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王三味
在我小的时候,大概八九岁的样子,一直健康的我突发了哮喘,起因是一双回力鞋。那天我看见村子隔壁张大婶的儿子小五新买了双回力鞋,他笑嘻嘻地说要跟我赛跑。看着我脚上的烂胶鞋,又看看他的新鞋,我断然拒绝了,虽然我肯定能跑赢他,但那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关键是我不能给他显摆穿新回力鞋的机会。
我跑回家跟妈妈说,我要买回力鞋,妈妈说,问你爸要去。我马上找到村部,当着很多人的面对爸爸说:我要回力鞋!爸爸很坚决地回答:不行!于是我就开始驴打滚儿。这是我常用的手段,尽管从来没有奏效过,却能有助于我排解郁闷。可是这次异乎平常,心里的气不但没有排出去反而越积越多,弄得我喘息困难,嘴唇发紫,脸色发青,直翻白眼。
父亲吓坏了,着急地说:快起来、快起来,给你买,我这就去给你买……
我的哮喘就这样得上了,起初父母以为一旦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引发哮喘,所以,只要我提出要求,只要他们认为不是很过分,总会答应下来。其实不然,刚入冬的时候,由于冷风的刺激,我又犯了哮喘病。父母亲急得围着我直打转:你要什么呀,你要什么呀!最后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断断续续地说出来:我、要、舒服地、喘气……
为了能让我舒服地活着,也为了将来能理直气壮地拒绝我提出的各种要求而少花钱,他们带我去县卫生院。穿白大褂的医生拿冰凉的听诊器在我前心后背不断变换位置地听,完了说,你有湿罗音,得打青霉素,说话声也是冷冰冰的。针是打了,只管一阵,去不了根。于是父母转为地下,偷偷去民间寻访,这期间我见过许多所谓的杏坛高手、悬壶济世的沿袭世家,服用过无数灵丹妙药,外加祖传秘方,那些药甚至败坏了我娇贵的胃,一度让我面黄肌瘦,而令人可憎的哮喘仍顽固地潜伏在我的体内,不住地嘲讽,我经常听见它们得意的笑声。
终于,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一位神医,名叫王三味,据说他的祖上是努尔哈赤的后代,曾做过御医,专治哮喘,通过他的手,治愈了数不清的男女老少。王三味家住离村上五、六十公里外的龙江镇,只是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偏远的小村子来讲,如此孤陋寡闻着实对不住这位三味先生。
龙江镇紧靠松花江,原来是个小码头,除了冬天封江外,每天都有船只停靠,大量物资在这里集散,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自然繁华热闹得多。
一个数九的早晨,喜鹊落在家门前的一株老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天,我的精神格外好,神清气爽,许是因为头一天得知父亲要带我出门的消息。天公也作美,风和日丽,阳光和煦,我们搭乘村里去镇上拉物资的拖拉机,驾驶室到处透风,没有一点儿暖乎气儿。父亲几次给刘师傅递烟,他们一抽烟我就咳嗽,刘师傅就掐灭烟,把剩下的半截香烟夹在耳朵上。
拖拉机在雪地里行驶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集镇,镇子的街道宽阔,空气干冷,路上行人稀少,更加显出街面的空荡。因为没有想像中的热闹,我不免有些失落。父亲没有心思注意周围的一切,只想赶快找到传说中的神医,让我也成功地成为被他医治好的病人,这样,我们一家人就都能过上一个安心快乐年。
按照别人给的地址,穿街过巷,一路曲曲折折,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累得我出了一身汗,正当我失去耐心开始烦燥的时候,父亲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停了下来,等我跑到近前一看,原来门上挂着把铁锁。父亲左右看了看,巷子里空无一人,邻居也没有人出来。父亲抬手看看表问我:“饿了吧,走,咱先去弄点儿吃的。”
父亲去供销社买了包桃酥,他只吃了两块就都丢给了我。他蹲坐在台阶上,抽了根烟,等我吃完,我们又回到王三味家的门前。门依旧锁着,这时隔壁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狐狸皮帽子,从格栅里探头探脑地向我们张望,父亲赶忙走过去问:“师傅,这是王三味家吧?”那人点了点头。“他没出远门吧,啥时能回来?”那人摇摇头,然后就缩回屋子里去了。
父亲变得焦燥起来,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又望望开始偏西的太阳。不知道等了多久,当父亲最后一次看表时,对我说:“不能再等了,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
我们又坐上拖拉机,拖拉机“突突突”喷着白烟,一路嘶吼。太阳慢慢地变红变暗,天边仿佛弥散着雾霭,那种模糊、柔和的色彩勾起人强烈的归家念头,路旁干枯的树杈在眼前不停闪过,美丽的白桦林张着美目,目送我们回家。
过了十来天,村上要去镇上拉化肥,父亲决定带上我再去神医家。
