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2年第9期 | 钱红莉:小食谭记(节选)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读画记》《万物美好,我在其中》《植物记》《四季书》《一人食一粟米》《我买菜去了》《等信来》《……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读画记》《万物美好,我在其中》《植物记》《四季书》《一人食一粟米》《我买菜去了》《等信来》《以爱之名》《河山册页》等二十 余部,现居合肥。
水三仙帖
菱角菜
如果顺时针旋转的栀子花苞里,藏着一整个宇宙的奥秘,那么,菱角菜的滋味里,一定流淌着一条大河的气息……
朋友寄来包裹,拆开,有菱角菜、蒲芽、藕带,是珍贵的水三仙,自带流水的清气,印刻于DNA里的与生俱来的气息,一霎时氤氲开来,无比治愈。
野生菱角菜,口感最佳,一株株,小而瘦。侍弄它们,需极大耐心,将禾秆上细毛捋掉,掐掉叶及花柄,反复揉搓,去除水锈,切碎,与老蒜粒同炒,激点水,盖锅焖三两分钟即可,夏日佐粥的唯一知己。
水生植物一向清火,吃过菱角菜的口腔内,仿佛滑过薄荷一般清凉。
我家乡的河流里,遍布野生菱角菜,叶秆青绿。初春自河底生发,牵藤至河面,散叶开枝。初夏,始开白花,花落,菱出。盛夏成熟,翻开一株,五六七八颗青菱,花生粒大小,四个角,尖而戳手。小孩们大抵于圩埂放牛无聊了,才要下河摘几只青菱打打牙祭,含于上下牙间,轻嗑,白浆出,微甜,不比家养的红菱鲜甜多汁,聊胜于无吧。每次吃它,嘴唇都被尖刺戳破,胀而痛。
亘古即在的一条小河,自我们村前蜿蜒……每年春上,大人们默契地各自认领一片河段,将头年珍藏的老菱裹上泥巴一颗颗抛下河里,等我们脱下夹衣则是仲春了,菱角禾秆自河底扶摇直上。初夏,铺满整片河面。菱角叶子接近革质,可反射阳光,老远望见,白亮亮一片,随着气温升高,简直疯长起来,若干菱角菜盘被同伴挤出水面,耸立着,照常开花。正午,当路过河边,可听闻游鱼撕咬菱角菜发出的“忽嚓忽嚓”的微响,也是天地自然的律动。
家养菱,叶绿,禾秆、果实皆红,大而壮,随便拽四五株,够炒一碟了。坐在河边,毛、叶捋净,放青石上像洗衣那样揉捻,祛除水锈,切两只青红椒同炒,一碗下饭菜。
河流是天然共享的。那么,谁都可以去河边拽几株菱角菜享用,纵然被主人看见,也无大碍。这种水生植物的繁殖力天生强悍,人一遍遍拽它吃它,倒刺激着它一日日快速复制,从未见少过。等秋风起秋霜降了,又是流水哗哗的一段河面了,世界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
红秆菱角菜,口感微涩,但不仔细品咂,也体味不出。早餐喝粥,吃它。中餐吃饭,也喜欢端出搭搭嘴。嫩菱剥出,可生食,亦可熟吃。素油清炒,脆嫩,多为宴席备用。
有一年,小姨父去世,在老家县城饭桌上吃到过一回素炒菱角米,桑葚一样紫的嫩菱,热气腾腾堆在碟中。我夹一只,慢慢品咂,依旧几十年前的滋味——想起童年,小姨正青春,彼时为小学代课教师的小姨父坐在房里拉二胡给小姨听的样子……恍如隔世。
晚夏时节,外婆喜欢用老菱煮粥,甜而糯。合肥菜市偶尔也能遇见一二,比起家乡的风味,则要逊色。大约与产地、水质相关。活水河中生长的食物,才有生命的滋味,茭白、莲藕亦如是。
菱角菜一时吃不完,外婆将其洗净,晾干,腌制起来。发酵过的菱角菜,乌紫乌紫的,犹如一坨坨墨疙瘩,自坛里掏出,搁饭锅蒸透,抹些水辣椒,不愧为下饭之绝响。
许多年未曾享用过腌菱角菜了。
近年,每次回芜探亲,难免匆匆,无暇去菜市买些菱角菜带回。不承想,朋友回老家无为度假,赤心投喂我如此珍爱的食物。
上午,我坐在客厅小凳上,一株株耐心捯饬这远道而来的菱角菜,放菜盆里一遍遍揉搓,再切切碎,拍五六瓣老蒜,用菜籽油爆炒。一顿饭的工夫,被我一人饕餮大半。与童年时一样的粗朴口感,滋味无匹,别人何以体会得到?
