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2年第9期|蒋蓝:大唐的西迁花(节选)
天宝十四年(755年)冬季,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在皇室簇拥下避难入蜀,一波涌动万波随,造成了空前的入蜀移民潮。有意无意之间,这次移民为蜀地输入了大量一流的文化大……
碧鸡坊的灯笼
天宝十四年(755年)冬季,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在皇室簇拥下避难入蜀,一波涌动万波随,造成了空前的入蜀移民潮。有意无意之间,这次移民为蜀地输入了大量一流的文化大才。文人们喜欢游宴,成都的浣花溪、摩诃池、散花楼、合江亭、西园、北池、武担山、青城山等地景观,也因此获得了一次换代升级。这一时期入蜀的文人墨客当中,伟大者首推杜甫。当然了,也有不出名的小官吏薛郧。
薛郧有个女儿薛涛。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薛郧因得罪权贵而贬谪四川,在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宁的辖地任地方官。崔宁心怀叵测,接受了薛郧的仇家的贿赂,欲置薛郧于死地,终于让他找到了机会,薛郧出使南诏时沾染了瘴疠而命丧黄泉。
父亲薛郧的死去,将薛涛的命运彻底改变了。薛涛自入乐籍起直至卒于成都碧鸡坊的五十余年时间,正是西川幕府游宴唱和最为兴盛的五十年,也是唐代成都文场最为热闹的五十年,这对于晚唐五代以至两宋时期巴蜀地区文化的繁荣意义深远。纵观整个唐朝士人入蜀的历程,僖宗在蜀时期,算是一个山登绝顶的最高峰。(张仲裁《唐五代文人入蜀考论》)
成都用“坊”字名街,大约起于南北朝时期,最晚不迟于萧梁时期。大体上,每两条直街和两条横街之间为一坊,每坊20闾、每闾20户。萧梁时李膺《益州记》云:“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鸡坊。”这是成都以“坊”为街名的最早记录。以后有金马坊、碧鸡坊等等。昔日的金马、碧鸡二坊合并为现在的金马街了。而“街坊”二字连用,市民将它作为“左邻右舍”的代名词。
因为有了汉代大夫王褒祭拜、追寻金马碧鸡神,蜀地才出现了纪念性建筑。
左思《蜀都赋》指出:“金马骋光而绝影,碧鸡倏忽而耀仪。”成都的文殊坊金马街,因其北段原有一座金马坊而得名,不但成都城北修建了金马坊,也同时在城南修建了碧鸡坊和金马碧鸡祠,由此成都又添几处胜地。
根据一些书籍记载,碧鸡坊、金马坊和金马碧鸡祠三处建筑相隔不远。有道是地因人显,诗人薛涛晚年曾住碧鸡坊,独建“吟诗楼”,逐日息居其上,位置就在汉代辞赋家扬雄住宅之侧。其地所种海棠特别富艳,得到陆游的特别赞美,海棠莫非也染上了诗人的风韵?
风情已硬化如纸,不甘萎尘入泥,在风中蝶翅翻飞。但是,风情已不是风情了,美人都是一样。从长安到成都,已清晰地写在皱纹里,只有秋日午后的炎热还在河面升腾,点燃碧鸡坊的灯笼。
元和七年(812年)初冬一天,在平定张伯靖之乱后,诗人王建来到成都,慕名来碧鸡坊拜访薛涛,写《寄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十月的成都,名贵的海棠花从女墙里伸出了枝条,红得让身穿大红蜀锦的美人黯然失色,因而美人的颈部之上苍白如厚厚的垩粉。也许为了避免这样的尴尬,薛涛在菖蒲花丛之外,又种了很多枇杷。菖蒲开花是吉祥之兆,能给人带来喜庆。菖蒲花谢后,枇杷会完成一场开花的接力赛,一树一树白色的小花,宛若黄昏深处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只有在这个时候,美人才会走出书斋,来到碧鸡坊的碎石庭院里,兀自张望,萤火明明灭灭。人在迟暮,萤火虫反而撑起了十万个灯笼……
谈论什么,或者被什么吸引,都不再重要。经历了十一个节度使,那些或声振屋瓦、或耳鬓厮磨的情话可能都是虚构,就像生活正生着高山流水的腰身,日渐迟缓和臃肿。
当然了,昔日成都的旁观者,削背绿腰,现在已变成了城市里一片善于吟诵的树叶,她在秋景中埋头于一次深刻的自我体察。不禁仰望西蜀的雪山,那是天庭洒落的一把碎银,她又一次沉醉于韶华时节的裙裾飘飞的游历……
蜀道苍茫,蜀途上散落着古人的足迹,马蹄印里盛满了怅然的雨水,恍然间芳香不再被伟岸的山水相识与相知。在擦肩而过的深秋黄昏,碧鸡坊的一树光影是倒叙的现实,她要委顿为泥。
韦皋任剑南节度使时,南越王曾献来一只内地罕见的孔雀,薛涛非常喜欢。韦皋根据薛涛要求,命人在其住宅内修建了一口池塘,并建了一个大笼子把孔雀养在里面。公元831年的秋天,那只精心饲养的孔雀突然暴毙,这预示着什么?同年的秋天七月二十二日,53岁的元稹忽染暴病,一日后死在任上。第二年夏天,薛涛在孤寂中走完她的诗情人生,享年65岁。
李义山《杂纂》云:“妇人识字即乱情,尤不可作诗,诗思不出二百里。”如此恶毒之论,不堪一驳。明朝才子张潮就此说:“昔人云:妇人识字,多致诲淫。予谓此非识字之过也。盖识字则非无闻之人,其淫也,人易得而知耳。”这一解说,暗示了“淫”是出名的策略。但对于王灼而言,他就是专门逐薛涛芳踪而来的。
绍兴十五年(1145年)冬至十六年(1146年)秋季,遂宁人王灼追随薛涛而来。“客寄成都之碧鸡坊妙胜院,自夏涉秋,与王和先、张齐望所居甚近,皆有声妓,日置酒相乐,予亦往来两家不厌也。尝作诗云:‘王家二琼芙蕖妖,张家阿倩海棠魄。露香亭前占秋光,红云岛边弄春色。满城钱痴买娉婷,风卷画楼丝竹声。谁似两家喜看客,新翻歌舞劝飞觥。君不见东州钝汉发半缟,日日醉踏碧鸡三井道。’予每饮归,不敢径卧,客舍无与语,因旁录是日歌曲,出所闻见,仍考历世习俗,追思平时论说,信笔以记……”王灼既能够在美人堆里觥筹交错,在露香亭、红云岛之间一如蝴蝶穿花,又还能独居一室安心写作,其控制力显然不低。
在成都碧鸡坊,王灼完成了5卷词曲评论笔记《碧鸡漫志》初稿。他论词扬苏轼而贬柳永,对苏轼非常崇敬。王灼喟叹:“古今所尚,治体风俗,各因其所重,不独歌乐也。古人岂无度数?今人岂无性情?用之各有轻重,但今不及古耳。今所行曲拍,使古人复生,恐未能易。”如今,当我们置身空有地名的碧鸡坊之时,这样的感慨也许都会从心头涌起!
