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主义”的花园
夏令时节，我花园里的豆角、丝瓜、黑莓、醋栗、无花果和玫瑰花、薰衣草以及各种时令花草该结果的结果、该开花的开花，粉红黄绿青蓝紫，看起来五彩缤纷。邻居们遛狗遛娃经过时，大概没见过如此混杂种植的花园，纷纷驻足欣赏。他们的花园多半按照英国传统布置，玫瑰是玫瑰、杜鹃是杜鹃，错落有致，干净整齐，没有杂草，更没有时令瓜果蔬菜和竹架子混杂其间——我这个搬过来才两年的东方人的实用主义，让他们开眼界了。
附近树林中的鹿也发现了这块“宝地”，它们在黎明时分搞偷袭：第一天将外围的一圈金针花全部消灭，第二天把豆花豆叶瓜花啃掉一行，第三天连攀上竹架子的丝瓜和毛瓜的叶蔓也都去头或腰斩，我的瓜豆收获季因此推迟了半个月。我只好砍下后院围墙边许多带刺的灌木枝，插在花园的各个入口处和中间的竹架子上，让鹿们无处下脚、无从入口。这又是我的创举，因为邻居们都会买一种专门对付鹿的喷雾剂，将它喷在花木上。我和他们解释，我不能给瓜豆喷上化学药品，所以他们得包涵我花园里越发古怪的景观。
亚洲人多半喜欢购屋，尤其是独立屋，一来独立屋的增值率高，二来可以在房前栽花，在屋后种瓜果蔬菜、养鸡养鸭，甚至还有购得几十亩地的，用来养羊养马。平日里我翻阅微信朋友圈的一大乐趣，就是看人家种了些什么、收了些什么，尤其是那些跟我一样当过知青的朋友，他们个个开荒，无论是在风雪严寒的美东，还是在阳光灿烂的加州，都在自家院子里创造出令人羡慕的丰硕成果。我曾经被朋友拉进一个种菜群，群里的“菜友”从加拿大温哥华一直扩散到美西海岸的西雅图、加利福尼亚和美东海岸的新泽西、纽约长岛，大家交流施肥、排灌、建温室、搭瓜棚的经验，也交换种子，瓜果蔬菜形形色色，品类繁多。这个种菜群一天蹦出来几百条文字附带照片，几天不看就会错过很多有用的信息，无法跟上“菜友”的节奏。
跟他们相比，我绝对是玩票性质，豆角、丝瓜、番茄、黄瓜、苦瓜、西葫芦、苋菜……每样只种一两棵，根据高矮插种在伏地观赏的草莓、醋栗和向空中生长的香椿、樱桃、苹果、无花果、泡泡果（美国南方特有的水果）之间。外围种上玫瑰花与金针花，因为它们的植株低矮，不挡阳光；还有黑莓，因为它既不遮阳光又带刺，还可以挡鹿。里面再相间种其他春夏开放的花，豆角棚和瓜架则藏在中间，紫色的豆角花和金黄色的瓜花顺藤绽放，从而形成一个花、果、菜、豆、瓜的“四维空间”。至于收成嘛，不仅要跟鹿抢，还要同鸟分、和松鼠争，它们“嘴下留情”剩下来的，仅够我自己吃着玩，有时还轮不到我。就像今年，几只苹果和少许樱桃尚未变红，不知道是被鹿吃掉了，还是被松鼠或鸟摘走了。
我种花种菜，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离开书桌的诱惑，一天十几小时的伏案工作，常常到站起来的时候才觉得腰梗脖子硬。记得四月，我从窝了一个冬天的屋子里走出去，清掉秋天没有扫净的落叶，敲开冻硬的土地，掺入新买的土和牛粪，为小盒子里正在发芽的种子备床。每天早上开完网络会议，我会出门看果树枝头冒出的嫩叶，再摘几枝樱花或桃花插进花瓶，这种迎春的喜悦，是住在四季分明之地、经历过冰雪严寒的人才会有的特别感觉。待到小盒子里的种子破土而出，一天天长高，再将它们搬到地里，找个合适的位置种下。这时，樱花、桃花不知不觉地谢了，轮到房前屋后的杜鹃一丛一丛地出色，粉红、淡紫、深红、雪白……樱桃树、苹果树和泡泡果也开始打花。此时要是连下几场春雨，窗外的鹅黄嫩绿很快变成深绿，如果没有倒春寒，当年的果树就会丰收。
一早一晚，我到花园里抬头清点果树上出现的小果，计算当年的收成；低头研究每一棵豆、每一蓬瓜的走向，顺手将它们飘离的须茎绕到附近的竹竿上。第二天再来看，那些细细的“小手”不仅紧紧抓住竹竿，还绕上一圈，让我不禁为它们顽强的意志和生命力而微笑。有时邻居家的黄猫也会来凑热闹，在一旁追追小花鼠，爬上樱花树抓抓鸟、扑扑蝴蝶，让我知道它也喜欢这座花园。每次出来哪怕仅有十分钟，再回到书桌前，先前脑子里的浑浊之气悉数留在门外，会上发生的人际纠纷也可一笑忘之。
等到香椿长芽的时候，我学着北方人吃香椿炒鸡蛋。到了夏天，种在花盆里的栀子花、茉莉花陆续开放，傍晚时分，香气由窗飘进屋，让我生出一种回到广州老家的感觉。此时，如果花园里的长豆角和苦瓜可以摘收，煲一锅苦瓜排骨汤，炒个苦瓜牛肉、豆角香肠，再配上一碗丝苗米白饭，连乡愁是什么也暂时忘记了。
闲时，我会翻翻书，试图借古诗词发点田园幽思。翻来覆去，古人的田园诗不是哀叹农人劳作辛苦，徭役赋税严酷，就是借田园风光荡涤仕途失意的郁闷，化解官运不济的愤愬，哪怕是“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的陶大诗人，他的田地里也草盛苗稀，王维诗中的空灵澄净亦是与野老牧童分离的两个世界、两种意境。他们写田园诗，因为不下地耕种，在诗中不盘点品种，也不吹嘘手植的乐趣，更不报收成，所以纯粹是用农家来借题发挥，彰显文人的胸怀与意境；我这个既跨疆界又跨时空的现代人，似乎从他们的诗中无法找到对接点，就更别说用平仄对仗来继承旧体诗的传统了。我唯一能联想到的，是画白菜、蟋蟀、荸荠、莲蓬的齐白石，他把人生的最高境界落笔在最微不足道、最不起眼的生活细节上，其中下里巴人的悟道让我喜欢——原来种点花和豆，也可以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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