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2年第8期|海男:我的原乡是一盆火
那年有幸责编海男老师的《我与世态的亲密》,惊艳于她天才的书写和表达,不觉发出“一个作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进入文学史的”的感喟,自此才怀疑长久以来当代文学“……
责编的话
那年有幸责编海男老师的《我与世态的亲密》,惊艳于她天才的书写和表达,不觉发出“一个作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进入文学史的”的感喟,自此才怀疑长久以来当代文学“不在场”的阅读偏好是不是让自己遗失了什么。时常翻看她的朋友圈,那些绚烂的文字、细腻的情思不得不让我这小辈叹服:她是为语言而生的。我一遍遍被那些鲜花和祈福灯所照亮,仿佛一遍遍沐浴佛光。偶尔聊天,那股慈悲、祥和的力量即便隔着时空也能满满地溢过来。
《色域漫记》是海男老师正创作的一部温故旅路和人生观色彩学的长篇散文,有几十个故事,各自独立成篇。我刊从7期到12期,分别刊发其中的六篇,以飨读者。初读稿子,我们很欣喜:这常人笔下最容易流于理论式书写的题材,经她的笔端流出的,却是一个个动人的故事,一幅幅颇具深意的镜像。她的文字里驰骋着想象力,告诉你,一个有着非凡天赋的作家,在语言的王国里,是怎样“艰难追索”、辛勤耕耘的。我在她的书写中,读出了温情和慈悲的女性力量,读出了强大而丰沛的精神能量,也窥见了她作为女作家的胸怀和格局。
——责任编辑:姚陌尘
我的原乡就像一盆火
文/ 海男
……
我想起了一句诗:我的原乡就像一盆火。
语言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我的所有文字中都有火。取自火的温度和光亮,语言才会有象征性的时态。我走到云南版图上的任何一座村庄,都会与火塘相遇,哪怕你裹着寒霜,或遇上了一场大雨淋湿了全身,只要找到村庄,就能找到火塘,也能寻找到食物。
那天黄昏,我们遇到了一场暴雨,无法寻找到避雨之地。之前,走在路上的我们已隐约感觉到天要下雨了,但身边的几个摄影发烧友好像对天气的变幻并没有危机感。这些肩背沉重器具的摄影发烧友像是只要离开高速路,就寻找到了天堂。我无法成为对照相器材产生剧烈火花的人,所以我的世界单纯地使用语言,虽然我的身上没有挎着沉重的照相器材,但我的挎包里只要出门总有一本书、一本纸质笔记本。这些东西附在肩膀上产生了语言。
只有自然生态保护得很好的地方,才是蚂蚁们的出入地。我很容易发现蚂蚁,虽然它们看上去是一个细小群体。蚂蚁有白色,有咖啡色,也有纯粹的黑色。在云南山地森林深处,有各种体形的蚂蚁。原始森林中的蚂蚁们形体都很大,山地靠近果园或麦田的蚂蚁个体很小。它们以庄稼为食物。如果你走进一座原始森林,靠近每一棵树都会发现寄生于树体的蚂蚁群体,它们通常会用蚀空一切的、无所不在的力量,选择一棵巨大的树体,蚁王会召唤周围的蚁群用利齿建造自己的树上洞穴。建造屋宇是生命生存的需要,看见一棵巨树中有蚁王率领着蚁族在建造乐园,你会忽略一棵巨树的疼痛区域,伟大的神都会聚拢生灵,用其身心去承载有生命本体者的生命所需要的各种现实。
我突然从树身晃动的躯体语言中感受到了它们的疼痛区域,上千只蚂蚁为了建造它们的居所,动用着自身的武器,建造一个宫殿,在历史性的每一个时刻,都将面临求生的战役和搏斗。我伸手抚触树身,内心被这棵树的仁慈仁爱所感动不已。沿着树身爬满了上千只蚂蚁,这座森林太辽阔,我只能走到局部,走近一棵巨树。而这一天我发现了一个核心问题:生命线索中的每一物每一景都在相互承担相互护佑,为了活着这个最大的现实。
