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
现在没有了街坊,街坊留在乡间回忆中。小时候顶着风雪,看《铡美案》的戏,秦香莲领着一双儿女出场寻亲,当唱到“街坊邻居把我劝,他劝我上京找夫男”时,心里热乎乎的,觉得满戏场黑压压的一片,都是街坊邻居,而世上最亲的人,自然也是街坊邻居了。
中国是亲缘的社会,城里乡间,都有街坊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凡在街坊里生活过的,都有切身体会。我自小在乡里生活,对乡间的街坊倍感亲切。
我的老家石佛镇,是老天水的名镇,一条主街,分上、中、下三段,上街和罗汉山一侧的九峪沟相接,有靠山,有醴泉,沟脑里出过权相爷(权德舆)。左为西石,上山即为通秦安的官道;右为东石,出镇便是去清水、张川的古道。中街两边是商铺、医院、学校、客店、会馆,是镇子的中心区。中街以下统称中石,像谁一口气吹出了个大葫芦,一直抵到河沿边上。我家是中石老户,世世代代,在这葫芦藤上开花发芽。
石佛镇是个水陆码头,在西北的乡间,的确不多见。出天水城,翻北山就到了三阳川。过渭河,再过葫芦河,河边岸柳依依处就是石佛镇。也不知什么时候,南来北往的人,在这条官道的歇脚处,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永远歇下了脚,不同姓,不同族,却爱这里的土地风物,遂繁衍生息。官道即商道,商道自然也要讲做人之道的,人事、物事日渐丰满起来的这个码头,其时人心比较厚道,大约几个大户喝一场酒,叙一番热情,人、财、物一解决,镇子就有了模样。据说,光一“成”姓人家,各地生意颇有收成,他一家子,就出了三官殿和文昌阁一半多的费用。
中国是人文的国度。人文虽然不能像算术一样一加一必须等于二,但契约的字据,做人的温情,智者的谦光,绅士的风度,倒是屡见不鲜,所以这个像模像样的镇子,就这么在仁风习习的岁月里渐成规模了。
主街不仅是“三石”的中心,而且是方圆数十里赶集的中心。小时候,每逢集日,常见清水的麻,秦安的瓦盆瓦罐,甘谷的陕青和云南茶,都在镇上交易。街坊邻居上街,买啥有啥,见面了,道一声好,拉几句家常,交流一番集上的见闻,人和人,就像水里的鱼一样快活。如果再听听他们的唠叨,就更亲切了。譬如见了远乡的亲戚朋友,总要热情地请到家里吃饭,亲朋说,石佛(fu)镇的亲戚人真好,而从来没有叫(fo)的音;见了问候说“娃上学堂了没?”他们从来不叫学校;把中国的“国”叫(gui),把火车的“车”叫(chuo),把热头的“热”叫(reo),土得掉渣子。有许多土音土话,只有那个年代才保留着。我们对街有户打铁的,姓李,祖上是秦安人,说他爷爷读书,非常受安维峻御史的赏识,安老爷路过石佛镇,定要在周家面馆吃了扯面才起身,安老爷晚间的许多字,是他爷爷代笔写的。铁匠人家,说起祖上的荣光,惹得街坊好生羡慕。又有老人从他爷爷那里听说,任过四川按察使的牛树梅,歇脚地就是镇上的郭家店。至于东石总门里、水门巷爷楼滩的猪伢子、柴禾市,西石背巷里田家院、张家院的下棋摊子和棋谱,中石鲜家巷道、杨家巷道的古今逸事,不仅成了各个街坊间的精神填充,而且变成了镇上的乡土民俗风情卷轴。
很小的时候,每到晚上,我们常在文昌阁城门洞子周围捉迷藏,又不时跑到上街,去几近坍塌的三官殿上耍上半天。幸好有这点依稀记忆,使我在许多年后的今夜,在脑海里,能反复回放那调皮而几近风干的画面。由先人积攒而彻底逝去的如许风物,难道如轻烟,如薄雾,就这么永远散去而无影无踪了吗?前些年,和父亲聊起镇上的物事,他如数家珍,也只能在他的记忆深处埋下许多叹息,我于是怂恿他画张示意图聊做念想。父亲颇能绘事,绘出了一幅上世纪五十年代前的《古镇示意图》。嗬!镇子周遭的山形水脉全标识得清清楚楚。镇子里面,有我未曾得见的山陕会馆、杨医官医药楼,也有知道的上背巷、下背巷、十字口、水门巷、石佛小学、石桥等;镇子外面,溪沟之东,自北而南,则有凹嘴、上总门、下总门、杨家花园、石佛寺、马套子等。
面对这幅示意图,勾起了我对人之所居的许多思考,而街坊,就是文明形态中由村而镇而城最基本的单元,也是家与家、家与国之间最为密切的情感枢纽。这种形态,并不属于一个石佛镇,在中华大地上,有无数个石佛镇这样的乡村,千百年来,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斗转星移、代异时迁中云霞明灭,酝酿出无限风光,千秋故事。
街坊虽小,乾坤却大。说来惋惜,至今,我还没有走出街坊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