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2年第3期|王跃文:香炉记(外一篇)
王跃文,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朝夕之间》《苍黄》《大清相国》等,小说集《漫水》《无雪之冬……
王跃文,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朝夕之间》《苍黄》《大清相国》等,小说集《漫水》《无雪之冬》,随笔集《喊山应》《幽默的代价》《无违》等。长篇小说《大清相国》在日本翻译出版,小说集《漫水》在英国翻译出版。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香炉记(外一篇)
文/王跃文
自小记得,我家中堂神龛下放着香炉,奶奶经常会焚上香,闭目合十作揖,嘴里念叨不绝。某些年,神龛前烧香有些犯禁,奶奶烧香时会把中堂门关上。
我却不太明白烧香的意义,也怕见那个油腻腻的香炉。香炉里有时也会燃香烛,纸钱也堆在香炉边上烧。时间长了,香炉油黑油黑,看不出什么质地,不知是铜的,或是陶的,或是瓷的。终于有一天,神龛上的祖宗牌位不准摆了,中堂四壁柱子上的楹联被砸了,香炉被人抄走了。
多年后,听母亲说起,中堂四壁的楹联,都是百多年前新屋落成时,四乡八里的乡贤送的。我现在隐约记得,刻联的圆弧木板同楹柱正好相合,木板上的黑漆起着裂纹,字是暗红色的。祖上也是读书人,家境还算殷实。祖宗如何勤俭的故事,母亲时常讲给晚辈听。有一天,有个米贩子喊大门,一个老婆婆开了门,她身上的围裙补巴重补巴,足有两斤重!米贩子问:你屋老板在吗?老婆婆问米贩子:你有什么事呢?米贩子讲:想找你老板粜米。老婆婆讲:你进屋吧。米贩子又问:你屋老板呢?老婆婆只讲:你跟我来吧。走到仓楼门前,老婆婆撩起围裙,取下一大串钥匙,那串钥匙也足有两斤多重。米贩子这才晓得,这位穿着一身补巴衣,围裙补巴重补巴的老婆婆,就是老板娘!后来,米贩子逢人就讲:漫水王家有个财主,围裙上补巴补得两斤重,人家发家的道理就在补巴上!
家是在父亲爷爷手上开始败落的。我记事的时候,老宅的围墙早就没了,只剩大门楼斜斜地立在地场坪外面,将倒不倒的样子。大门外面,两条长石凳左右八字摆开。用母亲的话说,石凳光亮光亮,照得出人影子。我小时也常坐在长石凳上玩,手里拿着弹弓往四处树上瞄。母亲说,那两张石凳都是叫花子坐光的。叫花子喊几声门,就在石凳上坐下。老祖婆打开门,端上热饭热菜。待人家吃完,老祖婆再打发几碗米,说:多是人情少是意,你莫嫌弃啊。也有话多的叫花子,老祖婆就坐在对面石凳上听他们说话。叫花子说的都是人间的种种苦,老祖婆听得叹息不止。打发走了叫花子,老祖婆必做的事就是去中堂烧香,闭上眼睛不停作揖。神龛下的香炉,不知传过好多代了。
我太过浅陋,所谓宣德炉,直到上大学时读了《阿Q正传》才听说的。话说阿Q喝了几碗黄酒,夜里飘飘然畅想了他的“革命”,次日酒醒便去砸静修庵的门。老尼姑门开一缝,怯弱而愤恨地说了几句,阿Q方才知道赵秀才和假洋鬼子早来革过一次了,打了老尼姑,砸碎了龙牌,顺走了观音菩萨前面的宣德炉。原来,砸牌位、抢香炉之类的事,早在宣统三年九月的未庄就有人做过了。然而自从读了《阿Q正传》,我知道世间曾有宣德炉,又隐约猜它可能很值钱。不然,有钱人家的赵秀才和假洋鬼子,怎么会拿尼姑庵里的东西呢?