是的,我还发现了铅灰色的云团。身边的发烧友们当然也会发现光影在变幻。对他们来说,变幻无常的光影恰好可以帮助他们寻找到最好的拍摄角度。我就是我,生而为人,有许多时刻仰头看天气变化时禁不住就会低下头:这里有一个无限延伸出去的现实,尤其是当我们走了很远,离高速公路越来越遥远的时候,我会越来越放松,只有放松才会看到沿尘土正在迁徙的蚂蚁。然而,云层越来越灰,像是黑色的鱼鳞带着它的雨絮突然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其实之前,我就看见过蚂蚁们的迁移之路。它们不像原始森林的蚁族,有硕大的身体,它们很细小,就像是黑色的小蜘蛛。蚂蚁迁移意味着暴雨将至,这是常识。
只是这一次,暴雨来得那么快,找不到一块避雨的石壁。发烧友们从包里掏出塑料布——他们最先保护的就是照相器材。每每下雨,天空的明亮度就会迅速下降,我们试图搜寻山洞——就像那些古老的先祖曾经繁衍生息的一座座山洞,但我们所置身的四野没有峡谷和山石,只有身前身后的旷野。那些蚂蚁应该已经回到它们筑起的洞穴了吧!而我们只能顶着暴雨往前走。
我的原乡就像一盆火,哪怕暴雨敲打着身体,凭着本能我们也能寻找到有火的地方。这大约是因人的智慧受神力的指引。当我们终于看见一条小路上的牛羊粪时,我们仿佛看到了希望,并因此而欣悦。数不清楚的概念在此刻变成了引力:凭直觉只要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我们就会找到村落。世界上的县城小镇,再下面就是像棋谱一样的村落——每一座村落都是棋子,没有它们的存在,万千山水该有多么寂寞。看见牛羊粪布满了这条小路,就仿佛看见了牧羊人也是在暴雨降临之前,从这条小路赶着牛羊群回家的。牧羊人每天带着干粮到很远的牧场上去,要走很多路,他们通过云图的变化,就知道什么时候会打雷下雨。
云图是我画布上可以移动的色彩,在画室中我凭着艺术的情绪,就可以去实现一片云的梦想。在这里我不再想象死亡和衰老,甚至那些深渊巨口也错开了画布上的色彩。有些事我是有意地错开,因为我们还要活下去,在活下去的每一刻每一秒,我必须看到那盆火的燃烧。
我们终于进入了村门,所有人都带着湿漉漉的身体,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火。这盆火就这样降临了,当我们将踪迹带进门槛,火烟看上去像是蓝色的。火塘边就座的人马上站起来,仿佛我们是天外来客。烘烤的力量如此强大,坐在火边我们的衣服很快就干了。
我的生活就是一盆火中散发过的白昼和长夜的交错处,有时候当你冷得哆嗦时火焰就飘过来了……写下这些文字我觉得又回到了诗歌中。诗歌的语境通过形而上学激发我的灵魂,在过去和此在通向未来史的路上,人只是一个过客,甚至都不如一件衣服的寿命那么长。父亲去世的那两年,我还年轻,身穿母亲给父亲用毛线织的背心马甲,整整两年。马甲至今仍在衣柜中,不新也不旧,带着父亲的气息和母亲手工编织的艺术,母亲织毛衣的手艺一直延续到了她七十多岁时。后来,她把业余时间的织物术变成了读报纸。
关于母亲编织毛衣的故事,我会另写一篇文章。此刻,是2022年2月4日的立春,所有人都在微信中礼赞春天,尽管在北方的版图中,冰雪还在覆盖着大地,但是,无论东南西北的人,都在向往春天。我的微信群中百分之九十八的都是写作者,而诗人更多一些。春天来了,哪怕春天还在路上,但春天这个词让人想起了温度,只有温度会融化冰川。
我们虽是人间过客,却掌握着四个季节的变幻,四季给我带来了不同的色彩。我的画布上似乎总有热烈的火焰,那其实是我的心在跳动,是云南大地的地气贯穿了我的身体。
热烈的火焰在哪里?心情忧郁的时节是无法看见那火焰的。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旅路上,我们更多的是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里生活、阅读或写作。而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写作或绘画需要的是回忆似曾经历过的那些故事。
