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9期|潘向黎:她们都不爱贾宝玉
若说《红楼梦》里,也有女子……
作为类型的“贾宝玉”,包含的意思很多,但一定有“多情地喜欢很多女性、也被很多女性所喜欢”这一层,也有在家族里“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一层吧。
若说《红楼梦》里,也有女子不喜欢宝玉,你会想起谁呢?
一定有人会想起龄官。第三十回,宝玉遇见龄官在蔷薇花下用簪子在地上划“蔷”字,写了一个又一个,写了几千个,她早已经痴了,宝玉不觉也看痴了,所以这半回叫“龄官划蔷痴及局外”。这时候宝玉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谁、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蔷”的含义。但是他很快就“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他并没有去打听那个女孩子是谁,而是上天安排让这个女孩给他上一课。这一天,他“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谁知龄官不但对他十分冷淡,而且以“嗓子哑了”为由拒绝他赔笑央求的点唱,随后,他认出眼前的龄官就是那天在蔷薇花下痴痴划“蔷”的女孩子,宝玉“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厌弃”,偏偏接着贾蔷一来,两个人就把宝玉当成透明的,当着他的面把儿女私情的症候暴露无遗,“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这一课上完,宝玉受到了教育: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各人各得眼泪”是《红楼梦》里极深刻的一句话,因为这是人生最确凿的真相之一。而给宝玉如此强烈刺激和清明启迪的,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小人物,他们家买来的小戏子——龄官。为什么龄官能给宝玉上“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这么珍贵的一课?或者说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能够成为宝玉的老师?因为她丝毫不爱宝玉,也不喜欢宝玉,对宝玉高傲地保持距离,还有点厌烦。而对贾蔷,她立即袒露内心,包括内心的委屈和痛苦。龄官在贾蔷面前的表现,有点类似黛玉在宝玉面前,完全不讲道理,甚至是一副不打算讲理的样子,是有恃无恐、恃爱而骄,但其实也将自己对对方的在意和内心的脆弱暴露无遗,是恋爱中的女子典型的样子。爱情这东西,就是专门和理性、道理作对的。当一个女子在一个男子面前始终讲道理、守礼数、有分寸,她肯定不爱他。
在龄官面前,无论宝玉的身份,还是宝玉的地位(他们其实是松散的主仆关系),抑或是宝玉的个人魅力,一概失去效用。所以,不爱宝玉的女性,龄官肯定是一个。
其他的,可能有人会想到鸳鸯,应该也算一个。有人猜测鸳鸯可能暗暗喜欢贾琏,这个还真不好说,但她应该是不爱宝玉的。
不过,要说不爱宝玉的人,我会第一个想到他的母亲王夫人。
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贾政父子、贾政和王夫人、贾母和贾政母子剧烈冲突,情节如疾风暴雨,以至于里面王夫人有几句话,初读往往不那么引人注意。
王夫人看到宝玉被打得很惨,忍不住失声大哭:“苦命的儿啊!”一说“苦命儿”,突然想起了另一个苦命儿,就是她早夭的长子贾珠,于是她叫着贾珠的名字,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有人认为此处“慈母如画”,我却大吃一惊,觉得这个母亲怎么冷血到这个地步?她不担心宝玉已经被打得半死,听了这句话,一口气上不来就直接死了吗?