如此平凡的一味水中小菜,却一年深似一年印刻于味蕾深处,实在珍贵。
蒲芽
蒲芽,顾名思义,香蒲的嫩芽。
香蒲多栖身于沼泽、河畔,属多年生水生植物。
在我的家乡,要等到端午时节,香蒲才会被关注到。农历五月初五,一早将艾蒿自菜地砍回,再去河边择几片香蒲长叶,与艾蒿同绑,悬挂于前后门……两者均为辟邪之用。小时候的我听闻艾蒿特有的香气,可以驱鬼。我们那里唤香蒲为“宝剑”,以形赋型,酷似长剑,故,同样可以劈妖除魔。
只是,不曾想起过要去吃香蒲的嫩芽。
近年,或许人们茹荤过度,忽然想起蒲芽素白清淡的好。一年年地卖上了高价。我在合肥菜市从未遇见过。
上海五星酒店里,大厨喜好以蒲芽与火腿制馔——猪骨、鸡鸭吊高汤,入火腿,上桌前,下一小把蒲芽……醇厚油腻的肉味,被素朴的蒲芽点了睛,食其清新之气。
蒲芽相当于蔬菜界的妙玉吧,原本性淡无争,一身鹅黄,自水出,如柔荑,嫩得一阵风就要把它吹折,素淡而雅,荤素配之,皆可。
蒲芽焯水,切碎,加入鸡蛋,平铺于锅底,煎成蛋饼,也是一味。
我则素炒。一只新鲜小米辣切丝,拍两瓣老蒜,烈火炝锅,五六秒即出。食之,脆嫩无渣,是原初的清气,舌上生风,如一条大河穿林而过。
距家百米的荒坡沟渠内,也被园林工人植了一丛香蒲。到了秋日,结蒲棒,黄褐色,像一支支火腿肠风中摇摆。蒲棒可入药,《本草纲目》里有记录。
藕带
每年春夏之交,我徘徊于菜市,不免徒添烦恼——藕带上市了。
三十余元每斤,确乎蔬菜中最昂贵的。我总是纠结于深渊般的心理负担——倘若买来吃了,必有罪恶感,似乎我顿时化身为亡国之君那么丧尽天良的骄奢淫逸。
这大约与小时家教有关。我妈妈从小灌输于我:人最不能贪图吃穿,要看就看肚子里有没有货。我也纳闷,一个仅读了三年小学的妇女,何以如此看重精神生活?
纵使我活至半百的岁数,依然对我妈的教导无以脱敏。她确乎给我的人生下了蛊,真是无能为力去挣脱。若真买了一斤藕带爆炒着吃下去了,那种精神上的罪恶感,比不吃时的馋劲,还要折磨我些。于是,为了获得灵魂的安宁,我每年都忍着不买。
用我妈的话讲,这有什么吃头的,比肉贵好几倍,不如吃鸡鸭鹅,简直吃钱。去年吧,当听说我买回的两小把山芋梗四元钱,她着实感慨,这么贱的用来喂猪的山芋梗,卖这么贵,你真舍得哟!
四元的山芋梗,我妈都埋怨贵了,何况三十五元一斤的藕带乎?我若吃了,她想必赶来梦里跳脚谴责?
