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22年第10期|张巧慧:云中人(组章)
十多年前,我在一个县城兼任地方作协的秘书长,当地每年都会和知名杂志合作组织一些文学活动。每次都会安排点评当地文学新作。有一次征集稿子的时候,收到一组散文,作者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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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在一个县城兼任地方作协的秘书长,当地每年都会和知名杂志合作组织一些文学活动。每次都会安排点评当地文学新作。有一次征集稿子的时候,收到一组散文,作者来自陕西咸阳,作为人才引进在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那组散文,写的都是他老家的乡亲,记录着关中平原腹地里农村灰暗而真实的生活,终南山下,渭水之滨,他熟稔流转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笔法,呈现出某种暗却又发光的异质。
我欣喜于遇到好作品,然又颇感沉重。他的那组散文,每一篇都是以死亡结束,有因夫妻吵架喝农药的,有因歉收上吊的,有因打不赢官司跳河的,还有说不明原因抹脖子的……那时的我,三十出头,年轻气盛,虽然也偶尔觉得活着就是一种历劫,但对死亡,显然并没有深的感悟。于是给他打电话:“固然很好。然而写了这么多死亡,几乎相同的命运,是否流于草率?……”
十年茫茫。工作,生活,似乎从未如人意。回头看去,折磨人的无非是心中执念。有那么几个机会,可以调走,去市里,或省里。郁闷时一直想抽身离去,然而机会真的来了,却又诸多犹豫,房子、孩子、父母,那些组成生活本身的错综的线,一根根缠住我,我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斩断前半生而选择离开故土。几次犹豫,便又耽搁下来了。
当地的第一所大学,是宁大科院,最先入驻的是艺术学院。因从事与文艺相关的工作,去了几次。艺术学院有专业的美术馆,教师有相对独立的工作室,师生的作品展陈颇多。第一个打动我的,是梅院长的木雕:一截树根,长脖酒瓶子般高,被雕成一个人形,并不具象,隐约有眉眼,然而五官是模糊的;令人吃惊的是下肢并非下肢,而是缠绕的树根,交叉,层叠。
一个根植于大地的人。
对于艺术作品的诠释与领会,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听他们说着农耕文明与童年记忆,或故土之情。而我是被一瞬间的牢固性所打败。这缠绕的树根,牢牢地把我们固定住,无论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们终究挣脱不了自己的宿命。我一直说着走,说着走,却没有一次能下定决心离开。我被束缚着。
凶年,两位忘年之交的遽然离世,令人悲不能胜。一位是几无预兆地跳了楼,亲属说翻看监控,竟是毫不犹豫地从高楼纵身飞下,没有人想到一介文弱书生竟会如此决绝;另一位突发疾病,明明好转了,家人们还在商量会诊方案,却又突然加重,未能从危重病房出来。
人心之脆弱,生命之脆弱。守丧的日子里,我斋素,着素服。翻着曾经的聊天记录,翻着手机里存着的照片,翻着故友曾寄来的关于生平的那些报道。浙江日报,黄岩日报,浙江省改革开放四十年四十人,中国好人……那些为他带来荣耀的光环还在,甚至纸张都还是新的,人却已成灰了。
幼年失怙,少年时背井离乡,青年时因无心之误而被开除公职劳改数年,心爱的女子被迫离开。及至中年创业渐强;平反;晚年事业遇阻,年届古稀再转型。一生曲折,不过短短几十个字。“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这样一个不屈不挠的人。为了年轻时的文学梦,捐了数百万设立两个文学奖。
“每年都会有这样几次,在梦中痛哭失声,浮生如梦,并未消散”
“昨晚我又从梦哭醒,惊动了护士和陪床的人”
也许是因为刚经历一场人生的黑暗,那颠倒是非无处可诉的愤懑,那不得不低头的含辱受垢,使我与老人家有了某种共同的语言。听他说年轻时的经历,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大的坎,我的经历委实不值一提。
令我难过的是,我数次答应去看他,却拖着没有成行,总觉得来日方长。我一直有种天真的错觉,似乎生活将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
直至老人家去杭州住院,我才与他商定周末去看他。然而就在周五晚上,收到他儿子的短信,告知其父亲刚被送入危重病房,就算去了也见不上面了。
我在南方出差的时候,接到他的来电,叫了几声便停了,心中一慌。回过去听到他微弱的声音,才算松了一口气。他说想给我打电话说说话,却没有力气了。不敢聊太久,怕累着老人家。搁下电话,就有无限悲哀的凉意慢慢浮上来。没有力气了。岁月终将抽丝剥茧般地抽去我们的生命力,垂垂老矣,垂垂危矣。
想起老人家说要公司每位员工读读我的散文;想起他说常有人来请求赞助,难得我与他相识十年却从未提过要求;想起他说又有媒体来采访他宣传他,想起他说他家的老宅,政府要重修建成他的纪念馆。我们如此短暂的一生,又能留下什么?
