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2年第4期 | 王干:王朔开酒吧
“文坛风俗考”是著名评论家王干在本刊撰写的专栏。在他看来:“文学研究一般分为两大派,一是社会学派,一是文本学派。其实在两大派中间,应该有风俗派,一个作家的长相,……
小编说
“文坛风俗考”是著名评论家王干在本刊撰写的专栏。在他看来:“文学研究一般分为两大派,一是社会学派,一是文本学派。其实在两大派中间,应该有风俗派,一个作家的长相,笔名,爱好,绯闻等等,都是影响他创作的不确定因素,追溯到这些风俗中可以完整地理解文坛的方向、流俗、氛围,也会加深对作家和作品的理解。风俗考是文学史的一种注脚法。”
第二期写了三则文坛往事,分别是《牛汉的“无聊”》《汪曾祺的夫人施松卿》《王朔开酒吧》。本期微信,推出其中一篇《王朔开酒吧》,王朔的酒吧被戏称为“王吧”,开在三里屯,曾名噪一时,是当时京城文化圈的沙龙,见证了多少人啸聚的青春。烟花会谢,笙歌会停,再回首又不止唏嘘。
王干,1960年生,江苏泰州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王干随笔选》《王蒙王干对话录》《世纪末的突围》《废墟之花》《南方的文体》《静夜思》《潜京十年》《在场》等学术专著、评论集、散文集。2010年以《王干随笔选》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曾供职《钟山》,在本刊发表过多篇作品。现居北京。
王朔开酒吧
文/王干
现在想起当年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繁华,恍然若梦。我没见过三十年代上海的繁华,都是从各种文字和传说里感受到那个年代的海上繁华梦。而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从兴起到衰退,我是目睹了的,一是我家在东直门外,离三里屯很近,二是有一段时间经常陪朋友去泡吧,尤其外地朋友来,必去看一看三里屯的夜色,这也是当时北京的一道风景。
清晰地记得在三里屯雅秀市场的对面马路,有一个塑料做的啤酒桶立在那儿,用北京话说,叫杵在那儿。实在不好称它为雕塑,作为雕塑它未免太粗糙了,但去过和没有去过三里屯的人一看到这个啤酒桶,就知道到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了。酒吧街当时以啤酒桶为界,分南街和北街。南街酒吧主要是一些小店,北街则是大店和名店。
三里屯这个名字很土,但三里屯的夜生活却是北京最洋气的。因为它周围聚集了大量的驻华使馆,有德国、加拿大、瑞典、土耳其、俄罗斯等。外国人有泡吧的习惯,这里的酒吧起初是为他们提供服务的,慢慢就形成了酒吧群。开始是外国人泡,后来中国人渐渐多起来,成了主体。三里屯的酒吧风格各异,有纯南美风格的,也有法国风格的,还有土耳其风格的,也有日本居酒屋风格的,漫步在这条街上,有万国一夜游的感觉。白天的三里屯,一片寂静,用今天的话说,叫静默,鸟儿也不从这儿飞过,而到了夜晚,尤其子夜时分,三里屯灯红酒绿,人声鼎沸。
当然酒吧的人群和经营风格也是鱼龙混杂,良莠共存。记得1998年,我当时还在江苏作协工作,有一次到北京开会,住在中国作协招待所,一天晚上正准备睡觉,时任浙江文学院院长的盛子潮敲门,说,去喝一杯吧,我请客。盛子潮好酒,每天啤酒不离手,不喝茶,只喝啤酒。他自己还在杭州开了一个酒吧,叫“纯真年代书吧”,我每次到杭州都会去那里。盛子潮后来患喉癌去世,与他过度饮酒不无关系。