朋友慷慨,说是老家藕带便宜,豪奢地赠我两斤。
终于实现了藕带自由。以六只小米辣炝锅,豪横地炒了一盘酸辣口。藕带的脆爽可口,自是无双。它也是最泼辣的菜,吃得人大汗淋漓,跑了十公里那么快乐。
生命无意义,不如治馔。这些生长于河流的平凡之物,对于人类,一如恩物。
初夏的风一直吹。坐在电脑前,一歪头,窗前一株合欢,无数小花树巅起伏……长风万里,自遥远的南方来,吹着一树树绿叶如浪如滔,麻雀、乌鸫、伯劳们在小竹林中唧唧喳喳,人世何等安宁。
春膳五帖
马兰头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妈每年都要喂一头猪。每到春天,我与村里无数小伙伴一样,总要肩起去田畈铲猪菜的任务,一挖挖一篮,小河里洗得干干净净,挎回倒入猪槽。我家那头黑猪吃得大耳朵忽闪忽闪,不时发出哼哼。
马兰头性喜湿,田埂上的簇生野菜。绿叶紫茎绵延一片,可铺满整条田埂。蹲下,小铲刀斜插泥土,略一使劲,整片马兰头连根而起,齐齐捏住叶子,将根上的土甩掉。如果不想挪身,整篮猪菜都可以是马兰头。
偶尔我们窜到麦地,这里有肥美硕大的荠菜,或者精瘦簇生的野蒜,多是深受猪们欢迎的野菜。
如此,我对马兰头天生有着非一般的感情。
春来,自家菜园里的蔬菜们疯了一样地起了薹,我们根本吃不过来。当时的人们何有闲情凉拌一碗马兰头享用?你看,芫荽、茼蒿、菠菜们,再不吃,它们就要集体老掉了,谁还顾得上朴素的马兰头?
马兰头被拦根铲断发出的脆响以及脆响过后恣意散发的香气,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直至中年,我总是喜欢时不时在菜场买一斤马兰头,坐在小凳上慢慢捡出枯草老根,洗净、焯水、沥干、切碎,与香干丁同拌,佐以香醋、麻油,静静享用,一如回到童年,与我家的猪一起生活着了。
马齿苋
去年春天,我在花盆里养了一株马齿苋,准备秋天时收集一把马齿苋种子,再将它们撒到更大的花盆……展望今年初春,可以享用到一碗马齿苋蛋花汤。
或许底肥沤得太甚,这株马齿苋一直不问寒暑地开枝散叶,一日日痴呆呆地,终于长傻掉,压根忘记开花结籽这一茬,挨到寒冬零下,刚刚开了一波零星小黄花后,整棵植株被彻底冻死。
我自小喜食马齿苋,我们家乡人称之为“马菜汉”。
这种植物喜好肥沃之地,韭菜地里常见。勤快些的人,挨家韭菜畦边走一遭,一会儿工夫,可得一篮。回家掺和着草木灰,使劲揉,直至揉出汁水,暴晒。与肉同烧,滋味殊异。
许多年来,一直以为马齿苋就应该这样吃,直到去年春上,去公婆家。孩子爷爷喜滋滋告诉我们,午餐将有一道时令菜。原来,老人家在小区犄角旮旯处,拔了一批新鲜马齿苋。滚水焯,切碎,以姜蒜粒炝锅,大火略烹。口感滑腻,齿颊留香,一小盘,一扫而光。
到了仲春,气温骤升,马齿苋开花结籽,再吃,口感颇柴,微苦。马齿苋最嫩的阶段,当在惊蛰、春分之间,最为鲜嫩。
干马齿苋的香气,无比治愈。家附近的两家菜场,有一两位老人,常拎着一小篮干马齿苋,自盛夏一直售卖至寒冬。我成了她们的核心主顾,每斤二三十元不等。一次三四两,足矣。一小把黑铁一样的干马齿苋,温水浸泡二十分钟,漂洗干净,切碎,与猪前胛同烧,下饭。
草头
草头,大名苜蓿,可食期,只短短一周,一旦开花结籽,便柴了。每到春来,简直要赛跑着吃它。长三角地区的人们欢喜称它“草头”。
四五年前,去巢湖峔山岛踏春。在岛上农家乐第一次吃到草头,鲜香无比。
年年初春,合肥菜市最常见的野菜,非草头莫属,小山似的堆在摊位上。所有野菜,非重油伺候不可,草头也不例外,火候极重要。若在锅里略微多拨拉几铲,口感便僵了,嚼不碎,咽不下。
