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里的钱币
在陪侍父亲的日子里，我会烧荠菜汤。我将荠菜挑来后洗净，放在烧沸的水里，一两分钟即捞起盛进碗里。稍后再看荠菜汤，汤水有点蓝、有点绿，清澈而安静，舀一点汤水放进任何一道菜肴里，都有一种纯净的鲜、令人亲近的鲜，我逢人便说这个汤味道不一样。这是我因父亲的病不可吃油腻食品而苦想出来的食料。自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荠菜，每次回老家都想着法子弄点吃吃。母亲看出了名堂。我一回家，88岁的她就挎着篮子、踮着小步走向菜园。但这次没有，她告诉我，菜园里的荠菜让人挑光了。
母亲说，村上有个阿婆看见我们家菜园里满是荠菜，央求母亲让她挑一点，母亲应允了。阿婆到菜园后，一边挑菜一边盛赞，说荠菜又大又嫩又新鲜，看着叫人心动而嘴馋。阿婆说母亲福气好，每个礼拜天家门口都停满小汽车，前来看望的儿孙辈都很有孝心。她还夸母亲会种蔬菜、会教育子女，最后又说母亲脸色红润亮堂、走路脚头轻，还会继续长寿下去。母亲的脸笑成一朵花，忘记关照阿婆留点荠菜。就这样，菜园里的荠菜大的都被挑光了，留下了许多塌饼一样大小的。它们全都匍匐在土地上，还没有力气探出身来。
听完母亲的叙述，我心里乐滋滋的。母亲在菜园里与任何人的攀谈，都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还有比快乐更重要的事情吗？我问母亲，小的荠菜什么时候长大？母亲说，很快，一两个礼拜。我说那就等着。母亲却告诉我另外一件事，说后来我二妹在菜园里翻泥时翻到5个一元硬币，她问母亲掉钱了没有，母亲说没有。母亲想起，这钱一定是阿婆存心留下的，因为当面给钱母亲肯定不会要的。母亲说，荠菜是自己从土里长出来的，只不过长到了我们家菜园里，假使变成了买卖，就要把钱还掉。
有没有还钱这件事，我没有问母亲。我总觉得这位阿婆机灵、有趣又传统，有点古风味道。后来的几个礼拜，我一直问，阿婆来过我们家吗？母亲摇摇头。我就像等荠菜长大一样等阿婆来。我要亲眼看看这位阿婆，她值得闲聊，值得尊敬。
在土里埋钱，我们乡下发生过几次。
小时候，我们家离大海只需走半小时路。大海养人，有一年夏天，大海退潮时把无数蚬子留在滩涂上，连续半月。村里人都去捉蚬子了，我和母亲也去了，待两只蛇皮袋里装满了蚬子，娘俩就扛着回家。走完滩涂、走上护塘、走进田间，我肚皮饿极了，扛不动分量，也迈不开脚步，一屁股坐在路上，眼睛却望见10米之外的瓜地。那绿油油的瓜叶随风而飘，仿佛招引我过去。是的，瓜叶下面一定有瓜。母亲看懂了我的眼神，知道了我的渴望，便小跑步去了瓜田——这是去摘瓜的速度，本分的母亲从来不贪半点便宜，可她的脚分明跨进了瓜田，一个弯腰的动作过后，起身、转身，捧回一只瓜。她用鼻子闻了闻，对我说：“香了，熟透了，你吃吧。”
“能吃吗？”我问。母亲说：“能吃。”三口并作两口，两口并作一口，我把瓜吃光了。母亲看看我，手指着我的裤袋说，你摸摸看，裤袋里面有没有铅角子？我摸完裤袋说没有。母亲说你好好地再摸一遍。我就再摸了一遍，摊开双手向母亲示意没有。母亲说，你把裤袋翻转过来看看。我把裤袋翻转了，让母亲看。母亲看了，然后自己从腰间拿出几只铅角子，大步走向瓜田。我看见，母亲把铅角子放进了起瓜的地方，摘了一片瓜叶盖住钱币，再用泥土盖上，然后走回到我身边。她说，现在瓜也吃了，力气也有了，我们走！