去拜唁时,听说他临终都记挂着公司里一千多员工。
两位忘年之交,一个想活,一个想死。可以活着的人选择了死。想活下去的人却阻挡不了病魔与死神。想到那个像飞鸟一样纵身跃下的故友。固然人生不值得,然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轮回间一路秋色为君迟,冬雪又下了好几场,真的都不值一看了吗?还有一个朋友,抑郁症多年,总给我发短信说生而无趣想去撞车,我给他回了一条:每个人的归途都是死路一条,迟早要死,又何必着急?便想起十年前陕西那位作家写的那组散文,他那时解释,所写的那些死亡是真实的。
也许是梅院长的作品给了我启发。我添置了一堆雕刻的工具,想跟他学雕塑。
一个模糊的人。是的,从诗歌意义上来说,这种模糊指向更多人群,他可以是你,是我,是我们中的某个人,是芸芸众生。一个模糊的人,站在云朵之上。是漂浮的,是轻的,是形而上的。
仿佛是为了与梅院长的树根人形成对应,我把这个雕塑称为云中人。无非就是这样的生存状态,被牢固性缠绕的命运和试图挣扎而出的灵魂。知识分子的困境,除了生活,还有情感和尊严、哲学与审美。
等过了半年,我的心境才渐有缓转。那次去参加梅院长的个展开幕,木雕,纸墨实验。当代艺术与生命体验的交融。羊毫,长锋,拖笔,笔墨在纸上的质感;木头,白胶,炭,思考。
他做了一个实验,摄制制作了音像视屏,并在展览现场循环播放。一个木墩子,先雕刻成具体的头像,再用刀砍毁,然后放在火上烤。他说是因为目睹了母亲故世后火葬的情景。他的陈述,就像一首诗:
“先是具体的,头像
五官
然后抽象化,刀痕,模糊
再后来在火上烤
碳化,那一缕轻烟,
虚无缥缈……
散落的煤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影片中的轻烟正散去,就像逝去的生命,并没有太多痕迹。我一下子看到了尽头、缩影。
有一个黄昏,我照常下班回家,在厨房里剁肉,忽然想给十年前的那位作家朋友打个电话。说起那组散文,他后来改成小说收录在个人作品集中。十年来的生活也并无多大变化,上班下班,当班主任,上夜自习,几乎每日雷同。而我也是上班下班,开会散会。这世上还有不同的生活吗?醒来,忙碌,睡去;再醒来。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接下来的十年也是这样过去,重复着,重复着。聊起这些年辞世的朋友。无常,是生命的常态。那些选择死亡的人,不止因为绝望。也许还有日子的无意义。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诚恳地对他说:“为我那时的年少无知致歉,确实死亡离我们如此之近,如此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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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年,去宁大科院,在艺术系的仓库口,看到很大一堆被烧焦的木头,长长短短,有烧断的,有碳化的,有烟熏的,有烧焦的树皮剥落后露出的木头肌理,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大火。询之,才知道是梅院长从台州三门县拉回来的。那边一个城隍庙发生火灾,房梁木头都被烧焦了,扔在现场要被处理掉。他得知后心急忙慌地全部装了回来。
站在面目全非的木堆前,可以想象烈火怎样席卷闹市,舔噬着俗世繁华;想象房屋倾颓,横梁颓压;可以想象人们怎样弃店而跑,躲闪逃避;那些高高在上被供奉的神像如何断裂、毁损……被烧毁的木料还能做什么?他想起了母亲火葬时的轻烟。人死之后呢?一个雕塑家,试图用艺术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终极问题的思考。
忽然想起了焦尾琴。中国古代有四大名琴之说。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还有蔡邕的“焦尾”。与其他三张琴的名字相比,“焦尾”琴名并没有那么具有抒情性,更像是对其身世的直白。据史书记载,吴地,也就是现今我们江浙一带,有人在烧桐木煮饭时,蔡邕听闻火裂之声。知其良木,因而抢救下来,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那个时候,蔡邕正是“亡命江海、远迹吴会”之际,却也能从火烧桐木的声音中敏锐地发现良木并因形而制,做成名琴。后遂用“焦尾琴”“焦尾”“焦桐”等借指美琴,或比喻历经磨难的良材、未被赏识的宝器;用“桐尾焦、桐爨”等写良材不得其用,或比喻遭受摧残,幸免于难。在《飞鸿堂印谱》中也辑录有鞠履厚的篆刻:“三尺焦桐为活计,一壶春酒是生涯。”一段烈火过身的桐木,还带着焚身的伤痕,却获得了新生。焦尾凤鸣,从死复生,从无声到有声,艺术确然是神奇的。
倘若说传统艺术倾向于审美,那么我所看到的当代艺术则更倾向于思考与启发。梅院长正在筹备一次新的展览。
我不知三门那座被烧的城隍庙境况如何。一般而言,城隍庙附近多是商贩云集熙熙攘攘。在中国的民间信仰中,城隍神通常被看作是阴间的地方官,在冥冥之中守护着一城百姓的安宁。民间常有香火祭拜,以求告神灵护佑,或能神赐功名利禄。在汉语体系中,城隍庙可以作为一个意象,属于尘世的各种欲望和寄托。这样的一个地方被烧毁了,本身就是一种暗喻。就像邓石如的那枚印章:十分红处便成灰。苦心经营的,不过短短几分钟,就成了灰。何其须臾?这枚印文出自清朝的咏炭句子:“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未入炉时,周身通黑,还有点硬骨头;烧红到极致,却又转瞬成灰了。由红入灰,岂止是炭?