要将锅烧得起青烟,油放足,投入蒜粒,刺啦一声入草头,炝上五六秒,起锅,吃起来,方脆嫩。
这玩意寒性凉血,一次不能食多。我去年有一次,将半碟草头一餐食尽,胃痛难忍。
江浙沪包邮区的人大多喜食草头。南京人最爱草头河蚌汤。
春风逶迤,河流解冻,二三月的河蚌,鲜而肥,与陈年腊肉,炖一锅。起锅前,撒一把草头,解腻,清香,这算是南京人的“腌笃鲜”。
草头圈子,则是上海人钟爱的时令。圈子即猪直肠。据传爱穿长袍会客的杜月笙,常去上海一家百年老店德兴馆。他最爱吃的两道菜:糟钵头,草头圈子。这两道菜的用料,均是难登大雅的食材。糟钵头,是用猪耳、脑、舌及肝、肺等为糟所卤。草头圈子则是以大肠的直肠一截为佳。
两道肉菜均是丰腴肥满,油多肉厚。只草头圈子添了些鲜蔬野味。
香椿
作为一个香椿达人,到了春上,简直无香椿不欢。
一直坚持两种吃法,要么凉拌,要么摊蛋饼。前一种吃法简易,滚水中略加点食盐,香椿放入焯一焯,捞起,沥干,佐以芝麻油即可,醋也无须,以免抢了香椿殊异的香气。
后一样吃法里另一样食材鸡蛋,一定要选柴鸡蛋,一为颜色的绚烂,二为柴鸡蛋特有的香气,可将香椿的香气激发出另一层境界——香椿的浓紫,杂糅柴鸡蛋的金黄,颇有繁丽之妍。但凡好品相,才能刺激人食欲。
午餐时,我盛半碗大米饭,独守一碟香椿蛋饼,吃至碟底朝天。唯独一个菜,无唯二之选。当然,饭毕,再饮一碗老鸭火腿冬瓜汤,这日子更完美些。
去年仲春,香椿一茬茬吃到尾声,价格忽地降下来。起意买半斤,把它们焯了水,挤干,分装于食品袋,速冻于冰箱。盛夏至,想起来饕餮。可惜,香味大打折扣。
春的珍贵,便在这里,没有什么时令菜可以永垂不朽超越时光的。
有一年,太和县有位朋友的妻子来庐出差,她给我带来一塑料袋香椿。这玩意儿不禁搁,据说第二日便会打蔫腐烂。故,朋友妻子就把这些珍贵的香椿,拿盐腌了。再吃,滋味大不如前,确乎可惜。
据说,太和香椿,自古为贡品,普通老百姓是享用不到的。如今,大面积种植,终于回归了它的平民气质。
水芹
刚来合肥定居的00时代,父母时不时来看望一下。但凡春天来,二老必带一袋干水芹。
那是我吃过的最味美的干野菜。
说是有一次江边散步,一走走到弋矶山医院附近的江畔,大片湿地生长着无数野水芹……自农业时代过来的他们,如若遇到珍宝喜不自禁,找来几根绳子一根棍子,最后是抬着一担水芹回去的。焯水,晒干,便有了此等珍馐。
小时,在我的家乡,也是这样的初春时节,河边柳树渐起鹅黄,大人们自沟渠旁寻到野水芹,小心翼翼连根拔起,移植自家水田,窄窄一畦的样子。这种水生植物繁殖力超强,约摸一周,水芹的嫩芽尖陆续钻出水田空旷处,继而葳蕤一片了。
我们并非直接掐水芹的茎叶吃,而是喜欢将手插进淤泥,捋出水芹的白根,尺把长,可生食,甜而脆。若炒熟,比茎叶更有清香气。
合肥菜场,也有水芹,高而粗壮,为大棚所培植,颇不可口。必须找那种矮而瘦品种,这才是野生的,略略掐一下,汁液横流,药香气直冲肺腑。
实则,水芹当得起野菜界的林黛玉,她的气质总是与热闹人世隔了一层。吃也简单,切寸段,大火炝锅,与蒜瓣同下,一忽儿便熟了,口感脆嫩爽滑,直如珍馔。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
清明四帖
炒粉粑粑
二十四节气中,对于清明,我一直怀有美好感情——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明净,故谓之清明。此时,地气盛极,我家门前一树一树的泡桐花,紫嘟嘟地垂坠而下。