色彩的故事中有火焰中的云南,我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冥想中就感觉到有妇女去锅里打水,我能感觉炉中的柴块在缓慢的燃烧中等待我的啼哭降临。肉身降临时,因为是冬天,能感觉到火炉中的烟熏着房间,母亲将经历巨大的痛苦才会让我的小肉身,移出子宫去新的腹地。我感觉到烟熏着的房间里母亲在幸福而痛苦地挣扎着,烟熏着我的脐带和那把剪刀,烟熏着我滑出母亲子宫时的哆嗦啼哭声。再后来,烟熏着我的目光中出现的庭落,我看见了院子里堆放在墙角的那堆干柴。我看见了柴火之上的鸟粪,还拾到了一片羽毛。比我降生早些的幼童们已经在四周的平地上用小脚踢羽毛毽,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游戏,几年后,我也学会了这个游戏。羽毛毽子用脚往上踢又落在了脚尖上,我们都在寻找有趣的游戏,世界是一个很大的游戏场。
关键时刻我们都需要找到火,这是所有游戏中的基础,没有火我们就无法在黑暗中看见光源和力学,它们在相互碰撞中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很近。拖拉机的存在充满了力学原理,我没有学好物理,几乎对数理化就没有多少兴趣,而当我看见一台红色的拖拉机发动时,就从轰鸣而出的声音中感受到了物理书上的力学。我乘上这辆红色拖拉机往山上去,不断判断着力学的原理就是将一堆沉重的钢铁带到路上去。这条山路很窄小弯曲,我看见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女拖拉机手身穿工装裤,肩上拖着一根乌黑的长辫子,我骄傲而惊喜地坐在她身边,好羡慕她能将拖拉机开到大山深处去。
一群伐木工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正围坐在森林里的土丘上吃午饭,中间是一只铁炉,上面有铁锅,下面有很大的树桩。伐木工们很高兴地将火炉下的苞谷土豆搬出来给我们——因为这大山深处突然开进来一台红色的拖拉机,还闯进来两个女子。在当时,我总以为女拖拉机手是最漂亮的,她比我要大三四岁,因此比我有闯劲。下了车,她就看见了这群人站在山丘上,看见了火焰。正值午后,我们都好像饿了。
人在饥饿时就会第一时间投奔有火焰升起的地方。
果然,我们顶着湿雾而上离火焰越来越近时,就闻到了饥饿游戏中追索的美味。不仅如此,我们还遇到了一群伐木工,除了做饭的是女人之外,其他全都是大男人。他们将火架下最好的食品全都翻出来,除了祭祀天地用的,其他都当作礼物送给我们。我们饿了,所有食物变得前所未有地香。当我们坐在火炉前的石头上,看着天地享用食物时,火烟熏着我们的身体和味蕾。在调侃和男女间的嬉戏中我们烤热了身体,享受了那个午后意外的邂逅,坐在高高的土丘上消磨了两个多小时后,又到了离开的时间。当我们离开时,那群伐木工将回到森林中去,我们互不相识,只留下了短促的、被烟熏着的记忆。下山以后,开红色拖拉机的女人也在岁月中消失了。有人传说她遇到一个来自江南的皮革商人,随那个男人去江南生产皮革了。
她在红色拖拉机的速度中遇到了来自江南的男人。她是我在回忆中遇到的第一个会掌握方向盘的女子,同时也是让我从拖拉机中感受到力学原理的女子。
还有那群森林里的伐木工人,是他们的火炉子让我的视觉中飘忽着被烟熏着的海拔。饥饿被烟熏着的炉架下的苞谷土豆所驱逐后,我们就在告别中遇到了时间的变幻魔法。只有在变幻中我们才能再回首,语言中的阳光照过来,我在画布上完成记忆中的画面。
《漫记色域》是一本温故旅路和人生观色彩学的长篇散文,有几十个故事,每一篇八千字,每个故事都独立成篇。它将在我的温故中不间断地延续。此刻,立春的正午又降临,温度在唯美中上升。我在网上下单了一条豆沙色的长裙,还有几十本书:等待我的春光需要我用力量去践行,而不负春光的降临。春光美,是光的折射,我们一生中对于光的回忆,更多是一场场充满温度的旅行。