成灰之后,又是什么?梅院长想起了逝去的母亲,我想起了逝去的亲友。那缕轻烟是生命的一部分,烧焦的炭渣是生命的一部分,火烧桐木发出的声音也是,七弦琴的乐声也是。
“而我所探索的,是终点之后的事。那缕轻烟去了哪里?”
托尔斯泰说:“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
陶渊明说,“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苍茫宇宙中,诞生了你,你的独立意识。何其渺小,但你就是你。怀才不遇又如何?怀璧其罪又如何?看清楚蜉蝣朝暮,何妨有骨,不怕成灰。
梅院长的新作品,长达八米,那些烧焦的木头,不再是木头,它们将被艺术赋予新的定义,呈现在世人面前。他要从灰烬中提取生命,把毁损转变为艺术,从无生命的状态唤出新的意识形态,或是启示。
是木头,还是灰烬,还是琴,其实并非本质。我们不必执著于相,结束就是开始。尘埃永不会落定。
“尘世的欲望,被一场大火烧毁。但死亡并非终结,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听梅院长描述他的作品,每一次都像是一首现代诗。
他的新展览主题就叫:重生。
都云作者痴
近日读印学史,掩卷长叹。不少书画篆刻家出身清寒,贫病交迫。高凤翰一臂病废,汪士慎失去一目,邓散木因病截肢,吴昌硕大聋。缶翁边款中不少皆言病痛:诸如臂痛欲裂;目疾乍廖,用刀殊弱;病肺将差;老缶不治印已十年余,今为大仓先生破格作此,臂痛欲裂,方知衰暮之年未可与人争竞也。
“扬州八怪”之一高凤翰,别名甚多,如西园、南阜等,偶也用石农。五十五岁左右因病右手被废,自称“废道人”。后改用左手,写字作画治印,磨砚题刻名词,虽则贫病交加,依旧不失风雅,他的印章中有“左臂”“丁巳残人”等,用刀雄健率性,取自汉白印风,又比汉印多出曲致。数年前曾在另一本集子中看到高凤翰所刻竹根印,一时兴起,自己也网购了竹根临仿,发觉竹根之涩滞,非寻常臂力可治。草草刻了一枚佛像印之后,不敢再作尝试,便愈发钦佩高凤翰的功底之深。
昨日在艺术馆闲谈,适逢一书画收藏者来访,品鉴高凤翰先生铭砚,以证真伪。同僚又把图片悉数发我一起考证,一方端砚,随形,质地颇为细腻,虽算不得极品,砚铭倒是喜人。正面疑似高凤翰手迹:“此温伯坚先生手制砚,壬戌春得之东武故人石莲生家。石农左手记。”刀痕深入,章草超妙,大小如三号字体。推算壬戌应是一七四二年,高凤翰时年五十九,正是从扬州返回故里的年月。然我尚无从查询他是否春季就已抵达故乡,并得了这方砚。先生嗜砚是众所周知的,传言藏砚千方,皆自为铭词手镌之。
听来访者说,今已查证确有砚铭所指“石莲生”此人。他找到一本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书,那个时候出书还是相当严谨。其中《高凤翰研究》中有插图,是一七四三年的题辞:目精营虫鱼,心血筑钟鼎。落款为:东武故人石莲生精篆印,为作此纸。南阜左手。这既是高凤翰称赞石莲生的句子,也是自己的创作心得。落款章草随性放松,但与同僚发我的砚铭图片细细比较,还是略有区别,尤其是“石”字用笔。令我感兴趣的是,先生将此心得教自己的晚辈,也转赠给了扬州好友,查资料恰好读到先生诗稿手札:“陶生携其篆书,问道扬州,余以旧游所书,寄我笔墨,并订芍药花期之约,小诗代柬,写有以教陶生也,小玲珑主人同学。收拾残心血,缄题寄所知。春风好相待,把酒看将离。”读来迅速有扬州三月春风拂面之感,遥想当年,芍药未开,故人信来,一切恰是岁月静好人间清欢的样子。
据同僚说此砚得之仅五万余元,若能步步实证为高凤翰真迹,则可价值百万金了。但在本文校稿过程中,香港一印友,姓凌,半生过目数万金石印章,发来此砚在日本拍卖的网页,以为是典型的后加铭文砚,是有点水平的造假生意。在此考证过程中,金石良友抱团钻研互为启发,从金石遗件故纸堆里生生翻出岁月深处的浓郁陈香,实不失为一个痴字。
清代印谱中,常见一闲语印“特健药”。如徐三庚所治“特健药”,粗朱文印风,有天发神谶碑之书法根底,以书入印。徐自幼家境困苦,于道观中打杂谋生,后在市井练摊,全凭篆刻成名。又如赵叔孺的两枚“特健药”,一枚白文,仿汉玉印,稳健流畅。左右两栏,右边上下相叠两字,左边一字。一枚朱文,三字叠一排,仿元朱文法。好奇这印文与寻常诗意的句子殊为不同,横地里冒出些陌生感。这个词,不似文学性的书面语言,更接近市井口语。