那晚,盛子潮召集我和朱小如等五六位一起前往三里屯泡吧,没想到三里屯人山人海,居然找不到一个空桌子。这时有个人招呼我们,说,我们这儿有位置,就是稍偏了点。偏就偏吧,我们被带到一家三里屯深处的酒吧,盛子潮要了两扎啤酒,刚喝了一会儿,女经理说,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喝酒多没趣啊,有两个妹子,也想喝一口,我帮你们叫过来,不收小费,管酒就行。盛子潮很“局气”(北京话,豪爽,大气,爷儿们,不腻腻歪歪)地大手一挥,给点小费也没关系。
两位小妹进来之后,点了鸡尾酒,说,特好喝,其他店里没有。一会儿两人就点了三份,迅速喝完,又要点。盛子潮见状,赶紧说,买单。经理把酒单拿过来,一看,一万多,那个鸡尾酒一杯1600元,6杯9600元。盛子潮说,这么贵啊,朱小如说,这不是宰客吗?双方发生了争执,不一会儿,进来一个身高两米以上的大个子,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说,说啥呢说啥呢,谁宰客啊,特饮就是这个价格,谁让你们点的?两位小妹早不见踪影了,大个子巨人往门口一横,那意思你明白。
盛子潮见状,对经理说,我们不是逃单,我也是开酒吧的,价格可以商量吗?和你单独谈谈。盛子潮交涉的结果,就是打了对折,花了4800元。回到作协招待所,已经关门,我折腾半天才回到房间。
2000年以后,我到北京工作,和朋友说起这段往事,朋友,那是欺负你们外地口音,又是江浙人,有钱呐,不宰你们宰谁啊。
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出名,离不开文人的鼓噪。当时,张弛、狗子、大仙等一帮人自封“三里屯派作家”,《南方周末》还为他们做过专版。
北京作家泡吧也分圈子,每个圈子都有召集人。艾丹、兴安、张弛等是比较有影响力的几位,经常是一边泡吧,一边召集人,把人召集齐了,也就散场了。有一次《南方周末》的小李飞刀来北京组稿,就约各路人马到三里屯聚聚,没想到这些兄弟,一边泡吧,一边打电话邀集酒友,原先八九个人变成了二十几个人,全然忘记了谁是请客的主人,小李飞刀悄悄问我:王老师,这么多人,谁买单啊?我说,当然是你哪!他苦笑着,买完单,说,北京和广州太不一样了。
那一阵子,我去得最多还是王朔的酒吧。王朔的酒吧,本来的名字叫“非话廊”,是王朔和姜文、叶大鹰几个朋友一起开的,王朔告诉我,因为喜欢和朋友泡吧,差不多每天都去泡,索性和几个朋友一起开一家算了。姜文、叶大鹰忙着拍电影,去酒吧的时间不多,王朔去得最多,每次都能见着,所以圈子里提起都说“王朔的酒吧”,王朔说,多啰嗦,叫“王吧”得了。有一次我要带一个南京的朋友去“王吧”,这朋友一愣,北京人真逗,还有王八酒吧,有没有乌龟酒吧?我说是王朔开的酒吧,简称“王吧”。
“王吧”不在闹市口,在三里屯酒吧北街的后街。酒吧是极简风格,说是请了名家来设计的。我第一次去“王吧”的时候被吓着了,这也叫设计吗?楼梯没有扶手,地上也没有铺地板什么的,就是水泥,像是间没有装修的毛坯房。设计师说,没有装修就是最好的装修。总之,水泥决定一切,这是“王吧”的装修思路。“王吧”分上下两层,楼下对外营业,楼上是亲友们自己玩的。楼下好歹还有点桌子、椅子,楼上就两对沙发,一张大茶几。王朔说特喜欢这样的风格,干净。
王朔说他真挺喜欢开酒吧的,“那有一种把家放大,街上的行人随时都会变成亲人的感觉,走在街上,左邻右舍,每家店铺的人都认识,都打招呼,你还知道每家店的一点小秘密,那感觉真是不错。”
我很喜欢到王朔的酒吧,这里像个超级会客厅似的,能够见到新朋老友。遇见过姜文、徐静蕾、叶大鹰这些不太熟悉的电影界的大腕,也碰到十几年没有见到的故人。我和徐星自从1986年碰面之后,就一直没有见过。那天晚上居然在“王吧”碰到了,徐星带着他漂亮的法国女友也在楼下泡吧,印象最深的是他女友说过的一句话,她中文讲得很好,她说,北京比巴黎好,北京什么都有,巴黎过气了。