每一个寨子里都有关于火的图腾和祭祀,这些仪典已经传承了千百年。每个山寨都有广场,火把节通常在村寨的小广场上举行,这似乎是人类的发明和历史的创造,从发明了火的那天开始,所有古老的文明都有了与火相关的进展。那天黄昏之前我们迎着夕阳走到了一座云上村落,村里村外的人们都在为即将举行的火把节做准备。一个孩子嘴里吸着棒棒糖,好奇地看着我们的到来。我们将车停在乡镇,步行两小时才能抵达这个村子。从山下往上走,多是牧羊人走过的路,可以看见许多干牛羊粪,路两侧多是野花野草还有灌木,我去的地方,多是植物茁壮成长的地方。我出门,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则会搭上旅伴们的车辆。他们大都是从艺之人,因此在闲下来的时光中会寻找自然生态保护得很好的地方。出门,一个人行走更原始,可乘高铁大巴,需要在途经的县境下车,再进入小镇。在云南,小镇跟县城有很大差别,县城面积很大,多选在盆地设置行政机构,所有省城的物质设施在一座县城都应有尽有。而从县城通向一座小镇有近有远,只要进入小镇离我们幻想中的古村落就很近了。
幻想中的村落在那天下午,随同我们上山的节奏变得越来越清晰:道路越来越窄小,简直就是一条羊肠小道了。这座村寨就叫石头村。是一个摄影者带我们进入了这条路并告诉我村落就盘踞在一座石岩上,我们开始兴奋,脚下生了力,越往山上走,道路越陡峭,但风光好得让我们忘却了全世界的存在。就眼前来说,我们最为重要的是要留心脚下的小路,因为我们身外就是金沙江,稍不注意,就会滑下悬崖落入咆哮的金沙江中去。一边走一边往上看,终于看到了岩石上的村寨,有孩子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影子,几个孩子身穿大红大绿的衣服,站在村头那块高高的岩石上向我们挥着手。
终于,我们爬上了最后几级台阶,此时此境,有一种从炼狱进入天堂的感觉,仿佛我们已经穿越了一切障碍。昨天曾有这种感受:写作同样是一种宗教信仰,在于一生艰难的追索,舍下一切障碍。在一切障碍中修行并获得历尽苦难后的觉醒。而此刻,我又回到了那天太阳落山之前,当我们终于跨上了最后的岩石台阶,落日闪烁着即将谢幕的光斑,将这座岩石上的村落染成了金黄色。
孩子们将我们引向了山寨中央一块平地。岩石上的平地,中央已堆放干柴。热情的孩子们围着我们,四十多岁的村长来了,将我们迎接到她家的火塘。这里的房子基本上是用石头盖起来的,所以叫石头村。村长抱来了酒坛和土碗,村里的男女们知道来了客人,都来了,火塘边坐满了中老年人。村长告诉我,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都插上翅膀飞到城里去打工了,剩下的人口也不多了。围着火塘开始享用晚宴,村里人将所有好吃的都带来了,就着烟熏肉、萝卜咸菜,我们大碗喝酒。夜幕降临后,村长带领我们去过火把节。
由村里最老的长者——长老点火。村长将引火的松明双手捧着交给长老。长老在石头村落生活了一个世纪,百岁的他,步履依然轻盈。金黄色的松明有油脂漫出。小时候我曾用松明点燃了炉子里的柴块,我熟悉这些一草一木就像熟悉我从内心产生的那种莫名的忧郁。长老亲自划燃了火柴。
大城市里火柴已经消失了,而我在石头上的山寨又看见了火柴,这些事很平凡却保留着记忆中的火。当长老划燃火柴后,松明枝那金黄色液体迅速将火焰升起了。之后,是火把节,云南的众多民族都传承着火把节的仪式。从风俗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信仰,领略到的是一项被火点燃的民俗。年轻人走了,只要有手艺的人包括中年人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种庄稼的人。土地必须有人耕耘种植,否则就会荒芜,就如血液如缺乏循环就会堵塞血管。
火把向着黑夜熊熊燃烧,村里的所有人加上我们开始绕着篝火跳舞,那个百岁老人站在中央吹着长笛。孩子们也在跳,多年以后他们也会走出这座山寨,岩石上的村落,被火球绵延着历史。长老的长笛声是火把节唯一的乐声,村长告诉我,村里会吹拉弹唱的老人们都纷纷离世了,这是一座长寿山寨,男女都活到九十多岁才会安静地谢世。