于是又去查资料。唐时书论中已出现“特健乐”一词,也录有“特健药”者。考之《书苑菁华》,特健药作特健乐,恐是锓梓者之误耳,意思是刻板印刷的人失误搞错了。清代梁章钜《浪迹丛谈》卷九有提到:往见收藏家于旧书画之首尾,或题“特健药”字,亦有取为篆印者。也有人认为是突厥语,可能是某种突厥语中“杰出”一字的音译。众人各持一词,莫衷一是。
在吴颐人先生的著作中,则倾向于以为书画篆刻修身养性烟云供养之效。类昌硕先生在书画题款中的意思:人谓似孟皋、似白阳、似清湘僧,予姑应之曰:“特健药”而已。
“谁云病未能”是王维诗中名句,也是篆刻印家自勉之词。邓散木先生的轶闻更多,除却取名“粪翁”,自号“厕简楼”“厕简子”外,晚年又自署“一足”。据有关印学著作记载,盖因邓老六十三岁时,因血管堵塞截去左下肢。粪翁先生所治“谁云病未能”一印,取法古玺,金文入印,朱文刚劲有力,竟是他胃癌手术后,用锤凿印所创作的。再读他的日课表:“上午六时临帖,七时作书,九时刻印,十一时读书,下午一时刻印,三时著述,七时进酒,周六和周日下午会客,工作时间恕不见客。”工作之余,他拂晓即起,磨好一大砚池墨,书写到日出方进早餐,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晚年。由此仿佛明白了“特健药”的含义。久在人世,谁也无法抵御身体和生活所遭遇的疼痛和困境,支撑我们的,是某一种执著,热爱。这份专注仿佛是一剂特健药。
谁云病未能,特健药,无非源自一份痴。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苏州宝丰堂,从事文玩艺术品几十载。堂主谢峰善刻,白文冲刀见长,以百元一字计,润格实属菲薄。从前去苏州博物馆看展时,几次登门,挑选十多枚闲章。其所刻印章,多为世人喜欢的诗词雅句,风格开合大气,方寸之间,刀走凌云志,颇得文人青睐,从书画圈跨界到文学圈。我也曾多次购买他代理的苏州名家扇面,也曾嘱他刻竹根。他嫌竹根太硬,而改用菩提子替之。忽而一天,他女儿发布讣告。接续的日子,看到其远在国外的女儿委托至亲散卖宝丰堂积物存货。谢峰已死,算来年纪并不大。如今宝丰堂已歇业,朋友圈仍不时更新闲章售卖,皆为其生前所刻。痴了一生,只为生计苦。
前人称刻刀为铁笔,可见执刀者既要有笔上书法功底,更比书法费劲费力。认识孔先生,也是偶然。彼时其尚在杭州某市场练摊售印卖文玩,那间小店铺还是与他人合租的。我在店中挑了样玩物,付了钱,发现竟是宁波同乡,不免多聊了几句。他八岁时因触电而失去双臂,人生不幸。后启蒙于宁波两位篆刻家,再得西泠印社里名师悉心指点。三十个寒暑,痴于篆刻,以脚治印,入过不少省内外的专业展览。我观其印章,有传承有创新,高过寻常人水准。原想购一枚,却没有合适的闲章,若是定制,价格虽仅一百,然而彼时没有快递,往返杭州取件多有不便,只好作罢。
他的妻子,是个寻常人,却有不寻常的勇气。新疆石河子姑娘,二十多年前,看到他的报道,为他的勇气和才气所折倒,只身前往宁波。两人一见倾心,喜结连理。婚后迁居杭州,白手起家。两个外乡人,因文化而走在一起,又以文化打拼自己的天下。
后来交集甚少。自媒体兴盛后又见他开直播,多有往来日本搞展览,研究日本回流之古物。篆刻,既有谋生之苦,亦有精神之娱。
“一病身心归寂寞,半生遇合感因缘。”西泠八家之一钱松,生前刻过这样一枚印章。以笔事刀,十足的书写味,方笔碑意,愈拙愈古。这样一个善弹琴、善画山水、嗜好金石的斯文之士,在当年杭城被攻破之际,竟举家饮药自尽。也许自古以来,文人身上都有这么一种烈性的士气,文化为钢骨,守着气节的底线。
在孔先生的展览中,也有这样一枚,与先贤有同怀之慨。孔先生如今被誉为神足刻人。我看过他的视频。坐在一个宽大的平台上,印石已覆好墨稿放在书桌上。他的双脚搁上书桌,右脚熟练地摘掉眼镜放置一边,左脚小脚趾与次趾夹住印石,右脚大脚趾与第二趾夹住刻刀。身子俯下来,面部离双足一尺左右。看着他近一米八的身子躬成虾形,百味横杂。我们不得不对生命中的困境一再低头,但从未放弃。无常说来就来,逃不掉挡不了。但精神和审美上的救赎,凭藉自身完成。“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那个视频,我没有看完,觉着莫名的难受。
