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淡巴菰:在偏僻小馆把酒言欢(节选)
淡巴菰,本名李冰,古典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曾为媒体人、前驻美外交官,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出版有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洛杉矶三部曲”(《我在洛杉矶遇见的……
淡巴菰,本名李冰,古典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曾为媒体人、前驻美外交官,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出版有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洛杉矶三部曲”(《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逃离洛杉矶,2020》《在洛杉矶等一场雨》),纪实文学《人间久别不成悲》《听说》等十二部图书。《听说》被译为英文出版。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江南》《飞天》《美文》等杂志发表作品若干。
在偏僻小馆把酒言欢(节选)
淡巴菰
来北京那年我三十岁。因为喜静不喜动,先后也就搬过三次家——从石景山的鲁谷大街某国营厂宿舍,到游客熙熙攘攘的前门西大街,再到当时仍荒凉的南城玉泉营,最后落脚在毗邻万亩森林公园的奥运村。常听人赞叹首都的日新月异,于我,倒也体会得到,但远没“北京土著”那么强烈。直到那天,为赴饭局,到前门一带故地重游,徜徉于那古韵新风相间的建筑群,不由感叹当代的北京正在努力把传统和现代融汇。老字号与现代商铺比肩而立的街道边,青砖灰瓦的小巷里,随时出现的抽象摩登的艺术雕塑、欧式店铺、雕栏小楼,都让人恍惚迷惘,似乎坠入时间的迷宫,不知今夕何夕!
我当年居住了三年的前门西大街筒子楼仍矗立在那儿,敦实、厚道,不惊不惧。楼前粗大挺拔的白杨树也并未显出老态,虽然当年加班加点编稿码字的那个女子,已经生出了白发,过尽千帆。
前来小聚的,一位是我当年读书时的恩师,一位是后来在京结识的文友,是谙熟旧京的小说家。疫情所致,我们已有两年多没见。稍有缓解,幽闭多时的心便蠢蠢欲动,于是相约喝酒。此前我曾赴过几次聚会,有趣地发现无论主客,人人都比从前赴约更准时,有的甚至提早来。我欲见老友恩师的急切,或亦如此。
那个暮春的傍晚天色极好,空气也极佳。天色渐暗,星星似乎与灯盏约好了一般同时亮起,天上地下遥相呼应,令人想起前人《天上的街市》的诗句。我沿路标走走停停,寻找那个早就耳闻大名的小胡同,那家被文坛老友吹捧多次的爆肚店就坐落其中。一路上老字号饭馆儿不少,洋味十足的西餐厅更多。很快,我发现娉娉婷婷、妆容精致的女子和发色鲜亮的时尚少年都渐渐地稀少了,来往经过的多是衣着普通、面貌平常的市井百姓,我知道我离老北京的地气儿更近了。作为一位擅长写京味小说的作家,老文友对于胡同里闾三教九流无所不涉,对诸家爆肚老店更是无不稔熟,甚至对各家肚仁儿、肚领儿、葫芦头之类的火候口味如数家珍。他选择聚会地点的前提,当然是菜品。但这次穿过大半座城,扎进深巷里的一聚,是不是也透露着对传统的留恋?他没说,我亦没问。
窄巷里的这家饭馆略有些江南风格,是所谓“一颗印”式的小楼。大堂不大,与厨房相连。顺着陡立的木梯走上去,发现这楼上更紧凑,仅摆放着五六张窄小的桌子,桌与桌之间,逼仄得只能侧身而过。我们进来时,已有八位一水儿平头的大汉占据了这楼上一小半儿地盘,看架势,既像是一个班组的工友,又可能是胡同里一起长大变老的发小。他们严严实实围坐在拼起的两张桌子旁,酒酣耳热,聊得也尽兴,不像在饭馆,倒像在谁的家里一般自在。我想这就是平常所说的“苍蝇小馆”了,连上厕所也要走几十米,到胡同居民区的公厕解决。西洋人对外表简陋、吃食地道的小馆子也有个形象的叫法:A hole in the wall,开在墙上的一个洞。
这家爆肚店显然比墙上的洞大得多,虽然饭馆老板也兼掌勺。看到我老友这熟客领着朋友前来,他上前连声道歉,说自己的店面小,让大家挤在小桌上用餐,实在不好意思。这年过六旬的汉子浓眉细眼,朴实而略显木讷,白衣白帽都如老店的招牌一样褪色发旧,丝毫不像在这皇城根儿已混得颇有名气的老北京。介绍拿手菜品时,他眼神也毫无半点嘚瑟,反而十分谦卑,像个北方小县城里的家常菜馆厨师。老文友声称自己三十几年前,从老板的父辈起就频频光顾,几易其址也不离不弃,还曾专程采访撰文,为这老字号呼号。
久违小聚,三个人都显然很兴奋。围坐的四方桌子比麻将桌还小,彼此隔得很近,无奈与邻桌离得也近。我们须大声嚷嚷,竖起耳朵,才能做到交流无阻。但听不清也无妨,大家眉眼间舒坦开心的笑意,是最妥帖最自然的交心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看到你们二位,我就忘了疫情啊!”恩师是桃李满天下的古典文学教授,听我赞他,心情愉悦,眯着眼睛,微笑着调侃。
邻桌的嘈杂聒噪,初听似乎不适,渐渐竟觉得有趣了。许是触景生情,小说家喝一口热茶,面容沉静地朗声接口道:“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恩师立刻为他引述的曹子建之句击节而赞,说你邀我们到这儿聚,原来是为了看人下菜对酒,发慷慨豪放之声啊!