清明当日,我妈除了带我上坟以外,一向节俭的她,还会破例做一道点心犒劳我们。
那样穷乏的年月,可还拿得出什么美食?无非围着稻米打主意——将之浸泡一宿,沥干,倒入地凼,以石锤碾之,过筛箩,雪一样白的米粉,细细茸茸的,趁着湿气,放大铁锅中干焙,至微黄,满屋飘拂扑鼻的焦香气。以开水醒粉,揉匀,搓成一条条,再揪成一个个粉剂子,备用。鸡蛋大小的小圆萝卜切细丝,开水中焯一下,挤干水分;春韭切寸段,用盐渍一下,挤出多余绿汁;最点睛的,加一把猪油渣。三者混合搅拌,成就了一道好馅料。
大锅烧热,不用一滴油,直接将粑粑沿着锅沿贴下去。我坐灶间,听从她的指挥,一会儿中火、小火,一会儿熄火。她不时自锅沿激点开水,刺啦一声微响,盖上锅盖,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闷响……慢慢地,一锅粑粑炕熟。外皮焦黄,拿一个,烫得左右手来回换,吹吹呵呵,趁热咬,口腔里倏忽呈现出古典乐般的复调——萝卜丝的软糯甘甜,杂糅了春韭的细腻滑嫩,拖曳着米粉的暄软焦香,令人胃口大开,速速吞咽着。但我至今不能精准形容出油渣的至香——那种遥远的香,似被一种强壮的体格支撑着,让人难言,简直令我的嗅觉起了义,风驰电掣,一往无前,不可一世。
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日子,又一次被我的味蕾唤醒,不免有着光阴偕逝的惆怅。
这种只有清明才能吃到的粑粑,屡屡出现于梦境中。午夜梦回,我确乎闻嗅到了炒粉粑粑的焦香气,它一路自家乡跋涉了来——那暄软的口感,着实可慰肺腑肝肠。
童年的味蕾不仅仅拥有着强大记忆,它还能严格按照四时节序逐渐复苏——不然,何以到了清明前夕,我总想起家乡的炒粉粑粑?
粑粑,为吾乡俗称,它的大名应叫“清明窠”。
清明螺
菜市里售卖的螺蛳,大多为沟沟汊汊里出产的小螺蛳,不太经吃,要么挑出一丁点黑咕隆咚的肉粒子,与春韭同炒。
我曾于芜湖吃到过最美味的一种螺蛳,叫做酿田螺,亦即——清明螺。
田螺是一种生长于水田的浅水螺,大于鸽子蛋。做法颇为繁琐:先用老虎钳剪去螺尾,再将螺肉整颗挑出,洗净,剁碎,掺入猪肉糜,拌以葱姜粒,盐、酱油适量,打一只鸡蛋,生粉少许,顺时针搅拌。若为了口感上的韧劲,再团起肉糜重重摔打几十下,效果更佳。将肉糜塞入螺壳,隔水干蒸。这边起火烧油锅,素油适量,葱姜粒煸香,放入田螺,略烩一下,收汁前记得勾芡,关火,上桌。
吃酿田螺,要趁热,拿一只,先将螺身覆盖的芡糊吮净,再拿一根牙签,将里面饱满的肉糜挑出。有人嘴功了得,无须借助牙签,直接吮,一吮一个准。螺肉的韧劲颇似脆骨,在口腔里发出闷闷的微香,猪肉糜是软糯的,两者相遇,刚柔相济中,恰如推手,一来二往中,口感繁复,滋味无尽。
每当食螺之际,已近晚春了。正值柳絮纷飞,人将日子过到了一年中最为慵懒的时段,所谓春懒。精神上还总是困,终日迷迷糊糊,又有美食可供享用,人变得简直要失智起来了,不思进取。
地处江淮平原的庐州,旱地广阔,不比江南多水田,如此,是一向碰不见田螺姑娘的。我偶尔馋极,买上两斤小螺蛳,回家来来回回淘洗十余遍,以八角、香叶、花椒、干辣椒焖上一焖。坐在阳台,一边晒背,一边以牙签戳点肉星子出来尝尝,聊胜于无。
宋人有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想食酿田螺而不得,唯有退求其次,吮吮小螺蛳,终归吃得兴味索然。