我们绕着岩石上的村寨跳舞,直到下半夜,火全部熄灭。火是这座石头山寨的灵魂吗?我看见抱着长笛的世纪老人独自走回家,不需要人搀扶。孩子们去睡觉了。村长带我们来到她家,第一次住在石头房子里,想起了梭罗,还有另一个美国诗人罗宾逊·杰弗斯曾建造了一座石头房屋……我曾记得他的诗句:
未开放的罂粟和小野花包围的干净的悬崖
没有侵扰,只有两三匹马放牧
或者一些奶牛在露头的石头上摩擦它们的身体……
我们理所当然对石头充满了情感,住在屋子里,有火塘边的烟熏过来,离天亮已经很近了,临睡前,村长告诉我们火把节后,村里人都要睡到正午,让我们安心睡觉。这一生,我们因旅行会居住在各种形质的房子里,而住在这座石梯上的石头房子,还是第一次。我们似乎舍不得睡觉,走出房间想看看天空,这里离天空就更近了。
清凉的风伴随着山谷中的溪水,各种昆虫在睡眠中也能歌唱,还有不远处麦地果木的味道……村长让我们先休息,我们就回房间了。石头房很温暖,贴着大地的腹地,紧倚着天然没有雕琢的石壁睡觉,远离现代科技文明。所谓天堂,不仅像博尓赫斯所说,是一座图书馆的模样,也应该是一座石头村落的原形。
漫记色域,是一次重返灵魂记忆的旅行,通过再回首,仿佛又将从前的足迹重走了一遍,这是多么强烈而又炽热的旅途。第二天醒来后,石头村沉浸在它天远地僻的境界中,屋顶上洒满了太阳的金光。不大的石头村确实呈现出了天堂的模样。中午我们在火塘边吃完了午饭,开始撤离这座云上的村落,孩子们似乎舍不得我们离开,站在高高的岩石上目送着,村长说有时间就再来。我们往下走时不时地回过头,开始时还可以看得见从石头缝中冒出的炊烟,还看得见几个孩子的身影,再往下走时,云上的那座村落就从我们的视界里消失了。
这人间总是从此处无声到他乡,中间有群山江河做巨大的屏障,所以,只要有火光升起的地方,就有人类的居住地。我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从金沙江峡谷往上走,再去石头村看望那些留守儿童,还有村长和百岁老人。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经历了太多的事。有一天,一个青年看见了我的书就设法联系上我,他说他就在我生活的城市上大学,他在书上看见了我的照片,认出了我。我们见面了,他已经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我问他为什么要学中文,他说那次我们去石头村对他的影响非常大。他当时已经快小学毕业了,他那天看见我坐在火塘边用笔记本记录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回忆,我想起来了,那天正午坐在火塘边吃饭前,我借助火光从包里取出了笔记本。
在我就着火光记录时,孩子们中看上去最大的男孩就坐在我旁边:他欠起身体在看我写字,显得很安静。他好像还问过我,是不是在写日记,他说老师让他们也要学会记日记。他跟我说话时,眼睛很亮很亮,头发很黑,皮肤也很黑。我好像告诉他,如果能每天记日记,很多事就会因文字记录而得到保存。他看着我写完字以后,将一只烧好的苞谷从火里拿出,递给了我。如果没有他后来的回忆,我的记忆会缺少这个男孩的在场。他告诉我,他在镇里上初高中时就喜欢上了文学,喜欢上了阅读,尽管学校图书馆的书很少。后来,他就来到了这座城市读大学。我将他带到了画室,让他分享我的画。
在众多的画幅中,他看到云上的石头村落那幅画时,走到画前站住了,他说这就是他的老家。我很惊讶地看着他,因为我的画都很抽象,没有人教会我使用画笔色彩,一切都是我的心境在引领我去尝试这个陌生而新颖的世界。
我有莫名的感动,我告诉他,是的,这就是石头村寨,我将它留在了画布上。每个人记忆深处都保存着自然和人文的风景和故事,无论是写作还是绘画都是在寻找时光的反射点,这些事和色彩以不同的语言流动或表达出来,就是我们的经历和艺术的行为。他将他写的诗歌从包里掏了出来,从那些打印纸上的分行诗歌中,我看见了生养他的石头村落的星空、麦穗,那里火光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