这是急痛攻心一时失言吗?不是。后来贾母来救下了宝玉,抬到自己房中,王夫人怎么样呢?只见她—
“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即使是气话,也非常奇怪,与诅咒也就一步之遥了。这种话出自母亲之口,实在够无情的。宝玉当时想必已经半昏迷了,没有听见母亲这样的话,所以后来没有伤心,甚至没有一句埋怨和悲叹。
千真万确,王夫人是爱儿子的。但是她爱的是儿子,而不是宝玉。她的人生不可缺少的,是一个可以让她在大家族里地位稳固、母以子贵、一辈子依靠的儿子,这个儿子是不是宝玉“这一个”,她并不在意。甚至,她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儿子偏偏是宝玉“这一个”,她还很不满意,成了她烦恼的主要根源。她在乎、紧张宝玉,主要是因为她只剩这一个儿子了,贾珠已经死了,而她已经快五十岁了,早就不可能再生另一个儿子了。王夫人的母爱,本来自私的占比就非常大,这时候又气又急,一时昏乱就说了出来,这种“呐喊”,自我暴露得很彻底。
可以比较一下贾母,她是尽人皆知偏疼宝玉的,但她的疼爱里面,自私的占比就比王夫人小多了。即使贾珠早夭,宝玉仍不是她唯一的孙子,贾母是有得选的,这一点和王夫人的“没得选”不一样。贾母明显偏爱宝玉,其中有他长得像老太太的国公爷丈夫的原因,但不是主要的。在五十六回中,贾母在江南甄家的客人面前明确说了疼爱宝玉的理由:“生的得人意”(肯定其外貌),“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在家淘气任性,但在外人面前还是有教养、懂礼数、守规矩(肯定其素质),另外,贾母也夸过宝玉有孝心(肯定其为人),她也认为宝玉聪慧灵透、知情识趣—这个没明说,但贾母不喜欢木头木脑的人,喜欢宝玉的性格,则是无疑的。这样看似平常的“老祖母的溺爱”里面,其实包含了对“这一个”宝玉其人的认可和欣赏,比例还不小。贾母做人有格局,眼光不俗,常常重视具体的人多过人的身份,比如她不怎么重视孙子贾琏,却很欣赏贾琏的妻子、她的孙媳妇凤姐。
宝玉挨打,王夫人急痛攻心当然是真的,她唯一的儿子不但被打个半死,而且这样的一个儿子眼看不成器,无法让她安心地依靠着体面地老去,这种痛苦和忧虑是强烈的。无情的人只是对别人无情,他们还是爱自己的,因此也会痛苦,尤其当他们的算计落空或者眼看要落空的时候。
王夫人哭喊贾珠,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李纨是应该哭的,若不是怕最后一个儿子也失去,痛感已经失去了另一个“备份”,婆婆平时并没有那么思念亲生儿子贾珠,在贾府里,李纨的待遇虽然很好,但长子贾珠并没有经常被提起、被追忆,倒似乎被淡忘了。其实,对于逝者,亲人朋友经常的追忆是最好的供奉,被淡忘就是真的死了。
王夫人不懂宝玉,也不想懂。即使真的懂了,她也不会欣赏这样一个人。所以,她不爱宝玉。只不过读者经常会被她“爱儿子”的表象哄骗过去。她是被命运安排和这样一个灵气与邪气集于一身的儿子相遇,对于一个只想在常规的道路上安稳前行的人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安排。
亲情看似与生俱来、无条件,爱的能量级也似乎最大(很多为人父母者,不顾事实,认为自己的孩子是全天下最好看、最聪明、最可爱的),其实并非如此。在王夫人和宝玉这种模式中,那被宠爱的孩子早晚会明白(至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份感情,是冲着独子、独女这个身份而来的,和自己这个人关系不一定很大。原本亲情里面就包含了功利性和非功利性的两部分,前者往往比外人的功利性更伤人,后者又令人无法获得对自己独有价值的肯定(儿女也知道父母之爱的盲目),所以,非理性的亲情之爱是不能真正肯定被爱者的,功利性太强的亲情又往往有明显或潜在的目的,这是否定被爱者价值的,会给被爱者的内心造成一个缺口。这个缺口需要真正的爱情来补足。人之所以会有动力脱离原生家庭,去和一个陌生人建立亲密关系,其中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爱情给人的肯定,是亲情给不了的。
黛玉对宝玉的爱,和王夫人正相反,黛玉爱的是宝玉这个人,不是荣国府贵公子。她爱宝玉,与宝玉是不是荣国府最受宠爱的官四代、是不是皇妃的弟弟无关,她就是爱“这一个”宝玉。而且,除了要求他专一爱她,她对他别无要求,她不想改变他,她支持他做所有真心想做的事,她爱他本来的样子。
另一个不爱宝玉的女人,就在他身边,而且和他关系非常亲密——袭人。这个名字一出,有些人会不同意,因为觉得她是爱宝玉的。
袭人在《红楼梦》里的重要性常常被低估。仔细想一想,《红楼梦》里明显脱胎于《风月宝鉴》的那部分,都在主要人物搬进大观园之前结束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贾瑞,被凤姐收拾得卧病在床,然后“正照风月鉴”而死。秦可卿不明不白地病了,又突然死了,死后其公公贾珍的悲痛和其丈夫贾蓉的无所谓都超出常理,这个成了疑案,但总之,年轻貌美的秦可卿很突然就去世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因为和小尼姑智能儿的恋爱,生理和精神双重失调,也一病而亡。贾瑞、秦可卿、秦钟,这三个人,在很短的时间里相继夭亡,而且都死于大观园时代之前,他们都没有踏进大观园一步。这三个人都是好年华,而且秦可卿、秦钟姐弟都容貌出众,但他们都是欲望的化身,曹公不许他们进大观园。尤其秦可卿不是普通人,她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上的人物,但也许是太过沉溺于“孽海情天”了,所以也失去了出入大观园的资格。大观园是美与爱与自由的乐园,它芬芳洁净,是精神性(灵)远远高于物质性(肉)的所在,所以,世俗的身体的欲望被挡在大观园的门外。
