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亮的水珠
日头从群山边冒出来,山谷中铺上一层火红的颜色,朝阳把桂芳的脸庞映照得水灵灵红润润的。霞光落在桂芳摆放的地摊上,一大堆活生生的白菜褶皱间的水珠泛出明亮的光,桂芳感觉亮光刺眼。
这个菜场确切地说不是菜场。那年,桂芳家居住的山谷中突然来了几十个人,说是搞建设,就在离桂芳家不远的斜坡上搭建起几排帐篷。那几十个人就如猫儿掏洞洞似地在山谷中敲打不停。但那个戴着眼镜拿着文件夹和卷尺的年轻人时常和队长争吵。
起先,施工队到桂芳家地里买白菜,只要有一丁点黄斑的菜叶,桂芳都要剥掉,乐得食堂买菜的莫老伯连声说老乡的心肠好。不多久,桂芳家一大块绿油油的菜地只剩下毛茸茸的杂草。桂芳就叫丈夫焦大海到山背后的村子趸白菜。
山谷的早晨是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扯开的,当雾气浓得像一层乳白色的幕帘时,桂芳就早早起床,催促丈夫快去山背后趸白菜,焦大海躺在热乎乎的被窝中不愿去,桂芳说已经和莫老伯说好,急得桂芳卷起丈夫的盖被塞进衣柜中。焦大海经不住妻子的折腾,懒洋洋爬起来打着呵欠跨出房门。桂芳在镜子前左右打量,一遍遍地往脸上涂胭脂。工地上雄浑沙哑的歌声隐隐约约传入桂芳耳鼓:“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这是工人起床的信号。自从施工队进驻山谷后,每天早晨首先是单调沙哑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高中低混杂的吼声随雾气漂荡。
桂芳急促地向工地走去,湿漉漉的雾气在她浓郁的睫毛上堆积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她赶到施工队工棚路口,踮着脚跟左盼右顾,好不容易看到丈夫的身影就扯起嗓子催促。桂芳揣着一大沓钱,乐呵呵地回到家中,她问丈夫买菜用了多少钱,桂芳一合计,脸色灰白,她涂抹在脸上的胭脂瞬间变成她们家灶孔里的柴灰:“坏了——坏了——咋个赚得这样少?”
焦大海见妻子脸色不好,靠近妻子小声说:“以前是割自己家菜卖,赚的是劳力钱,如今花钱去买,自然赚得少”。桂芳没好气地说:“就你那猪脑子,还没有翘尾巴,就晓得你要拉屎”。妻子的话声就如一炸惊雷,震得焦大海的耳鼓发麻。
桂芳又坐在妆台前,梳理打扮,她把嘴唇涂抹得像鲜红的猪血,风风火火走出山谷。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回来,刚到院坝边就喊:“当家的,快去山背后趸菜。”焦大海从里屋串出来:“赚得少还要去趸吗?”桂芳说:“说你是一根筋你还不承认”。焦大海不知妻子葫芦里卖啥药,只好背着背篼又去山背后趸菜。
太阳渐渐落下山顶,山谷中仿佛浮动着一层青色的雾岚,焦大海背着一背暮色,还没有到院坝边,桂芳就叫丈夫把菜背到屋前哗哗流淌的水沟边。焦大海不解,桂芳说不要他操心。桂芳身子娇小,灵敏地抱着菜蹲到小沟边,把白菜一颗一颗地放在沟水里浸泡翻滚,然后把菜竖放在水凼里。不多时,小沟中齐刷刷地铺满鲜嫩的白菜。
桂芳心里有事,她到集市上找到卖菜的初中同学,同学说哪有她这样做生意的,便将如何保鲜、如何灌水的招数交给她。同学说靠着这法子,自己已经赚了不少钱,建了房子,还买了三轮车。桂芳兴奋得一夜难眠。同学做菜生意发家,说不定自己还可以买小轿车呢。天还没有亮,桂芳就起床拿着昨晚准备好的几张塑料布背着背篼走到水沟边,将塑料布一张张铺在背篼里,再把浸泡水中的白菜一棵棵放在背篼里。