“那几个爷们儿坐那儿一个小时,就喝了四瓶白酒。还只有四人喝。”一个模样斯文的年轻店员给我们添茶时轻声道。话虽如此,脸上的神色却很平淡,似见怪不怪。话音未落,只听咕咚一声,我们闻声扭头望去,其中一位爷们儿已经仰面躺在了地上。其同桌酒友似乎并不慌张,反倒微笑着七手八脚将其扶起,安顿在硬木板凳上,继续吃喝谈笑。从车间主任儿子的婚礼,到延长退休的传说,从先前的“大酒缸”,说到猪肉价的起落。出溜桌子的那位则面色潮红地坐着,一声不吭,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真的喝高了。
这喜感十足的一幕,像在黑白老电影中一般不真实,可是我们似乎也就不由自主跟着入了戏。
小说家悄声对恩师说:“读小说您都读不到这精彩!”恩师则微笑道:“喝酒也可以悟道呢。”小说家豪爽地给自己斟满,举起酒杯来说:“什么荣辱得失,人这一辈子有几个掏心掏肺的好哥们儿就够了。”
“来,咱们也干一杯,我敬老兄!我当年被贬谪,老兄是第一个穿过大半个城跑去请我喝酒给我安慰之人。这情分,我一辈子忘不了。”恩师举杯跟我们碰了一下,带头干了。明明是提起旧日伤疤,脸上却是释然淡然的笑意,一双研究李杜的眼睛弯弯的,像两只小蝌蚪。
小说家则继续逗他:“还提那事?教授,丢人啊!那次打车送你回家,车绕家门三次而不得入,你愣是不认得楼门儿了。最后还是你儿子接到电话出来,立在楼外当地标,才把你接了进去。”老友以文风诙谐著称,不肯放过调侃之乐。
“君子有道,也怕醉倒。醉倒就便宜了小说家啦。”恩师说罢,自己又笑了,这次把两只小蝌蚪都笑跑了。
小说家则说:“教授啥都要升华,本人境界太低,捎带手儿记点故事骗钱罢了。”
……
我们聊人生,叙家常,无须设定题目,谈话如花开水流,自然恬然。酒杯和茶杯一样,都是不大的玻璃杯。因酒量有限,我得不停地让酒杯茶杯在手中切换,一口五粮液,一杯高末儿,再来一箸羊肉或爆肚。我这晚辈除了斟酒,便是看身边哥儿俩互相调侃斗嘴,实属有滋有味的人生一景。
我们三人其实都是外来者。老友居京最久,随父母从南方海边迁来时,不过垂髫幼童,如今他是但凡了解当代中国文学的人都知晓和喜爱的名家,目光和蔼笑容可亲,标志性的浓密白发立在头顶,像燃烧的银色火苗。最初相识,缘于我当年主持的一个报纸专栏,他新作问世,我前往采访对话。文章刊出前发给他审读,再转回我,那白纸黑字已是一片红色海洋——他勾勾抹抹,几乎重新润色了一遍。后来我们同坐火车去某沿海小城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主办方疏忽,把他与我们记者安排在了普通卧铺车厢,他亦不恼不惧,对惊慌的慢待者宽厚地一笑了之。凌晨时分我去上厕所,惊讶地看到坐在窄小过道里的他,就着昏暗的灯光在修改第二天的文学讲座稿。“那小伙儿打鼾我睡不着,怕打扰大家,我就出来坐会儿。你明天千万别提他打鼾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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