十分糟糕,路上遇到了暴风雪,四周灰茫茫一片,拖拉机像上了岁数的老牛一样,喘着粗气,艰难地挪动着步子。似乎这样的天气就预示了这次看病不会顺利,果然到了王三味家,门上照例挂着铁锁,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再次无功而返,天已黑透,远处的村庄灯光闪烁,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我们见着了王三味,样子很像哪吒的师傅太乙真人。
父母亲一直不死心,就想赶在年前到王医生那儿给我把病看了,行与不行,事儿总要落地,不行就再想辙儿。可是村上没任务再派车去龙江镇,家家户户也都忙着准备过春节了。为了证明我与神医王三味并不是无缘,上天稍稍开了个缝,漏了一点儿天机。
一天,隔壁张大婶,就是小五他娘,远在南方的妹妹发来电报说,腊月二十五到龙江镇,叫她找车去接她。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张大婶自然十分激动,浑身直打哆嗦,话都说不清楚了。她吩咐丈夫套上马车去接妹妹,走时竟没忘了带上一件棉大衣,啰哩啰嗦地说“南方人怕冷,不抗冻……”
父亲听说后赶过来说:“老东西,你一个人走不怕迷了路,我陪你去,”转身又对张大婶说:“路上饭我管,你就放心吧!”
虽然天刚放亮就出发了,可到了镇上已接近中午。
可能是心情急迫的原因,去王三味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巷子里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小孩子的打闹声,家家门上都贴上了对联,透着新年的喜气。三顾茅庐,再次来到令人仰慕的王神医家,心跳得愈发厉害。
门上没有像别人家一样贴着对联,但那把横在眼前的熟悉的大铁锁却不见了,小院的门虚掩着,父亲脸上僵硬的表情好像松缓了一些,他走进院子敲了敲门,小心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屋子里没有回音,父亲加了点儿力气,又敲了一敲并大声问:“有人吗?”
隔了一两分钟的工夫,才听到屋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粗壮汉子站在门口,只见他瞪着一双牛眼,吊眼梢,竖眉毛,黑红的脸膛胡子拉碴,头发散乱地披在两旁,黄棉袄,黑棉裤,脚上趿拉着双懒汉鞋。
“这是王三味家吗?”父亲有些狐疑。
“你找谁啊?”那人很不客气地反问道。
“我找王三味。”
“进来吧,我就是。”那人说完转身就进了里屋。
屋子不大却干净明亮,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樟味儿,仔细闻还能闻到掺杂的脂粉味儿。进门的右手边是一对太师椅,椅子中间放着个茶几,门对面挂着个蓝底白碎花布帘,里面就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门布帘前面立着个一米来高的五斗厨,柜门上着锁,那淡淡的香樟味儿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除此之外,屋子里再没有其它东西了,只有雪色天光从窗子上铺洒进来。
“是来看病的吧?”没等父亲落座,王三味就开口问。
“啊,”父亲答应着。
“看肺病?”王三味翘着二郎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抓起盘子里的冻梨啃起来。
“是、是……”
王三味没再说话,三口两口把冻梨吃完,果核顺手扔进了盘子,然后用毛巾擦擦嘴,站起来掀开花门帘,闪身进了内室。
隔着门帘,有嘁嘁喳喳的声音传出来,屋子里果然还有人,又过了一会儿,王三味走了出来,从掀开门帘的缝隙,我瞧见了一双玉手和玉手上面滚了袖口的绿色绣花棉袍。
王三味手里多了一串钥匙,他来到五斗厨跟前,费力地蹲下身打开柜门,柜子里并排摆放着三只青花瓷大罐,王三味拉开柜子上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三个香囊大小的白布袋,然后用一个弯把子木勺把药面分别从每个罐子里舀出来,装满布袋,袋口处穿着一根绳,只需轻轻一拉,再打个结,袋口就封死了。他的手关节粗大,像庄稼人的手。
锁好柜门,他小心地把钥匙装进衣袋,回到座位上,指指五斗厨上的三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说:“一袋九块,一共二十七块。”
“什么?二十七块,这也太贵了吧!”父亲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贵?一点儿都不贵。”王三味淡然地冲父亲摆摆手,他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脑袋:“你是儿子吧,你过来,跟大伯看看将来你带儿子看病是啥样。”他用短粗的手指指向窗外,一双牛眼剑一样放着寒光:
“你看看,挂号那儿排着多少人,少说也得四、五十,得耗多少工夫,你看看,挂我这样的专家门诊得花多少钱,张三,九十,李四,哇,不得了,三百!什么彩超、B超、CT、加强CT给你照上一照,你再看看,抓药还得分啥他娘的疗程,就这个肺病,不花个万八千的那都不叫看病,就算你花了这万八千的还不能保证治得好。”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啥都没看见,父亲也惊呆了,不知道王三味说的到底是什么。
王三味看着我和父亲一脸懵逼的样子十分扫兴地摆了摆手:“说了你们也不懂,说了你们也不信。我只问你一句,为啥来找我王三味?”