这一次买来的菜与昨天重量一样,却多赚十多块钱,桂芳乐得合不拢嘴。桂芳就这样每天下午叫丈夫去山背后趸菜,同时附带一些葱蒜,再通过她的“加工”,每天都能多赚钱。但施工队买菜的莫老伯感觉不对,自从桂芳家给施工队送菜后,白菜倒是新鲜,只是菜中总包裹着水,他问桂芳:“老乡,这菜中为啥有水。”桂芳说地里泥土多,裹着白菜,她舀水洗泥巴时不小心渗透的水。莫老伯只是微笑。
食堂师傅也发现这段时间购进的白菜水多,拿起来还在流淌,却不敢声张,莫老伯的儿子莫智是施工队队长。几个做饭做菜的人只是私下议论,说不知道莫老伯得了老乡家多少好处,说大了就是受贿。但议论却传到莫智的耳朵里,工人已知道这件事,说食堂那几个家伙该卷铺盖回家,吓得做菜做饭的人整天提心吊胆。眼镜却说:“大梁不正二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工人听了一头雾水。
这话只有施工队长明白,他警告眼镜说:“不要胡说八道,如不是看在拜把的份上,早就撵他滚蛋了”。眼镜也不示弱,警告施工队长:“我劝你重新垒砌基石,把工地上的材料退回去,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
桂芳给施工队送菜的事不胫而走,山背后的人家都想揽这个肥差,找莫老伯的人络绎不绝,莫老伯说桂芳家菜好,不可能再另起炉灶。山背后的人猜想,水都能卖好价钱,桂芳与施工队是啥关系?各种议论在小山村传得沸沸腾腾。张华的妻子刘大妹听得扎耳,对邻居说不要说没有根据的话,村民们就攻击刘大妹,说她圆乎乎的身体像铁皮油桶,越丑越作怪,和桂芳是一路货色。山背后的人也不卖菜给桂芳家,桂芳就用赚来的钱给丈夫买来崭新的摩托车,要丈夫骑摩托车到山外去贩菜。焦大海已听到山背后的传闻,不去山外趸菜,想以此阻止桂芳给施工队送菜,堵住村民们的烂嘴。
桂芳聪明伶俐,见丈夫不去贩菜,心中也明白八九分。指着丈夫骂:“看你鼠目寸光,脑袋全是豆渣,你如果不去趸菜,不要怪我做得出来”。焦大海认为妻子恐吓他无计可施,心中暗自得意。谁知第二天桂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三轮车拖来一车菜。桂芳坐在驾驶员的旁边,手拉着座椅扶手。远远看去,桂芳的手就像搭在驾驶员的肩上,焦大海得知,肺都气炸了。
焦大海是相信妻子的,无奈山背后人们的猜忌声一浪浪地袭击他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山前寨子的人又说桂芳与三轮车驾驶员亲密得很。焦大海的心就如麻线搅着,权衡多时,只好骑车去山外贩菜。
炎热的夏季暴雨说来就来,几阵狂风过后,雨点像撒豆子似的落下来,工人们慌忙跑到工棚中避雨。不久,天空又如小孩儿般露出笑脸,火辣的烈日晒得水汽弥漫令人心闷,工人们懒洋洋地爬上四米多高的台子,还没有站稳,就听几声尖厉的惊叫,一面墙体就如一棵被刨根的大树忽悠悠倒去,几面墙体也跟着哗啦啦垮塌,刚到工地前的工人四下逃窜,台子上几个工人的惨叫被墙体的垮塌声淹没,寂静的山谷就如一锅烧沸翻滚的油滴入水滴那样噼噼啪啪炸开了。
救护车闪着蓝光拉长萧瑟的声音呼啸着驰进山谷,随后又有闪着红蓝警笛的警车和一溜烟小车驶进山谷。所幸的是几个工人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断胳膊断腿。此后,眼镜与施工队队长的关系一下子亲密起来,常看到施工队长和眼镜在工地指指点点。但施工队长却怕到食堂巡视,他害怕炒菜噼噼啪啪的响声,那响声不但瞬间吞没了他几十万元白花花的票子,还令他惊魂未定。