吴让之有一枚两面印:“只愿无事常相见,但使残年饱吃饭”,似乎正写出了人生的两面。赵之谦给魏锡曾刻过一枚“印奴”,吴昌硕有一印“印丐”,王福庵亦自称“印奴”,先生们以戏谑的口吻,保持美的尊严。让翁还有一印“画梅乞米”,边款也是饶有趣味:“石甚劣,刻甚佳,砚翁乞米画梅花,刀法文氏未曾解,遑论其他。东方先生能自赞,覩者是必群相哗。让翁。”这枚印是先生六十后得心之作,从他自赞如此足以可见。
“画梅乞米”的典故最早应始于元朝王冕,王冕画梅是小学教材中的故事。他携妻儿隐居,安贫乐道,以画自给,过着“画梅乞米”的生活。前文提到的汪士慎也是爱梅之人,所画墨梅常钤有“画梅乞米”印,其笔下梅花,以繁枝见称,千花万蕊,有空裹冷香、风雪山林之趣。五十四后左眼病盲,治印“尚留一目看梅花”。明明是画梅,却又和乞米并置,一面是审美的超凡脱俗,一面是局促的现实生活,多少人在这两者之间艰难地保持着独立的人格与审美的境界。
二O一七年十二月的一次秋拍中,赵之谦刻青田石自用印章《为五斗米折腰》以千万落槌,加上佣金一千两百多万元成交,创造了文人篆刻新的纪录。青田石,温润,清正,若谦谦君子白衣寒士。
孔先生的印章从几十元卖到几千元,并非依仗炒作和同情,我看过他的印谱,有西泠印社执行社长刘江先生题签,既有取法古玺,也有汉印之风,挺劲秀雅,以薄刃冲刀去追求汉印光洁妍美。有一方边款:以宁波大松石制真如斋三字,时在丁亥初秋于钱塘江畔。用刀率性自在,力度把控恰到好处。撇开足刻二字,他的篆刻作品,功夫不输常人。正如某一篇报道中,他的话:“请你收回眼神中那一丝怜悯和异样,用完全正常的眼光来看我。我只是比你行动相对缓慢一点而已。”
牡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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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有恩。
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曾为故友张先作《张子野墓志铭》,谈及“平生之旧,朋友之恩”。近千年后,寓居京城的齐白石刻下一枚印章“知己有恩”,并在边款记下“欧阳永叔谓张子野有朋友之恩,余有知己二三人,其恩高厚,刻石记之”。齐白石印风粗犷,取法汉代急就的将军印。齐白石早年在京师卖画,价格低于一般人还少有人问津。后来陈师曾劝他自出新意,大胆革新技法,又亲自带着齐白石的作品到日本举行画展,助力白石显名中外,展览作品全部售空。陈师曾称得上是齐白石的知己。
无独有偶,翻阅西泠八家的印谱,翻到丁敬的一枚白文印“只寄得相思一点”,读到边款发觉并非寄给女子,而是给好友金农:“老友冬心先生。好古拔赏。与余有水乳契也。客维扬不见者三年矣。书来。作此印答之。戊寅三月,丁敬并记于无所住庵。时年六十有四。”陈豫钟(号秋堂)曾治一枚印章“此情不已”,流落民间。边款是庚申五月作于汤氏之宝铭堂,秋堂。算来应该是在一八六O年夏季。令我感怀的是同为西泠八家之一的陈鸿寿(号曼生)的补款。大致意思是因陈曼生常向孙古云称道陈豫钟的印章好,孙古云某次在地摊上看见此印是陈豫钟所刻,花重金买来,特别珍惜。只可惜那时秋堂已经辞世数月了,秋堂去世后还能交到古云这样的印友,可以无憾了。二陈之间的情谊确实如印文所言“此情不已”。
高山流水,生死不渝,得一知己可以不恨。
杭州下天竺法镜寺旁,莲花峰东麓,有三生石。早年我抄经习书时曾去参访。三生石在山腰,从下天竺后门出,拾一段清幽小道,偶有大树斜出枝条半拦着山路。并不远,几百丈路,转过一角亭子,祈福的红绸与木牌便映入眼帘。大树蓊郁,几株古树间,三块巨石,石高三丈许,中间那块,向内的石面上额刻有篆书:三生石。不知是谁所镌。边上有刻民国时期《唐·圆泽和尚·三生石迹》的碑文。据说石上曾有唐末五代高僧贯休的楹联题刻,然我并未看到,许是唐宋时远,题词石刻大多已模糊不可辨认。倒是查到在清初《西湖佳话》和张岱的《西湖梦寻》中都有涉此石之记载。
三生石的故事,其实是两个男人的三生践约。有说典出唐代袁郊的《圆观》,又说苏轼的《僧圆泽传》也记录了这段传说,我所阅信息中多数道是圆泽禅师。讲的是他与居士李源的故事,两人性情相投情谊深厚,互为知己好友。禅师明知陪李源走水路赴峨嵋,会遇到生死劫,依旧顺了李源的心意。所谓行止固不由人。
果然在荆州遇到宿命,水路相逢一个怀孕三年迟迟未生的女子,就是禅师下一世的母亲,禅师只能坐化投胎,这一世的缘分终了。灭度前禅师说十三年后,在杭州下天竺寺门外相见。生死离别,李源悲悔不及,怪自己坚持走水路害得好友丧命,从此天人相隔。
