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与老迈
家门前的那条水泥路，向西一千米就是金汇港。每晚六点左右，村里同姓爷叔背着手，弓着背，悠悠地往西边走去。我说爷叔看河去？爷叔抬眼笑笑，是的，看看金汇港，看看河里的水。身后两三米，婶娘摇着蒲扇，迈着碎步，笑嘻嘻。婶娘说，你爷叔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习惯了。一对将近九十的老夫妻，相依相随，从走路开始，也是好风景。有一次，我试探爷叔，婶娘不走你走哇？爷叔马上接口，一个人走冷清，两个人走热络。是的，热络是爷叔婶娘这个年纪的最爱，他们之间的爱情，此刻都变成了亲情。非常平淡，非常苍老，也非常伟大。
每到周末，我们全家老小都到了母亲的身边。小辈们一个个地称呼过母亲，母亲一一回应着小辈的问安，喜洋洋、甜蜜蜜。我观察过，问安过后，母亲淡淡的笑意要维持一两个小时。晚饭后，母亲偶尔会突然说，你父亲在多好啊！我们都听到了，知道了母亲的伤感，但假装没有听到，尽量岔开话题。我们理解母亲想念父亲的情感。在母亲心里，爱情就是老夫老妻在一起，共享生活美丽。即使与儿孙辈的家庭聚餐，或者等一个重孙的降临，一起端详，一起评点，也是爱情，也是幸福。但此事古难全，我们只好相劝母亲，父亲在那边看到我们开心，也会开心的。
古老的村庄，古老的事情。村上一位与我年龄相近的男人与其父亲一直发生龃龉，原因是他每一次陪母亲去看毛病，不管去哪个医院，不管路近路远，他父亲一定要陪着去的，无论如何也劝不走。去了后，宁愿在医院门前的石阶上坐着，被安保劝了一顿去别处，后来干脆等在车子里，儿子无可奈何。到老了，爱情也倔强，爱情也死磕。这个男人对我说，后来有一次看病去，他打开车门，让父亲先上车。父亲说不去了。男人愕然，为什么？父亲说，你母亲不让我去了。儿子幡然醒悟：在老父亲的世界里，妻子的话最管用。
村东的海叔，年轻时做过生产队长，一副好身材，一副好脚板。老了，得了病。几十年了，几乎每天都吃中药。为吃中药，专门买了一架简易灶头，是铁铸的。白天，晴天，就放在客堂外的场地上煎药。我已经无数次看见，场地上，他和妻子一个添柴柈，一个用扇子扇；一个看灶膛烟火，一个看镬子烟气。有时夫妻对望，也是浅浅笑，轻轻说。他们知道，一个在坚强地守护着自己的生命，一个在努力配合延续这种坚强的时间长度，不慌不忙，等待时光，而每天煎药，则是共同保护生命的最古老的一种方式：爱情的力量，有时确实很具体，很阳光。
最近听说了另外一件事。村东，年纪过了七十的阿东老哥，他的母亲亡故了。第二天，父亲坐在母亲身边睡着了，原以为父亲悲伤过度，推了推父亲，才知道父亲也走了。阿东悲伤至极，岳丈劝告：无痛而走，老丈人愿意与老娘子一同奔赴天国，是另一种福分，我们尊重他们的选择。阿东一想全对，父亲生前暗示过，你母亲走了，我要跟着去的。想不到，这种由爱情带来的生死一念，竟然强大到如此神速、干净。想来想去，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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