半年后,工棚后面的几栋高楼拔地而起,这时又来了一批人,只是与前次不同,全是妇女孩子。工人们搬到高楼里,一家一间,山沟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食堂撤销,工棚变成材料场。食堂里的师傅耷拉着脑袋,准备打点行装返乡,却接到到工地做工的通知,食堂师傅说队长心如明镜。桂芳就在高楼前路口铺上塑料布卖菜。身边多了一个塑料盆和一桶水,桂芳仍然把白菜一棵棵放在水中浸泡,水珠透着亮光。焦大海每天往返山外,到下午就卖个精光。
山背后张华的老婆刘大妹得知又来了一批人,也看到了商机。前段时间焦大海到她家去买菜,刘大妹就犯嘀咕,焦大海家两口子不可能没有菜吃,其中必有原因,于是拒绝了焦大海。如今别人家的菜基本上已经被割空了,只有自家那一大块鲜嫩欲滴的白菜犹如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铺展在山野间,惹得人眼红。她也曾想给施工队送菜,也是被莫老伯拒绝的,如今食堂撤销,各家自主生活,刘大妹就背菜到高楼前卖。
早先桂芳不在乎,凭着多日经营结交的老顾客,不会有人去买刘大妹的菜。谁知一天下来,她的菜竟剩下二三十斤。刘大妹的菜虽然剩得多,但对于初出茅庐的刘大妹来说已经知足了。桂芳心中不悦,若不是自己在山谷中开辟市场,你刘大妹会来卖吗?她决定要同刘大妹较量一番,她指着刘大妹说:“不要脸,别人铺床你睡觉。”刘大妹觉得刺耳,反问桂芳:“哪个铺床哪个睡觉。”桂芳就如一只画眉跳上跳下唧唧喳喳吵闹:“井边挑水要讲前来后到,是哪个先来卖?”刘大妹说:“你先来,但政府没有说只准你一个人在这里卖菜,露天坝中的饭一人扒一点吃,我俩是公平竞争,你发哪样子疯?”这下可惹怒了桂芳,她本欲要与刘大妹厮打,但看到刘大妹矮胖壮实的身子,只得悻悻离开。
桂芳守着一堆水灵灵的白菜,心间像罩上一团暮霭,心中发慌,见有人给刘大妹买菜,就骂开了,一边骂一边手舞足蹈,像在跳街舞。刘大妹有时搭理两句,有时懒得理会,任凭桂芳发飙。桂芳骂够了,刘大妹的菜也卖光了。
山背后的人都想背菜来卖,但听说桂芳与刘大妹吵闹争夺,有菜的人家就把菜背到集市去卖,只是路远劳累。但只要背到集市,瞬时就会被抢空。这种火爆的生意极具诱惑力,有一段时间,座摊上的人模仿打扮成村民模样用背篼背着菜在集市边兜售,害得许多人上当。
桂芳与刘大妹就这样僵持着,桂芳摆在左边,刘大妹就铺在右边卖。桂芳铺在右边,刘大妹就摆在左边。桂芳两边都摆,刘大妹就摆在桂芳的对面。但无论刘大妹摆在那里,买她的菜的人越来越多,桂芳的顾客直线下降。刘大妹起初只卖出一小部分,到后来也只不过剩下三五斤,有时候还不够卖。
阳光越来越明亮温暖,桂芳和刘大妹各自守着一大堆白菜,高楼里的家属一茬茬地走来,又一群群地离去。刘大妹满脸堆笑,麻利地给顾客称菜向口袋里塞钱。桂芳直愣愣地伫立着,脸色煞白:“桂芳,给我称两斤菜……桂芳……桂芳……”,莫老伯一个劲地喊,见桂芳不应,就蹲下去装菜,这时桂芳才反应过来,笑着说:“莫老伯来买菜”。莫老伯说:“你这孩子傻愣愣站着干啥”?桂芳说我在想这些家属为啥不买我的菜?莫老伯低声说:“家属说你的菜用水浸泡,拿着还淌水,味道不好不说,还浸湿衣服”。桂芳说:“莫老伯不是一直都买吗?”莫老伯望望旁边的刘大妹高声说:“施工队刚到时在你家买菜,你把有点黄斑的叶片都剥掉,是你吃亏了,人要讲良心,不能总让老乡吃亏嘛。”刘大妹把莫老伯的话传到山背后,山背后爱嚼舌头的人们瞪大眼珠子不说话。
桂芳恍然大悟,那团萦绕心间的暮霭瞬间散尽,莫老伯的话犹如照射到山谷明晃晃的阳光,映得桂芳的心好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