十三年后的中秋夜,李源自洛适吴,赴其约。至约所,听闻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果然是禅师转世。一个真信士,守时守信去赴约;一个隔世践约,穿越前世来到今生见前世的友人。
我喜欢这个故事的中性叙述,不流俗于男女情事,更是人与人的信义。人间情谊有很多种。两肋插刀是一种,知己有恩是一种,此情不已也是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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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未年过姑苏,夜来独往万卷堂听曲。万卷堂旧为宋代藏书家史正志的藏书楼,清后改网师园。网师园几易其主,多为文人雅士,遗有诗文碑刻,亭台轩榭花木扶疏,是古典山水宅院的代表。姑苏人有心,组聘了一支演出团,沿着参观路线依据宅院布局移步换景地安排琴瑟歌舞。入夜,月色盈盈,倚在美人靠,隔着脉脉水波,听箫声若隐若现。
步行至濯缨水阁,避不开一段《惊梦》。现代全息手段,灯光朦胧,实景园林的古韵,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长长的拖音,缠绵秾丽。斯人唱的《牡丹亭》,原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多数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惊梦片段,相遇,相爱,太美。然而又哪里会有完美?杭州女伶演到寻梦一折,忿惋而死,命断祭戏。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还魂一章。杜丽娘梦见柳梦梅,相思成疾,伤情而死,又因柳梦梅深情而起死回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重点在死亦可生。殉情之事古已有之,然而死可复生不见实证。《牡丹亭》全名是《牡丹亭还魂记》,又称《还魂梦》。所爱还魂,谁人不想?又焉能做到?汤显祖做到了,他说: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汤显祖对爱情的期冀,也是我们的。
闲步庭院,见一对年轻演员在天井说笑,女子正在试身段,男子打扇,不觉竟痴了痴。此时此景,多像旧时的少年夫妻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多么好,多么美。一切就像刚开始那样。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那个时候,一位年轻的美籍华裔翻译家,正在翻译我的诗歌。她给一个加拿大诗歌出版社投稿,他们有意向出版她的诗歌翻译小册,里面包含最近两年翻译的代表作品。(这种小册的英文名叫chapbook,在北美和欧洲文学圈流行,为四十页或以下的手工制作限量版小诗集,除了阅读也有一定的收藏价值)。小册中会有她翻译的五位诗人的作品,分别为废名,秋瑾,戴望舒,小西和我。其中每人会选入三首诗歌,包括我的《举着鞭子的手停不下来》《独白》和《天一阁》,前面两首是重印,最后的那一首是首发。加拿大历史最悠久的女性与少数性别文学杂志Room希望能够发表几首我的小诗。另外有个美国的亚裔文学出版社(叫Singapore Unbound)也有兴趣在他们的网上发表我那首《举着鞭子的手停不下来》的英文译文。问我有没有其他类似题材和风格的诗歌,希望考虑一起发表。她们说很喜欢这首诗,讲家庭而又很诗意,写出了日常生活中的残酷。而美国的一个网络杂志也希望能发表我的诗歌《独白》,并能和她交流一下创作的感受。这个网络杂志喜欢发表描述各个国家地区的诗歌,所以译者写了短的介绍,强调了我所生活的宁波背景。我陆续签署了翻译权授权书。
《独白》这首诗歌终于从我的诸多诗歌中被发现了。译者有敏锐的诗感,问我诗中的“教场山”有否独特意义?“喧嚣的集体自尽”和“独白”是否存在对比,是否有类似于埋没、逐大流,放弃个性与独立思考的意思?