看着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父亲,我的心底突然间冒出了一股勇气和傻气,斗胆地对王三味说:“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王三味原来是个大骗子,脉都不号就抓药,这药我们不买了!”
王三味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直发毛,突然呲牙笑了:
“娃儿,你说得对,我没上过学,更没学过医,可这药是真的,是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说我是神医,不如说这药是神药,吃了这药,我保你药到病除,包治包退,绝不坑人,就凭这一点,贵吗?”
他收回瞪着的牛眼,伸出食指摇晃着,对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点——都——不——贵!”
父亲好像突然醒过了神,急切地说:“我还没说谁看病呢!”
“我这药对病不对人,只要是肺病,谁都一样。”
“这药苦不苦?我这孩子药可没少吃,罪也没少遭。”父亲显得有些低声下气。
王三味哈哈大笑,又摆了摆他那张蒲扇般的大手:“我的药,只闻,不吃。”
“啊?”我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别急,我这药还有说法。” 王三味不紧不慢地坐回到椅子里,像讲评书:“这不是普通的药,这药得从立秋这天开始闻起,每天早上的三、四、五点,每隔一个钟头闻一遍,要闻三次,还要连续一百天不能中断。小朋友,这可有点儿难哦。”
此时父亲像中了魔法,呆愣愣的只知道点头。
“药明年秋天才用得上,回去后,像我这样用三个罐罐儿封好,别见阳光,别反潮。”
出了王三味家的门,让冷风一吹,我才像从梦里醒过来一样。回到张大婶家的马车上,父亲只朝张大婶的妹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了,一路无话,一直到家他都没缓过神。
从三十到十五,我都没有犯病,可能是因为开了药,或许是有神医镇着,心里边有了底气。
第二年,在父母的监督下,我严格按医嘱嗅药,果然奇迹出现,到了次年夏天,哮喘被彻底根除了,想跑就跑,想跳就跳,毫无顾忌。我忽然顿悟:天天三、四、五点起床嗅药,岂不与闻鸡起舞类同,这样说来,勤不单可以补拙,还能治病,这王三味真乃神医也!
父亲想,神医王三味名不虚传,药到病除,世上难逢,应该再去找他开副药回来,一来可以给我巩固巩固,二来家里谁要是得了气管炎、肺气肿啥的也能用上。可是王三味已经不在那儿了,问隔壁那个男人,说王三味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割跑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又有了新情况:甲状腺结节,CT、穿刺、手术,前前后后花了两万多块,终于治好了,心情愉快,便去苏州旅游到侄女家。侄女婿是外科手术师,他看了我手机里保存的检查资料,说,这就是个普通的良性结节,不用管它都行。
我一下子噎住了,好半天喘不上气来,幸亏哮喘没有发作。这时我想起了神医王三味,想起了他指着窗外让我看的那些关于治病的事儿,当时还以为他是个疯子,现在看来,应是神仙下凡,那些把没病当有病来治,把小病当大病来治,而真得了大病、重病却不告诉你不能治的大夫,跟王三味比算什么呢?药可以三味,人生岂止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