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之“深”
粤菜中的名牌“深井烧鹅”,并非是在一口很深的井里烧制,而是最好吃的烧鹅产自“深井村”。有些“村”,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村庄。令人最不敢小瞧的就是村。黄埔是村,深圳、珠海都曾经是小渔村……
七百多年前,深井村就富贵如“金鼎”。如今,虽说还是村,却名人辈出,对历史和文化作出过独特贡献,产生过道不尽的故事。
眼下,深井村依然骨头包着肉,“闷声发财”。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改革开放之初出现的一些村庄。曾几何时,他们“致富”的神话,似已自行破灭。究其因,还是太浅,生活是心物之合,也是心物之争,这是他们心败于物的结果,缺少深井村的“深”。
那么,深井村到底“深”在哪里呢?单是这村名,就有多种解读。深井,于北宋年间立村,初名“宁仁里”,取宁静仁义之意。元末明初,因村落被众多小山环绕,其形似鼎,阳光下金光闪闪,故易名“金鼎”,释义为“双手捧日,重振辉煌”。
如此响亮张扬的名字,怎么又改成“深井”呢?一说,深井坐落于珠江主航道和支流夹挟冲积而成的小岛上。江水靠近狮子洋,常有咸潮,因此,村里几乎家家有井,凡井都是甘泉,故名“深井”。此说颇牵强,井多、井水甜,不等于井深。深井村的井,甚至恰恰相反,因村落四面是水,下挖两三米便见甘泉。
还有一说,因特殊的自然条件,村人大都养鹅,其肉质肥美、细腻。烹制烧鹅又特选中小个头儿的“清远黑棕鹅”,所用之井也十分讲究,要在泥质上佳的土地上挖一口干井,下堆荔枝木炭,井口横搭铁枝……广府人极爱吃“深井烧鹅”,而广府人又遍布港、澳乃至世界各地,于是,村以鹅名。
我更愿意相信第三种说法。凌氏入粤先祖凌震,身为广东“制置使”,即最高军事长官,在元军南侵时,率军两次收复广州。最终,因大势已去,抗元失败。其第六子凌方名,选中若世外桃源般的“金鼎村”。江心小岛四面环水,村在岛中心,又四面环山,环环相护,隔绝尘埃。可惜,阴山韫异气,有“危”才有“机”,于是,他将原号“厚峰”改为“潜隐”,素履冲澹,隐者生存。并将“金鼎”改为“深井”,大隐隐于市,取意“隐藏于深深的市井之中”。
真正让村人舍“金鼎”之名而取“深井”,是明朝洪武年间。深井凌氏四世孙凌志达,在京城受何左丞不轨案株连,全家数十口被杀。凶耗传来,村人唯恐“跟进”被灭族,星夜将村口门楼上的石匾摘下,正式将村名改为“深井”。
这一“深”,反而过上了数百年钟鸣鼎食般的日子。可见,悲观也是一种优势,可让人生活在真实中,真遇到坏事反而不会过于悲观。不像现代人,习惯于活在自己或别人创造的词句中;一旦灾祸降临,难以应对。那么,为何用“钟鸣鼎食”来形容深井人的生活呢?
至今,深井村还保留着众多祠堂和私塾,单是凌氏家族就有七座祠堂,祠堂也可用作学堂。难怪深井村能入选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据说,在全国这样的村落并不多。深井村里古木森森,翠云交干,有不少150年以上的老树,诸如细叶榕、大叶榕、山牡荆、五月茶与华南皂荚等等。我是“过来人”,总会想到,这些祠堂、私塾与老树等,是怎么躲过人世沧桑与历代波劫的?
不得不承认,深井,确实深不可测。深井人也活得沉实有范。因“深”是智慧,随时间形成一种规范,影响民风与民俗。
深井之“深”,在文武两道。村里先后出过七名进士,其中有三位武进士。在一座高堂大院,我就结识了一位老人,年逾古稀,却在咏春拳著名的木桩上,虎虎生风地飞速击打,力道生猛,豪侠有风概。他见我走近便停手,让我打他,我觉太过唐突,便上前摸他的肌肉,竟是软的。他告诉我,好的肌肉用的时候硬,不用的时候是柔软的,老是硬邦邦的是死肉。旁边的人介绍说,他年轻时打遍广州无敌手,后来立功无数,如今,是深井村武术训练班的顾问。
如今,生活节奏何其紧张,深井村竟然还有武术训练班?这很像70年前我的故乡,每到冬闲时,好武的年轻人,会聚到一座大院子里,跟村里武功最好的人学武。我也是其中之一。
最令人称奇的是,在这个四面环水的小岛上,深井村只有2.6平方公里。当初,凌方名选中此地,不就是因为它实在是适宜隐居、深藏吗?怎会“深藏”出了这么多进士,这在广东独一无二。
生活不富裕,能读得起书吗?四面都是活水,活水是利,流动是财源不断。而“隐”能读书,读书可明理,明理则养气,养胆气、骨气、浩然之气。“隐”是修为,是积蓄,不是目的。否则,深井村怎能一个接一个地出进士?
据《深井村史》载,清嘉庆六年的进士凌旭升,任山东安邱县知县,大旱之年,“旭日东升”的县太爷在烈日下求雨,大雨随即倾盆而下。无论是碰巧,还是他严正决绝的赤诚之心真能感天动地,都成为流传久远的佳话。他擅长医术,百姓有疾,亲自诊治,并赠药赠方,遂使全县疾患大减。其仁恕温谨的做派,被县里的妇女儿童呼为“凌婆婆”。
深井村凌家还出了著名女作家凌叔华以及诸多对民族、对历史有贡献的人物。村中的大姓凌家,是从沧州河间迁过来的,这也令我这个在天津工作的沧州人,有种莫名的邈远而亲切的感觉,进得村去,心神为之一振。
深井之“深”,留给人的思索极其丰富。比如,原本“深藏不露”的深井村,竟是中国第一个“国际村”。
地以水兴,人亦如此。中国最早的商贸大港是广州南海神庙,唐代称扶胥港。后迁至黄埔港,黄埔港淤塞,便借助深井码头。因深井水甜,外国海员及各路商贾在返航时,多在深井储备淡水。很快,深井村民大多能通晓英、法以及阿拉伯等外国语言。清雍正十三年,广东巡抚杨永斌在写给朝廷的奏报中称:“深井村民多有能番语者。”
那么,深井村人怎么会“番语”呢?
因为他们要独自跟洋人打交道,相互语言不通怎么行?他们“于洋轮湾泊处所搭盖篷寮,货卖蔬菜食物或缝衣剃头”。当时,村里洋人也很多,有一次,英国海员和法国船员在深井村酒后斗殴,弄出人命。中国地方官上报朝廷,乾隆批示,以后只允许法国人在深井村出入,而英国人只能在与深井一河之隔的长洲村活动……可见,那时深井村的“国际景观”多么热闹。至今,深井村还有一大片外国人公墓,有墓穴数百座。据传,其中还有美国驻华公使亚历山大·义华业的墓。
你说,这座深井村,究竟深不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