垄间击缶者
前人谈到京西,感兴趣的多是旧时的遗迹。当年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名气很大,所写的“古道西风”处,现在还有人常去寻觅。言及京西历史脉络,可以上溯到很远的年代,像北京猿人遗址即是。这个地方有些神奇,掩藏着不少旧岁遗产,熟悉现代文化史的人还记得民国读书人到妙峰山采风的旧事,京西的神秘性,在云雾般的文字里飘来飘去。但这里人的日常生活如何,城里人未必熟悉。前些年作家凸凹先生的系列小说写到房山的山山水水,才让我知道一点那里的情形。而对于这个地方的民风、四季劳作、岁土尘心的立体感受,是读到董华先生即将出版的《垄间击缶》后才有的。
我最早接触京西人,在二十七八年前,那时女儿所在的小学搞手拉手结对活动,家里来了一个房山乡下的女孩,便感到郊区孩子与我老家山地的孩子过的是相近的日子。京西人讲话有一点口音,燕赵的古风略含于此。后来认识凸凹先生,到他所在的地方走过一次,巧的是他与我女儿的那位小友是一个村子的人,朴素而热情。房山、门头沟一带风光特别,人也有趣,因此吸引了许多艺术家。画家张仃晚年住于京西山里,大约是想沾沾山里的仙气。我与友人去造访他时,见舍前山林竞秀、草木葱茏,好像明白了老先生定居于此的缘由。
北方乡下的民风大抵相似,但地区间的差异点也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垄间击缶》所记农时、民谣、节气、人事,与我的故乡略有不同,杂糅了许多元素。过去所读北京地区风土志类的书,都有点士大夫的趣味,如《帝京景物略》《日下旧闻》《燕京岁时记》,有读书人自娱的惬意。董华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70岁时完成乡土小志,写出故土的百态,杂树野草和各类人物都有可观赏之处,多了乡土人自审的目光。作者敏感于天地间的风雨痕迹,触目处杂思种种,又能以镜子般的笔映出时光深处的灵魂。这需要将自我进行对象化的打量,由回望过去到凝视自身,那乡土的画面里也隐含着作者的影子吧?
京西人的口语,保留了古人的动感与活气。《垄间击缶》记录的许多片段都有意思。印象深的是农家的语汇,它们并不像一般方言那么土,有的还甚为文雅,说明燕赵之地的百姓受古风熏陶很深。比如谷雨节第一天下雨,房山人叫“天苍雨”。天阴久雨,百姓做笤帚小布人挂在房上,名曰“扫天晴”,以求风来吹走湿气。犁是农村必用工具,老百姓将“犁刀”叫作“犁镜”,形象而诗意。有的词语则简约形象,比如将麻袋扛在单肩,谓“立肩”;横在脖子上一挂,叫“卧肩”,就有点像绘画语言了。京西古代出了不少名人,贾岛就是房山人,他的那个“推敲”典故,今人犹在传诵。汉字表达的音色感,在此是有着很久的传统的。京西也有许多土语比较特殊,味道不同于汉语特色,比如“哈忽人”,指人有点异样、智商较高。我疑心是北方游牧民族留下的痕迹,至于它是如何在这里形成的,这大概需要求教于方言研究者了。
乡间社会是一本大书,刘绍棠写京郊的运河是风俗画的一种,每每有梦幻之色流出,似乎将诸多暗影都遮蔽了。刘恒笔下的京西土地,民风种种也透出忧伤,撇开其历史隐喻不谈,就民众与土地的关系而言,是有另一种体认的。百姓对于土地与河流都有彻骨的感受,生命体验呢,就带出本原意味。我们现在的许多乡土笔记,好像是绣出的花,样子很好,却是没有味道的。好的乡土作家描绘阡陌之态就有野草的气息,人物与土地的关系写得活而深。城里人要模仿此道,真的难矣。
大凡画出乡村世界风俗图的,多少有些慈悲之心。人在草木间所悟,未尝没有文人要寻的道理,得其妙者,文字也是有滋有味。乡土文学重在写民俗之风,村里的乡贤、半仙、郎中、媒婆、小贩、车把式等等,都有不少难忘之事,有的甚至有传奇色彩。在土地里待久的人,对于草木的分辨与庄稼的认识,整理出来都是学问。土地里的人保留着初民原生的内觉,这些都市里没有的根性透出几许人间真意。赵树理、柳青都涉猎了此点。村民在看似单一的世界里刻画出变化的风景,农民史也是中国文化史的核心点之一,想起来并非没有道理。
法国学者伏尔泰有一本出名的书《风俗论》谈及古中国风俗时,说语言、风尚一直没有什么变化,这是看到了现象的一部分。但洋人要了解中国乡下世界原色调的遗存,也并不容易。中国乡下人看似远离城里的文气,对于天人之际的感受力却不亚于读书人,有的溢出了儒道释的审美范畴。我在东北插队时,与目不识丁的村民一起劳动,他们的生死观和应对尘世困境的态度,是饱含着别样的生命哲学的。《垄间击缶》所写车把式等行业人的“有自己的暗语”“行走江湖,博闻广录”,就智性而言,岂是一般城里人可及?许多中原作家对此体会很深,他们写村庄的五行八作都各有哲学,其中江湖性与野性里的流韵,在京西的世界照例存在。中国民间的风水之迹与图腾里的神灵之气,细细品味其间的道理,都是难以道尽的。
击缶于垄间,是个很好的意象。不妨想象一下:一个老者迎着山风,在田地中独自击缶而歌,那是怎样惊人的画面?面对苍天的时候,心是敞开的,此为另一类的声音,淡然之中,古风扑面而来。人到暮年,所思所想已经可以绕过道学的旧路,留下纯然的东西。我们来到世间,与草木一般,都有周期。日月之下,无不转瞬即逝。但人是有性情之光的存在,能够记所由来,道其欲往,故常常有超然的灵思。即便是旋律单一,不成体系,也是可念可感的。文人心念于台阁者多,乐于垄间者少,所以往往听不见天籁。来自民间的人,劳其筋骨时又能参天悟地,在声音里就有苍凉而辽远的隐含。由此也可以印证,带着草香味的乡间谣曲,总比市井里的靡靡之音要有意思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