我后来偶尔也喜欢焚香,却无关拜佛敬神等正经事。有年夏天,我在承德避暑山庄遇着卖楠木香的,说是焚香可以安神助眠。我是个不太会睡觉的人,时常通宵同枕头搏斗。听说楠木香能助睡眠,便不管它有没有用,先买几束再说。夜里睡在酒店,手边并无炉瓶三事,只把一束香放在床头。巧的是那个晚上,我真的睡得很安静。回到长沙,就去街上买了香插,开始睡前焚香。真要像古人那么雅致,置齐香炉、香盒和箸瓶,我也是做不到的。但自爱上焚香,真会慢慢上瘾。我不但睡前喜欢焚香,读书写作也好焚香。家里备有各种香,多是普通常见的檀香,太名贵的不敢消受。
中国人抽烟是后来跟西洋人学的坏毛病,明代以前的老祖宗们只好焚香品茗。宋代的文人写诗作词,不留神就写到了香。王安石写诗说:“金炉香尽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我猜王安石或许也有失眠的毛病,他“春色恼人眠不得”的时候,必定会披衣起床,往金炉里点一炷香的。李仲光词云:“焚香清坐,呼童沦茗,聊当一杯春酒。”我想倘能把茶品出酒的意趣,借的都是焚香的神妙。陆游平生为香作诗无数,他说自己是靠着焚香幻作神仙的,“欲知白日飞升法,尽在焚香听雨中”。
古人说的焚香“金炉”,其实就是铜炉。有位玩古的朋友知道我爱香,有日打电话说他淘到一个清代的香炉,题款大清嘉庆年制,也不是很贵。我只问:多大多重?他说:七八斤的样子吧。我说:假的。朋友不解,问:您看都没看见,怎么就说是假的呢?我说:康熙皇帝有旨,铸造铜器不得超过五斤。明代的宣德炉,也很少有太重的。
辛丑暮秋,我有幸造访安徽铜陵,见到很多极可爱的铜香炉。铜陵是千古铜都,采铜史远自商周。我在铜陵购得一个桃耳三足红铜香炉,敞口矮颈,鼓腹扁圆,似有些宣德炉的意思,极是喜欢。突然想起自家散失了的祖传不明质地的香炉,形制款式颇似宣德炉,未必真是个宝贝。
襄阳隐士
襄阳好山水,最宜隐逸。登武当山可振衣千仞冈,临汉水则可濯足万里流。然襄阳自古却少有真隐逸者。若论享清福,谁都愿做隐士,世上充耳皆闻欲隐不得的喟叹,无论假意或真心。若说襄阳之真隐者,汉江是第一大隐。汉江极是壮阔,立岸而视,不见水端,有时平波缓进,有时深不可测。汉江比长江更古老,但自长江出世,汉江便归隐了。
襄阳历史上,有不少能隐而不隐的高士。襄阳隐士,首推卞和。和氏抱璞,三献两刖,泣血荆山。幸遇楚文王不像厉王和武王那么昏愚,不然已无足可刖的卞和就只有脑袋可砍了。楚文王使人理石得玉,和氏璧始出。楚文王为褒奖忠信,封卞和陵阳侯。卞和却说:“宝玉面世,吾愿足矣!”长揖归去,终老荆山草莽间。
卞和若是真隐者,他应携玉同隐,唯求远避,何以要冒死献玉?世人或讥其痴,或嘉其诚。明人冯梦龙说:“堪笑卞和献宝傻,何如完璧天地知。”这是对卞和献玉的质疑。汉人伪托卞和作《退怨歌》曰:“进宝得刑足离分兮,去封立信守休芸兮!”这也道出了卞和的风德。卞和不去做陵阳侯,宁可“去封”,也要“立信”。他以对富贵的弃绝,证明自己非为富贵献玉。也许他最初献玉只是为让美玉见世,但当他被视为骗子刖足后,这位襄阳先祖冒死再献,则是为证明自己的人格。卞和最终为立信献玉,历楚室三世而不屈,不惜一刖再刖,冒丧命之险。如此赤诚、倔强、血性的人,若只将他视为荆山隐者,真有些轻薄了。
东汉末年的庞德公看上去终生隐逸,其实也未必是真隐逸。庞德公结庐鱼梁洲的时候,这个半岛孤悬汉江,远离城郭,开阔寂静。常来打扰庞德公的是刘表,这个荆州牧在鱼梁洲筑了呼鹰台。刘表每次打马鱼梁洲,地面尘土喧嚣,天空鹰隼盘旋。刘表久闻庞德公名,再三相邀他入城辅政,庞德公屡屡谢绝。刘表问:“您辛辛苦苦种地,能留给后人什么呢?”庞德公说:“商取代夏得到了天下,商纣王的首级最终又挂到了周的旗竿上。周公摄政却杀了兄长,假如周公兄弟只是过老百姓的平常日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悲剧呢?”庞德公此言,刘表未必真能听明白。
庞德公并没有把心里话全部告诉刘表。杜甫有诗说:“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苦。岂无济世策,终竟畏罗罟。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举家依鹿门,刘表焉得取。”杜甫说庞德公不愿入州府,是畏惧官场罗网,也未必确切。倒是清人阮函的评价,很有几分道理:“庞公却辟刘表,知其不足与为。”原来,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用舍行藏,君子有守,匹夫竖子,不足与谋。