王灼还写有《王氏碧鸡园六咏》,提及“层兰”“凉榭”“鉴泉”“清室”“露香亭”“钟庵”6个碧鸡坊当中的点位,可以想象曲径通幽的碧鸡坊,明显是唐宋的富人区。《六咏》中的《清室》写道:
碧鸡古名坊,奔腾车马尘。
那知小洞天,清绝欲无邻。
一室对林樾,四时禽语新。
焚香读周易,意得气自伸。
明月落杯酒,冷风弄衣巾。
寄言朝市客,声利恐汙人。
也许,王灼窗外的那个女王,孔雀一样回头。此时月光从低云漫溢而下。她像是从西厢花墙里,探出半个身体的古人。她的身段比桂花树更为丰腴,又仿佛锦江两岸的柳枝一般迎风乱摆。她眼光的琉璃从碧鸡坊的建筑墙面和树冠缓缓扫过,事物一如开光,全部熠熠生辉。窗外的花叶如同时光簌簌落下,奇妙的是在地面铺出了一层月华,豁然之间香气扑鼻……
坐落车马川流不息之地的碧鸡坊,其内却是别有洞天,闹中取静,树木葱绿,鸟语花香,好一派出尘之景。一个碧鸡坊,承载了薛涛和王灼,太值了。
西迁花就是虞美人
一直宠爱薛涛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为何罚薛涛赴边?
相关此事有两说。后蜀时期何光远《鉴诫录》指出:“薛涛每承连帅宠爱,或相唱和,出入车舆,诗达四方。唐衔命使臣每到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也狂逸,遗金帛往往受之。”说明薛涛因韦皋的宠爱而骄狂起来,与官员、文人的交往中出现了让韦皋吃醋的表现。关键在于,官员、文人送她的金帛又被她私自“收纳之”,这分明是腐败啊!因而受到韦皋的处罚。
另外一个原因,是《全唐诗》编者注薛涛《犬离主》诗的说明:“涛因醉争令掷注子,误伤相公犹子,去幕,故云。”
掷注,就是以竹签投壶的博戏。究竟是因恃宠,醉后因行酒令与韦皋的侄子争掷注而误伤其侄儿而被罚赴边?还是因为“狂逸”“受纳金帛”被罚赴边?看来二者出现均合情合理。从《十离诗》来看,薛涛在诗中分别把自己比作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把韦皋比作犬的主人、握笔之手、养马之厩、鹦鹉栖息之笼、燕子之巢、玩珠之掌、养鱼之池、鹰停之臂、竹旁之亭、置镜之台,皆因自己的种种不是而被主人遗弃。综合起来,薛涛以后者被罚的可能性更大,而掷注失手的事件成为“罚赴边”的导火索。
罚赴松州之际,薛涛20岁。
赴松州期间,她写下了“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这样同情戍边军民的诗句。薛涛在松州度过了一生中最困难的日子。她住在松州城边的高屯子一年左右,当地人很同情她,常来帮她砍柴、挑水。据说一位村妇经常送来成捆的索朗栅子(一种高山杜鹃)给薛涛作引火烧柴。薛涛觉得这种花树极易生长,给它起了个名叫“素仙花”,后来获释时把它带回了成都。但海拔500米的成都平原并不适合高山杜鹃生长,估计薛涛带回来的素仙花,早已飘转委泥。
薛涛还从松潘带回了一种“西仙花”,此花娇艳,花期较短,薛涛觉得和自己的命运近似,就越发喜爱了。后来也称之为“玉美人”。
“西仙花”“玉美人”到底是什么植物?
遍查不获。我分别请教了阿坝州的多位史学家、语言学家和作家。红音博士认为,松潘人的汉语发音里,“天”为“迁”,“西天花”或者“西仙花”,应该是“西迁花”。也就是说,薛涛误会了虞美人,认为是从成都平原“西迁”而来。殊不知川西高原上一直就有这样的尤物。
在松潘地区,西迁花是生长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地带,茎如指粗,绿叶黄花,花朵娇小,与内地的虞美人不同。作家扎西措对我讲,由于此花艳丽,外形易与野罂粟混淆,后来逐渐成为对当地的家种植物,比较尊贵。藏语称之为“尖颜梅朵”。
那么,从长安迁居西蜀的薛涛,再贬川西的松州,一路向西的她,才是巍巍大唐的一朵“西迁花”!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