但大观园里除了清白洁净的女孩儿们,还有一个男子—宝玉。宝玉身边有许多服侍他的丫鬟,这些人中明确和他有云雨之事的,只有一个人。谁?是袭人。袭人什么时候和宝玉发生肉体关系的呢?第六回。大观园什么时候建成的呢?第十七回。宝玉、黛玉、宝钗等人何时搬进大观园的呢?第二十三回。袭人是宝玉身边“欲望”的化身,而且这个欲望化身,早就非常确凿地存在,而且好好地活到了大观园时代,进了大观园,而且在本来刻意摒弃情欲的大观园里春风得意,还活出了人生巅峰。
许多人对袭人之于宝玉的意义,理解得太简单、太浅显了,认为她就是一个尽心尽责,对主人百依百顺,提供全方位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大丫头兼身份没有挑明的妾。其实,袭人虽然是奴婢,而且不貌美,为人并不有趣灵透,也和风雅不沾边,但宝玉对她是有感情的。这对一些女读者可能构成某种伤害——那样的宝玉,居然对这样的袭人有感情。
虽然不是爱情,但宝玉对袭人,确实既依恋又依赖。而袭人呢,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低眉顺眼的谦卑都不成问题,内心却并不爱宝玉。这和她梦寐以求要成为宝玉的姨娘,并没有任何矛盾。
袭人第一次亮相,曹公这样写道: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袭人的“痴处”实在是一个理想的下人的莫大优点,但是这一点往往让人忽略了她不爱宝玉的事实,在她眼里,宝玉“性情乖僻”——三观有问题,性格不好,甚至有心理疾病,需要她“每每规谏”,而且看来效果不佳,因此她“心中着实忧郁”。这里面透露出来好几层信息,既有将自己的终身与宝玉相联系的意识,又有对宝玉进行规劝和约束的选择(晴雯就没有选这条路),还有对宝玉进行坚韧不拔的调教、从而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心思。
这几年看到很多人在说袭人是最称职的大丫鬟,甚至认为她是富有职业道德的职业白领、职场楷模,正如晴雯是分不清职场和家庭的失败的典型那样。其实,作为一个下人,袭人一上来就是自我定位与自身位置不符的,她的那几层心思,哪一层不是僭越?管教宝玉,难道宝玉在家没有父母、没有其他长辈、没有皇妃姐姐、没有兄弟姐妹,在外没有老师、没有朋友吗?怎么轮得到他身边的大丫鬟来调教呢?这种僭越,表明袭人选中了宝玉来进行人生最大的押宝。这种押宝,与她对宝玉是否欣赏、是否尊敬、是否爱慕,都不相关。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根本是袭人耍心眼,整整半回,完全是一个大丫鬟企图控制主人的心机攻略。明明在自己家说“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和“哭闹了一阵”,断了母亲和哥哥赎自己的念头,回到怡红院却骗宝玉说自己要回去了,好对他提要求。
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
看看对宝玉的这评价,是好评价吗?再看看这心眼,不可谓不冷静不狠辣,不是朝夕相处的人,还想不出来呢。
宝玉如何反应?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宝玉不能想象失去这位又依赖又依恋的人。对于袭人是不是爱自己,宝玉大概率认定是爱的,也可能没有想清楚过。于是袭人大大规劝了一番,宝玉满口答应“都改,都改”。大概这样的心理战实在太劳神了,第二天袭人就病了,医生说是偶感风寒,其实应该是劳神太过,再加上同自己家人和宝玉两头作战之后,放松下来的疲倦吧。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这一节,初读便觉恶心,后来觉得可厌,再读渐渐觉得可怕,温柔细致其表,步步算计其里,一本正经的功架端得很好,满口大道理,“嘴上全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其实全是控制人的企图,这样的人全天候贴身照顾,难道不是全天候贴身控制吗?真可怕。
对终身事业,袭人真是执着。才过了几天,便又“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因为宝玉一早就到黛玉和湘云那里去,并且在那里梳洗好了才回来,袭人很不高兴,还对到怡红院的宝钗说:“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对外人抱怨主人,而且上纲上线,还隐隐牵扯到两个姑娘,这就是贾母所信任的“竭力尽忠”吗?这真的是模范下人应有的态度吗?这里面真的没有占有欲和控制欲吗?