庞德公躬耕鱼梁洲,襄阳乡野亦颇多隐士。当时,庞德公谓之卧龙的诸葛亮,谓之凤雏的庞统,谓之水镜的司马徽,也都散逸襄阳林泉间。然正是玉在椟中,钗于奁内。若依古人齿序,庞德公属诸葛亮、庞统和司马徽三人的父兄辈。庞德公虽不与州府相往来,他在士人间却有尚贤好客之名。诸葛亮在庞德公堂下执弟子礼,庞统本就是庞德公从子,司马徽亦颇受庞德公赏识。真隐士应是不问世事的,庞德公却常与三五知己纵论古今,想也是能经天纬地、胸隐甲兵的人。阮函称其“智辩昭烈,隐然出武侯以自代”,道出庞德公隐而非隐的真相。所谓“智辩昭烈”,讲的就是诸葛亮闻名千古的隆中对,三分天下应是庞德公同诸士子经常讨论的话题。庞德公不过是请诸葛亮替他出山“扶炎鼎之衰”,他自己却“无改岩林之乐”,上鹿门山采药去了。
庞德公遁入鹿门山约五十年之后,山东泰山羊祜驻守襄阳,都督荆州,抗抵孙吴。此时,蜀汉已经归晋,晋帝司马炎有吞吴雄心。
羊祜赴襄阳,志在平复天下。兵多累民,军粮重,百姓苦。羊祜一到襄阳上任,就把荆州士兵分成两半,一半扛枪戍防,一半荷锄种地。荆州军粮储备原不足百日食,羊祜任都督时囤了足以十年的军粮,都是士兵们自己种的。军人自己种粮吃,襄阳百姓就安居乐业了。
两军对峙本是仇雠,羊祜却与敌人以礼相抗,以礼相处。他与士兵出营打猎,常遇着吴军也在打猎。边界相遇,倘有吴军射中的猎物跑过襄阳界来,羊祜便要士兵把猎物送回去。羊祜行军打仗越过边界,把吴国百姓地里的粮食收割吃了,事后必折算成布匹还回去。与吴军战,必先下战书,约定时间和地点,绝不偷袭。有时担心不守规矩的军官仍去偷袭,战前就把那军官灌醉。自古所谓兵不厌诈,却是羊祜所耻。羊祜与吴军屡战,其法一派天真如儿童游戏,甚而似称痴愚,却从未失手。
当是时,驻守南荆州的吴将陆抗也是条好汉。英雄相惜自古有之,羊祜同陆抗相处得更像朋友,常相互置酒遣使访问。一日,陆抗急病,向羊祜求药。羊祜派人火速送上自配良药,治好了陆抗的病。羊祜恩信远播,吴国军民皆拜服,赢得百万来归。范仲淹后来写诗赞颂羊祜说:“化行江汉间,恩被疆场外。”
羊祜治军严明有方,自己却不喜戎装,常在军中宽袍缓带,自在如仙君。他喜欢登岘山远眺,又爱下汉江垂纶,偶也因贪玩耽误公事。一日,羊祜想出营夜游,被当值司马拿个正着,还被狠狠地教训了:“将军都督万里疆域,岂可如此轻心放纵!今夜除非杀了我,否则营门不得开!”羊祜自知孟浪,忙向司马道歉,从此夜不出营。
羊祜驻守襄阳九年,修饬军政,功业卓著,颇有清誉。他看似天真浪漫,如神仙中人,却胸有大丘壑。他一边同陆抗诗酒往来,一边已谋划好了平吴方略。可惜羊祜壮志未酬,五十七岁时抱病北归。回到洛阳,羊祜向司马炎详陈平吴之策,并推举杜预任镇南大将军。羊祜故去第二年,杜预依先将军遗策平吴功成。庆功宴上,司马炎含泪举杯说:“平吴都是羊太傅的功劳啊!”
羊祜生就不可能做隐者的,他不想成名都不行。他有个外公叫蔡邕,有个姨妈叫蔡文姬。他们家族的人在世自有功业,身后却是活在文学史里的。羊祜甚爱襄阳山水,曾登上岘山,对同游者感叹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高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羊祜这番感慨颇让人想起日本平安时代武士平敦盛所作《和歌》:“人生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羊祜才高志大,却只有五十多年寿命,思之令人摧伤。羊祜去世后,襄阳人在他登岘山发幽思的话音落处,立了“晋征南大将军羊公祜之碑”,追述他的功德与风神。近五百年后,唐人孟浩然仍有诗赞曰:“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羊祜倒是说过归隐的事,却是想在他功成身退之后。他曾在襄阳军帐里写信给弟弟羊琇说,待东吴平定,自己便戴上隐士角巾,回山东老家去,像汉代先贤疏广那样散尽田产,只给自己留一块放得下棺材的小墓地。羊祜之欲隐是匡世济民之后的淡泊,与庄周、陶潜之隐大有分别。
中国古时的隐者,很多其实也是大侠,可立大功业,可出亦可隐。世有大事,所谓高士若只求做隐者,不过是冷漠与逃避。郭靖和黄蓉江湖成名之后,相携隐于桃花岛,然遇国家生死存亡,则率英雄重出江湖,以血肉之躯死守襄阳。此二人虽是小说人物,却与襄阳有生死不解之缘。所谓“铁打的襄阳”,此话既是襄阳的骄傲,更饱含襄阳千年的血泪。历史上的襄阳,每二十多年便遇战火,无数将士的头颅从城头滚落。郭靖、黄蓉两位大侠,可以看作千百年来无数襄阳英魂的传神写照。
自古襄阳少真隐者,皆因襄阳人有慷慨气。古人论襄阳形势与盛景,谓此地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陇坻,下接江湖,往来行舟,夹岸停泊,千帆所聚,万商云集。正因襄阳是如此宝地,战乱一起,兵家必争,生灵涂炭,在所难免。真的襄阳高士,不忍苍生劫难,哪里还肯做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