那首诗已经写了八年了,写的是生命意识,岁月给每一个人带来的苍茫。那时我还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四十岁的女人和二十岁的女人,她们所经历的与心态皆不同。那个时候,我正在读《过于喧嚣的孤独》。因为外祖母百岁冥寿,民间风俗过了百岁就转世投胎去,后辈可以不再祭祀。忽然觉得自己来处更空了一点。外祖母对我有煦伏之恩,恩逾慈母,是我最爱之人,二十多年前她离世之际,我曾觉得这世上再无亲人。
生命的意义与归宿在哪里?你知晓祖母葬在哪里,但却不知道祖母的祖母在何处。对大处的茫然。但具体的生活仍在继续,爱恋,欲望,桃花,姑娘,青草从石板缝中生长出来。石板之硬与青草之柔软,永无止境。究竟什么是恒久?究竟谁是主宰?所以就写了《独白》。
教场山是城中的一座小山丘。早的时候叫晒网山,因为这片地方从前面临大海。明时山上有烽台,俗称烟墩,为抗倭之用。山的东南面开辟教场基地,作为操练兵马之所,也是斩首示众的地方,故后人称为教场山,并一直沿叫至今。教场山上从前是墓园,历代人们的安葬之地。我读书的时候,有时会一个人去墓园里静坐,想到历史、战乱与繁华、死亡。时间的神秘性。
现在教场山上的墓已经迁走,四周越来越热闹,已改成公园。沧海桑田。这样一个意象进入诗歌,虽然是具有地方特色的地名,是偶然的但也具有某种必然性。后来者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就站在古人的墓址之上,就像生建立在层层的逝去之上,就像青草长出来。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翻《中国历代篆刻集粹》,翻到赵之谦。其所篆印文“俯仰不能弭,寻念非但一”“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阙”(两面印)。四面长跋,白文楷体《亡妇范敬玉事略》,间有界格,工整规肃。赵之谦所撰,门人钱次行刻之,也就是钱松的儿子钱式索篆代刀。
据年谱记载,赵之谦十六岁母亲殁,兄为仇诬,以讼破产。十九岁娶妻,妻子范敬玉读遍五经,喜为诗,书宗率更(欧阳询)。同治元年,战火烧至绍兴。范敬玉避难至母家,幼女夭折。不久范敬玉病殁,年仅三十五岁。家中所藏文物俱被战火吞噬。因战事阻隔,数月后赵之谦才得知妻女去世的消息。家人死徙,屋室遭焚,赵之谦悲痛欲绝,刻了“我欲不伤悲不得已”“三十四岁家破人亡乃号悲庵”等印,从此改号“悲庵”并刻印,边款云“家破人亡,更号作此”。
同年夏,赵之谦感怀七世祖赵万全千里寻父金蝶扑怀的故事,再刻“二金蝶堂”斋号印,汉铜印风格。边款中流露出对先祖孝行懿德的追念和对自身遭乱离、丧家室的遭遇的悲怆,当年先祖遗骨尚有后代走寻而负归,如今自己剩一身、险以出,潦倒天涯,惟有泪下。
刻此石,吿万世。
我更相信,他的内心,盼着妻女亦能化为金蝶扑怀归来。
3
连着几年去看牡丹。城南,山下。一个四合院的南边。周围有矮墙与世相隔,散落的豆萁,青菜畦开着淡黄色的小花,一丛丛的,高高低低,分外野趣。有雅士芳兄从洛阳移植牡丹八百株,只一色,白,单瓣,浓而不艳,艳而不俗。
我喜欢牡丹是自遂昌看《牡丹亭》之后,文化与美色的相融,那种美,竟有了脱俗的意味。我还为汤公园的牡丹作了一首诗发在《诗刊》里。有老友乔迁画室,自号宽庐,我曾赠牡丹一盆,老友作画以答,在一张民国旧纸上画两浓一淡牡丹三枝,落款题:吾自幼习画常随性而发不入时赏不画牡丹也。时以丙申三月吾居宽庐作新画室,极目远望,阡陌纵横,背倚峙山而翠色欲滴。时小友来访赠余牡丹一株以添雅色遂作此。读来犹觉满室生香。
匆匆韶华,春之将尽。
访名苑名花,八百株洛阳白牡丹,藏于青山与闹市之隙,花叶蹁跹,单瓣,清气,我著一身白衣,流连于千百朵牡丹之间,仿佛自己也风姿绰约。