有时候,袭人颇像一个为应试教育而“鸡娃”的小妈妈,以“为你好”为理由,一直操心,一直引导,一直管束,一直鞭策,一直期待。
但袭人当然不是母亲。母亲对孩子再失望也不会舍弃或无法舍弃,母子之间是命运的永恒联结,而袭人,在宝玉身上做的,是一场类似于赌博的人生选择。她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以及如何获取。既然是选择,那她就可以选择留在宝玉身边,也可以选择断然离开。
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孤注一掷地决定投靠王夫人(请注意,她本来是贾母的人,就连她和宝玉偷试云雨情的理由都是贾母曾将她给了宝玉),她去王夫人那里,可谓找准角度一击而中,得到了王夫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自然不辜负你”的口头承诺,随后还得到从王夫人分例上匀出的每月二两银子一吊钱和与赵姨娘、周姨娘平齐的姨娘待遇。袭人的这番升职,女眷中人人皆知,凤姐、薛姨妈当场就表示赞同,宝钗特地到怡红院向袭人报喜,黛玉和湘云也一起来向袭人道喜,宝玉反倒是到了这天夜深人静,才由袭人悄悄告诉他的。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难道你做了强盗、贼,我还要跟着吗?袭人这样反问。袭人的答案是:当然不,而且应该不。男人做了强盗、做了贼,这假设仍然占据着价值观高地,如果这样问袭人:假如府里败落,宝玉又不能科举成功,成了穷人、成了乞丐,你还跟着吗?不知道她会如何作答。无论她嘴上如何作答,心里的答案肯定与众人眼中她“服侍谁心里就只有谁”的“痴”、平时顾全大局、默默付出的“贤”颇有距离。
第一百二十回写袭人离开贾府,嫁了蒋玉函,“从此又是一番天地”。这个应该是符合曹公原意的。外面的情势在变,而袭人内在的人生逻辑没有变过:抓住一切机会去获取更高、更稳定的地位,出人头地,争荣夸耀。她是这样的人,现实之中现实的人,这样的人不值得赞美,但不难理解,也很难去苛责。非日常的、自由的、诗性的、审美的世界在遥远的对岸,袭人属于此岸,这样一点不优美,但这不是她的错。曹公对袭人是真的体谅,所以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之际,依然给了她一个不错的归宿。
在《红楼梦》中,袭人始终是一个欲望化身,起初是情欲,后来更多的是世俗欲望——阶层突破、荣华富贵。目标明确,动力强劲,头脑清楚,善于审时度势,豁得出去,耐得住等待,这样“现实主义”的人在现实世界中最可能成功,所以袭人在大观园中如鱼得水,在贾家败落之后,还能笑到最后。
只是,如果说袭人爱宝玉,肯定有误解。不是对袭人有误解,就是对爱情有误解。
那些喜欢袭人、认为袭人是完美妻子的男士,我起初非常不理解,甚至有些成见,后来似乎理解了——对他们来说,女性的爱就是柔顺恭谨、体贴入微加仰望自己,长得不美、没文化、无趣,等于安全、不复杂、不烦人、不费力。如果有人对他们力证这不是爱,我猜他们会说:我感觉好就行,爱不爱的,不重要。对这样的男士而言,自己放手之后,对方立即转向他人,不但没问题,也许还更好。所以钗黛之争还没争明白,袭人已经暗暗夺走了不少赞成票。
这就说到了宝钗,宝钗爱宝玉吗?这也是一个公案。宝钗这个人不容易说清楚,她爱不爱宝玉,是一个闺秀的内心隐秘,更不容易说清楚。
若说她不喜欢宝玉,那她为什么对暗示金玉良缘的“沉甸甸的”金锁那么重视,“天天戴着”?为什么将元春赏的、和宝玉一样的红麝串子马上戴在腕上?她为什么总往怡红院去?为什么宝玉挨打她会失态?为什么端方矜持的宝姑娘会在宝玉睡着的时候一不留心就坐在他身旁为他绣起了兜肚?……