慢慢地,清明后的螺蛳,开始有了寄生虫——若要吃它,还得等待来年。
这便是春风一度的珍贵。
鳜鱼
吾乡吃鱼,一贯循着古谚来,比如冬鲫夏鲤。到了春上,可还有什么鱼种肥美可口?当数鳜鱼了。
连一向不沾荤腥的老和尚张志和也起了俗念: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仲春至晚春之间,鳜鱼口感最佳,浑身蒜瓣肉,肥美紧实。
鳜鱼,不食素。故,纵然是养殖的,也一直喂食小鱼小虾。野生鳜鱼色浅,遍身分布黑白斑纹;养殖的鳜鱼,色呈橄榄绿,黑点不显。
有一年暮春,夜栖青阳县一座小镇,天未亮,被布谷鸟叫醒,爬起,山风盈窗。在晨曦中穿过窄巷,一路摸至小镇菜场。一位老人正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摆上七八九十条鳜鱼、鲳鱼……刚从溪流中用沙网捕捞上的鳜鱼,散发着淡淡腥气,它们的腮一张一翕中,我与老人闲话家常……不时,我拎一条鳜鱼放鼻前闻嗅,一股独属于野生鱼类的清淡腥气直冲鼻腔……
这样的暮春,为了呼应一下张志和的古诗,凑合买一条养殖鳜鱼,红烧之,起锅前,切点儿新鲜蒜薹增香,蒜瓣肉拨出,沾着鱼卤吃,颇为下饭。
泥鳅面
正是草长莺飞时节,乡下开始了春耕。
闲了一冬的牛,被牵到田畈,套上犁铧,耕田——大人执犁在前,我们小孩拎只小竹篮断后。随着泥土的翻动,沉睡一冬的泥鳅突然被惊得抱头鼠窜……一块田犁完,我们也许还能捡到一碗泥鳅。
野生泥鳅,头小,尾细,胖胖鼓鼓一身肉,遍体彤黄,杂有黑斑点。无非红烧了,加一把干辣椒。辣得小孩子嗦嗦的,下饭。
老家村口有一池塘,常年水色浑黄,也是一村鹅鸭们的栖息地。一年年的,鹅屎鸭屎沉积塘底,渐而发酵,淤泥尺厚。偶尔,塘水枯竭,但看淤泥表面不时鼓起小白泡,那是泥鳅躲在泥里呼吸——双手插进小白泡附近的淤泥,轻轻捧起,就是一只肥胖泥鳅。
泥鳅多得一时吃不掉,可用盐腌,晒干,搁饭上干蒸,滋味殊异。风干的泥鳅肉,韧而紧实,咸香肥腴。
最难忘的,还数小城芜湖的泥鳅面。
江南河流纵横,处处活水,产出的泥鳅,殊为可口。
小城有一家泥鳅面馆,一到晚春,宾客盈门。坐落于一个窄巷里,大清早出摊。需排队,才吃得上。
泥鳅提前买回,清水养几日,滴一点色拉油,令其吐出肠中泥沙,继而宰杀,洗净,佐以八角、花椒、香叶等料包稍微腌制数小时,再清洗一遍,沥干水分,滚油锅内炸透,复慢慢卤煮。
一绺儿细面,滚水大锅里焯上一焯,断生后,迅速捞入漏瓢,上下颠颠,沥去水汽,搁进蓝边碗,盖五六条泥鳅,撒一撮香葱,再泼上一瓢泥鳅卤汁。
你坐好了,不要急,先贴碗沿喝一口透鲜的泥鳅汤,醒醒胃,再吮几根细面,最后用筷子夹住泥鳅头部,送到嘴巴里,再用筷子拖住泥鳅尾,略微抿一抿,泥鳅肉下了肚,吐出一整根脊骨。
泥鳅经过繁杂的煎炸、卤煮程序,最末到了舌上,确乎细如宣纸了,风卷残云般,面尽,汤光。
也有老人闲得慌,颤颤巍巍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瓶二锅头,拧开盖子,不时抿一小口,生生让站在一旁等位的年轻人颇为焦灼。可是,这就是生活啊,有什么法子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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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