”之后,地宫碑记文末记载:“修塔匠人乔真”。
如此精致雄伟巧夺天工的古塔,竟出自一位普通民间工匠之手。这位叫乔真的匠人,用自己的方式,为后人留下遥远的宋代信息,从建筑风格到民间信仰,他的叙事方式是直观立体的,穿越历史,跨越时空,但是,没有人在乎建造古塔的是谁。因为他只是个匠人,做的是与泥水砖瓦打交道的粗活。
妙道寺双塔所在地,是唐代开元名相张嘉贞的家乡,古称三相坊。开元十四年(726年),张嘉贞罢相后,“代卢从愿为工部尚书、定州刺史、知北平军事”,路过赵州,留下了一篇影响巨大的短文《石桥记》,记叙赵州桥的雄姿,开篇一句即为:“赵郡洨河石桥,隋匠李春之迹也。”一句话,让后人得知这座伟大的桥梁是工匠李春的杰作。看这座桥,比读一部厚重的史书更清晰直观,可知隋代的桥梁技术、审美观念、交通状况和气候特点。
地处山西芮城县的永乐宫内,有中国现存唯一的元代宫廷建筑群,其中三清殿内的大型壁画《朝元图》,代表了中国古代壁画的最高水准,四百多平方米的画面上,祥云缭绕,瑞气浮动,290位神祇层层叠叠,盛大的场面,众多的人物,流畅的线条,绚丽的色彩,既气势恢宏又纤毫毕现,至今仍是叹为观止的艺术巅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描绘这幅宏伟画作的人连画家也称不上,该怎样称呼他们呢?匠人,对,描绘壁画的匠人。壁画诞生后,甚至没人知道画匠是谁,数百年后,考古工作者才在三清殿神龛东北角上方的一组题记中发现了他们的名字。“河南府洛京勾山马君祥、长男马七待诏,把作正殿前七间、东山四间、殿内斗心东面一半、正尊云气五间。泰定二年六月工笔(毕),门人王秀先、王二待诏、赵待诏、马十一待诏、马十二待诏、马十三待诏、范待诏、魏待诏、方待诏、赵待诏。”原来是一位画匠带着他的儿子和十位徒弟所为。
这让我不由想起乡间常见到的匠人班子。之后,游览各地古建筑和古器物,我会留意有没有工匠的名字,多数情况下,都令人失望。中国古代只有工匠,没有建筑师,古人只注重建筑、器物本身是否有价值,没人在意由谁制作。
从这些古建筑、古器物中,我看到了历史。人类文明的延续,固然有帝王们的改朝换代,有武将们的沙场驰骋,有文人的书翰弄墨,但更立体、直观的,其实是工匠的制作。帝王将相的故事只是如烟往事,只有工匠们的默默劳作,留下了实物,可以观瞻,可以触摸,可以感知,还可以联想。
人类文明传承的重要途径,最具说服力的实物竟然是由不起眼的工匠留下的。参观国家博物馆,庞大的展厅满满当当,陈列有序,看似展示不同的时代风貌、不同的文化风情,不如说是在展示工匠技艺。新石器时代太遥远模糊,但工匠们留下了陶器,黑陶、彩陶、纹理、彩绘,不管用多么简单的工具,不管由一双什么样的手做成的,传递的都是上古信息。最感动的是青铜器,四羊方尊、蔡侯申方壶、七牛虎耳铜贮贝器、乳丁纹青铜方鼎,一件件看罢,赞叹器物的巧夺天工之后,进而联想,整个青铜时代,一千多年的历史,其实是由制作这些器物的工匠们表述的,连那些甲骨、竹简上的文字也不例外。与后世史官们浩繁的文字相比,他们的叙事华丽而又简洁,真实到可以触摸,立体到可以多方位观瞻。还有引起轰动的三星堆宝藏,那些陶器、石器、玉器、铜器、金器,震撼了人们心灵。人类脱离蒙昧至今,经历了数千年历史,工匠们是历史叙事的全程参与者,即使文字诞生后,工匠们仍然是历史叙事的主角,史家、作家和艺术家不过伴奏者。
帝王将相由史官留下了名字,文人墨客用作品留下了名字,所谓千古风流人物,大多是这么表述的。工匠们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做完了自己的事,得到该得的酬劳,继续养家糊口,过平凡的生活,至于留下的以后归谁,与自己无关。但他们的作品是实实在在的,集实用、艺术、文化、历史于一体,不光当时供人使用、观赏、把玩,还会留下深深的印记,像浮动于空中的音乐,如同描绘在大地上的画作,如梦似幻,又那么生动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