她对宝玉,大概有丝丝缕缕的喜欢吧。一方面是豆蔻年华青春情愫的自然萌动——即使吃冷香丸也不能完全压制,宝姑娘毕竟也是人;另一方面是她遇到了一个珍稀的机缘:和一个年貌相当的异性长时间地相处和相对自由地来往。这样的男子,对她来说,应该并没有第二个。而且,她和他还共处于一个养尊处优、远离尘嚣、诗情画意的环境里,这样的环境,实在是适合少男少女想点心事的。
但,喜欢不是爱。看看两人的三观差异、性格差异,就知道了。宝玉接受不了宝钗的主流和正经,宝钗更接受不了宝玉的非主流和不正经。爱情发生必不可少的欣赏、敬意,爱的过程中的相投、默契,对他们都是很难发生的事情。
图片
宝钗理性,经历的事情也多,在很多方面都比宝玉成熟。如果说袭人有点像宝玉的小保姆,宝钗的无所不知和进退有度则更像他的家庭教师——虽然高贵冷艳,常常激发起他对异性的兴趣,但却是他的家庭教师。记得在哪里读过一句话:宝钗根本看不上宝玉。想一想,应该是。宝钗有如此资质,多半会觉得宝玉太不争气。看她对宝玉的苦口婆心,这位家庭教师要不是自己没有机会,早就冲出去自己参加科考,蟾宫折桂,光宗耀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一切做得行云流水功德圆满。她也隐隐明白宝玉劝不醒,所以她劝宝玉,说不定只有几分是不忍其荒废,另有几分是闲着也闲着,随便聊聊天而已。但宝姑娘聊天也必须在规矩方圆之内,偏宝玉对这些特别过敏,所以就显得宝钗也经常在劝宝玉、约束宝玉。其实可能就是聊天罢了。若把这些当成未来二奶奶的算计,则未免把宝钗想得太锋利、太局促也太实用了。宝钗不至于那么土。
宝姑娘的痛苦,应该并不在宝玉不爱她,而在于她没得选——她的终身大事,不由她自己决定,她有头脑、有眼光,却没有机会去鉴别和选择;如果要找一个人寄托一下隐秘的青春情愫,除了宝玉根本没有第二个人选。
不说容貌与家庭出身,宝钗是这样一种人,她是一整套规范的优等生:她平和娴雅、随和周全的做派,滴水不漏,毫不费力,可以打满分;她的文化修养、世俗经营和生存头脑,也是所有人里的冠军;她对人性的洞察、她处理事情的张弛有度和对人的绵里藏针,一旦作为当家少奶奶,也会身手不凡,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她肯定不会像凤姐那样因为待下人苛刻而落人话柄、遭人诟病。这样的一个宝姑娘,在一定层次之上,可嫁的范围之内,她无论嫁给谁都会是一个好妻子。倒是黛玉,除了嫁给宝玉,嫁给谁都是一场灾难。黛玉成为好妻子的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嫁给宝玉。她不可能嫁给宝玉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而不给自己和对方带来灾难。而宝钗,有很多其他可能性,对她来说,有的可能性应该比嫁给宝玉好。同样是不爱,但她说不定能找到一个让她心悦诚服或至少尊敬得起来的丈夫,这一点对其实也心高气傲的宝姑娘来说应该是重要的吧。
但无论如何,宝钗最后应该是成了宝玉的妻子。在他们成婚之后,袭人的姨娘身份也应该会“过了明路”。所以在曹公原来的后四十回或者他的构想中,宝玉应该是有过一段世俗的“幸福时光”的:宝钗为妻,袭人为妾。多么圆满的幸福,多么可笑的圆满。
宝玉不是世俗中人,这样的时光留他不住,所以他还是悬崖撒手了。
这时候,大观园已经荒废,满眼的繁花已经谢了,连叶子也飘零净尽,大雪已经在路上。这位见证了繁华、温柔、痴情和幻灭的人,终于向空无走去。他一举步,大雪就飘下来了。世界渐渐成了一片空无,而他走着,走着,和空无混为一体。爱过,没爱过,一片白茫茫中,了无痕迹。
潘向黎,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种,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以及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