“王吧”里除了啤酒和红酒外,还有白酒,王朔推荐我们喝过一种意大利白酒,他亲切地称之为“意大利小二”。“意大利小二”度数不是很高,大约四十度左右,没有水性气,很香,让人喝了还想喝。李修文和戴来获得“春天文学奖”之后,都请大家喝过“意大利小二”。
我和王朔认识比较早,1988年的时候,我在《文艺报》理论部工作,《钟山》编辑部让我去盯着王朔正在写的长篇。那次我去找王朔,他正在一家部队的招待所写作,环境极其简陋,除了一张桌子和床外,别无他物,印象最深的是连一个茶杯都没有,我坐公交车过去,干渴得要命,想讨杯水喝,王朔说,只有一个搪瓷缸,你要不在意,就用我的喝几口吧。我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开始聊天。他给我看了长篇的手稿,他正在写的《千万别把我当人》,说这是写气功的,肯定给《钟山》,要不你把写好的先寄回去?我说,不用,等你写好了,我来拿。
1994年到北京出差,再一次见到王朔,他已经是时事文化公司的董事长,还聘请了陈晓明担任总编辑,想运作作家的版权经营。他的公司在一家幼儿园里办公,租的幼儿园的房子。我来到幼儿园,看着那些滑梯、木马,和王朔搭在一起有一种荒诞的感觉。时过境迁,这一次,茶具有了,还有咖啡了,王朔招待我喝了咖啡。那天,王朔非常认真地问我有哪些青年作家有前途。《钟山》当时正在推出“新状态文学”,我就把这些值得关注的作家推荐给王朔,后来王朔在一本书里调侃我是“中国文坛奔走相告委员会主任”,就源于此次的谈话,我对于新发现的青年作家的一腔热情,给王朔老师留下了这么个印象。
王朔开公司经商总是不太顺利,时事公司虽然创意很好,但效果不理想,钱烧完以后就不知所踪了。2002年的秋天,我约王朔、刘恒去南京担任江苏浪淘沙影视公司的顾问。我们一起回到北京的时候,他说,待会儿刘震云来接我,你跟我车走。我说,刘震云自己开车?王朔说,公司的车,我和刘震云、冯小刚一起开了个新公司,这次让刘震云当董事长。我这人开公司老是失败,这次让刘震云当董事长,换换手气。我说,希望换手如换刀。不知道这是王朔第几次开公司了,显然也没有成功。
现在看来,王朔最开心的时候,还是开酒吧那会儿。王朔后来在回忆录里非常具体地描述过:“那阵儿我一般夜里11点之后杀过去,先在自己的店里照两眼,然后拿杯威士忌什么的,站在门口看景儿。多窄一条街啊,多短一巷子啊,宽不到十米,长也就五十米,全是色糖、果儿和咱们这帮酒腻子。那时候“王吧”、蒋酒和青年旅馆多有号召力啊,一拨一拨的人,跟赶庙会似的,人全不对着,状态错位着,情绪飘忽着,神态迷离着,我心想我怎么混出这么一街人啊。”
还记得一件趣事,我的同事老家来人,让我带他们去王朔的酒吧看看。那天我们喝了啤酒,也喝了“意大利小二”,结完账,这位同事的老乡想开发票回去报销,当班的经理说没有发票,他们让我找王朔。王朔说,我们这儿是画廊,是学术交流的地方,连营业执照都没有,哪有发票啊!我说,怎么不办营业执照?王朔说,工商税务特别事儿多,一直懒得去办。他们也没有来找我们,就拖到现在。
如今,“矗立”在三里屯路中央的啤酒桶早就被拆移,王朔的酒吧也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三里屯的酒吧热退潮了,而盛子潮当初创建的“纯真年代书吧”依然还在杭州开着,新一代青年依然年轻。人在“吧”去,“吧”在人走,都是令人伤感的事情。谨以此文献给消失的“非话廊”和尚存的“纯真年代”,它们是活着的记忆,也是死去的记忆。夜色下飞起的蠓虫仓仓皇皇,我点燃一支烟,遥祭那些鲁莽而青涩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