莫名却想起捷克作家的《过于喧嚣的孤独》。赫拉巴尔说:“我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写这本书。我为它而活着,并为它推迟了我的死亡。”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一个废纸打包工的独白,地下室、书籍,珍视与销毁。耶稣和老子的对话,暗喻,意识流,哲学与终极思考。这生的喧嚣,这孤独。
在书中,他最后一次回到地下室,将自己和书一起放入机器中,按下按钮,开动压力机,在最爱之处结束生命。那一刻,他看到了年轻时爱过的姑娘。一九九六年底,赫拉巴尔因病住院,在即将出院时,他从病房窗口坠落身亡。
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最残忍不过是对美的毁损,因为我们爱得深切。
去年春,传统花朝节,再赴芳兄小园赏牡丹。芳兄家父沈老先生,善工笔,十余年前在我所在艺术馆举办过展览。那时就可见芳兄孝心。彼时其母尚健,芳兄感慨母亲一生默默扶持父亲,成全了父亲写字作画的雅兴,在展览中特意要致辞向母亲表示谢意。逝水流年,其母病逝之后,留下老父亲。为了照顾年迈的父亲,这数年来,素来喜欢游山玩水的人足不离乡,陪老人颐养天年。厅堂间所见皆是老先生的工笔花鸟,有线描稿,有墨稿,有重彩,松枝茂然,鸟羽纤毫毕现。
芳兄尊父,已是入杖朝之岁,又小动手术,芳兄忧愁之心言语难表。不想术后两日能自然行步,如此高龄目力尚能作画,也是奇事,想起赵之谦的二金蝶堂,或许真是父慈子孝之感应吧。问及前园牡丹,可有开否?不意芳兄答:他早已无意身外之物,只求与父亲相伴终日,能搏父亲宽心一笑为乐。全然已抛却牡丹。遂唤来嫂子陪我共探牡丹园,但见满栏花开,独立东风。
便无限想起我的外祖母。我曾尝过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又尝过知己先往之痛。谁能阻挡时序的更替。美,终究是要败的,要碎的。
外祖母落葬之后,不知缘何墓前的野松柏枯了一株。十年之后,外祖父归葬,趁着动土之际,重修坟茔。我又另购了一株松柏上山,劳表哥手植。有一年好友陪我去扫墓,我老远指着那两棵树说,外祖母的墓最好认了,远远就能见到一株高一株矮的松柏。未料隔年,好友也辞世了。人生聚散信如浮云。
十年生死两茫茫。外祖母去世二十年,我仅梦到一次;故友亦是。此生不会再相逢。为外祖母写过诗,也写过散文《外祖母的床》,收录于《散文选刊创刊30年散文精选集》。然而我既不曾等来《圆僧泽传》的三生践约,也不敢妄想《牡丹亭》的死而复生。人世间多的是黄土埋幽,与生俱尽。那些传说实则是因为不可能而美之。
看着满屋子老先生的笔墨,看着友人与老父亲寸草春晖,扇枕温席,分外羡慕。朋友说,牡丹是富贵花,寻常人家是舍不得剪的,更不肯赠与外人。我心既已视富贵如烟云,你若喜欢牡丹,我也舍得。一下剪了五枝,取五福临门之意。
有许多美是建立在冷峻的死亡之上。所谓向死而生。比如牡丹插在汉富贵砖改磨的花器中,组成花开富贵。却少有人知晓,这些吉语砖大多是墓砖。
“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想起那年去看牡丹……白牡丹,干净得像个谎言,她开得那么白,让朗诵祭文的语调慢下来,让灵魂暗下来。
我们都有过人生最美好的日子。
那年牡丹花开的时候,我正在抄《春江花月夜》。
那时我们最爱的人都还活着。
张巧慧,宁波慈溪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几十种文学杂志。获2015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