多少年过去，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母亲三次让我摸裤袋的事情经常闪回。总觉得母亲让我三次翻袋，其实是想让我悟觉一点做人做事的道理。
后来我参加村里的劳动，主要活儿是捞东洋草，去奉柘公路北面的河浜里捞。草捞满一船后，送去给村上的猪吃。一条小船，一支橹，三个伙伴，咿咿呀呀的摇船声，滴滴答答的水声，向北，一路向北。有一次，草捞好后，我们在一座小桥下休息。我刚在船上躺下，仰面就看见一棵豇豆垂在眼前。那是一棵已经熟透、已经干瘪、可以做种子的豇豆，有一米长。我想起自己家里种的豇豆只有筷子长短，心想如果拿回这豇豆做种子让母亲种，明年我们家的豇豆就吃不完了。想到这里，我顺手抓下豇豆，藏在裤袋里。
回到家，我到处找母亲，终于在菜园里见到了她。我说我拾到了宝贝，母亲有些惊怕，忙问是不是偷的？我拿出豇豆让母亲看。母亲看了半天问，到人家的田里摘的？我说没有。后来父亲看见了，一脸严肃、懊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爷爷的面孔涨得通红，像关公一样，他狠命瞪了我一眼，而后慢慢站起走向墙边，墙边有一条长长的树扁担，他的手慢慢地伸了过去。我一看场面不对，呼哧转身就逃跑，后面的爷爷真的抄起扁担追我，一边追一边喊：“高家出大事了，出小蟊贼了，人家的豇豆还敢偷，我要打断这只手……”
爷爷哪能跑得过我呀。但爷爷穷追不舍，我跳垄沟，他跳垄沟，我钻浜滩，他钻浜滩，几个转弯，几个回合，爷爷还是没有追上我。路人拦住爷爷，爷爷顺势送人情，站住了。他一站住，左手就叉腰，右手就挥舞，气喘吁吁地喊着话：“看今晚，如何收拾你，你这小蟊贼。”
夜晚，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塞给我几只铅角子，对我说，明天到摘豇豆的地方，把钱放在烂泥里。我说没用的，人家又不知道。母亲说，种豇豆的地要轮作的，来年人家翻地时一定会翻到这钱的，你只管放好。她叮嘱，这事情要当作一件大事来做，要做好。母亲继续说，今后，只要是别人家的，再好的物事也不可拿，拿了就是偷，就是贼。
拿豇豆就是偷，就是贼，我记到现在。
几年前，我到青村李窑村看姨妈，回来时走过一段弯曲的小路，小路千米长，路的两侧有一小片什边地，地里东一棵西一棵地长着青菜。青菜矮胖不一，粗细不一，大小不一，颜色有蓝绿、青绿、浅绿、浓绿、嫩绿，还有墨绿的。这些青菜，有的菜叶特别宽，有的菜梗特别长，看上去像是野生的。我看见一棵菜有大碗一样粗，菜长一尺半，菜叶鲜嫩，泛着光芒，菜梗清白，像一块美玉，我寸步不离。我对妻子说，我将这棵菜拔了，带转去种在家里，如何？妻子说，是想讨来吃吧？一把年纪了像个小囡，要打个招呼的，买回去才对。
是的，最好打个招呼。
抬眼望，所有的菜都无语，所有的农户都在千米之外，向谁打招呼？眼睛再次搜索一圈，自感无望，别转身再次回看青菜：这随土地而生、随雨露而长的青菜，最好能天天看见。回忆起小时候把钱埋在土里的情景，我向妻子要了七八个硬币，将青菜拔起来，然后在拔走青菜后留下的那个小坑里放上硬币，盖上土，又向这片菜地挥手致意，这才拔脚而走。
土里的钱币，令我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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