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无觅处
春色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柳树不说了,绿得最早,杏花开得热烈,满山坡都是它的身影,就像一头奶牛身上一片一片的花斑。桃花也有开的,只是在探头探脑,轮不上唱主角,梨花孕育着……
粮食
春色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柳树不说了,绿得最早,杏花开得热烈,满山坡都是它的身影,就像一头奶牛身上一片一片的花斑。桃花也有开的,只是在探头探脑,轮不上唱主角,梨花孕育着花蕾,也是随时准备出场的角色。地垄上的茵陈长老了,村人很少吃茵陈,长老了就叫白蒿,没有了食用价值。连翘花不甘寂寞,零星地展露出黄色的花朵,黄刺玫的花自然是黄色的,和连翘花一个颜色,形状完全不同,一个是长喇叭状,一个是梅花状。这些植物纷纷争夺着春天的舞台。
唯有农人耕作的田野没有形成呼应,缺失了本应绿油油的麦苗。春天山花烂漫日,也是麦苗返青时。往年这个时节,田畴上,麦苗绿得让人心醉,农人挥舞着锄头低头锄地。麦行里刚长出不久的花叶菜、星星草、羊蹄蹄,无一不遭到残忍的“杀戮”。今年独不见麦苗的身影,心中一直纳闷:怎么没人种麦子了,政府行为,还是个人意愿?故乡是有名的产麦区啊,我自小为之自豪的就是我们村比别的村子盛产麦子的优势啊。站在山岭上,一眼望去,确实不见麦田,一片灰头土脑,土地全留给秋庄稼了。
回到村子,走进堂弟的院子,先把这个疑问抛给了他。堂弟憨厚地笑了笑说,你没注意,这几年早都没人种麦子了。我不解,看着他的眼睛,意思很明显:为什么?他解释说,麦子不挣钱,还赔钱,没人种了,都买面吃,有的人家连馒头也懒得蒸了,到集市上买现成的。再说,种麦子是个苦活,五黄六月龙口夺食,这你是知道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哩,谁给你收割呀,所以没人种麦啦。他顿了顿继续道,秋庄稼相对来说好打理,春天种上基本不用管,到秋季收就行了。像玉米,迟一天早一天收仓都影响不大,这几年价格还凑合。我忙问,玉米能卖多少钱一斤。他说,不稳定,目前市场价是一块二毛八。我一进院子就看到了堂弟家那小山似的玉米堆。你这堆玉米有多少斤呢?他随口说到,也就万把斤,一万多块钱。我说,那你还不把它处理了,不怕老鼠糟蹋?没等他回答我又问,没养猫吗?他说,养了一只,跑出去再没回来,估计吃了中毒的死老鼠了。言外之意还是没有。在他眼里,这万把斤玉米好像不是粮食,只是等待处理的商品,老鼠糟蹋也只是微乎其微,根本不在乎的。
想起早年没饭吃的光景,不要说麦子了,就是玉米也是香饽饽,农人会把它屯在缸里,哪能允许老鼠去糟蹋,那是造孽啊。
生产队时期,按照工分分粮食,工分多的人家分得多,工分少得自然分得少。队长、会计、保管等村干部,站在粮堆旁监督,两个壮劳力抬秤,一根大秤定乾坤。各家各户拿着口袋排队,轮到自己时,口袋撑得圆圆的,只怕撒了一粒。扛到家里还要在窑顶上或院子里再晾晒一番,直到干透才装进缸里或者柜子里。吃的时候更是讲究,主妇用升子舀出来,拿干净的毛巾蘸上水反复擦搓,粮食颗粒上的土屑擦洗干净了,才上碨子磨成面粉,面粉装进瓦罐,每次食用都会用瓢慢慢舀出来和面。这个过程既小心翼翼又颇具敬畏之意,对土地的敬畏,对粮食的敬畏。每粒粮食来之不易呀。
故乡大片的土地处在沟壑之中,土壤肥沃,墒情很好,遇到旱季不怕旱,遇到雨季也不怕涝,无论种麦还是种秋基本上保证收成。生产队时期,别的村没粮吃,我们村总能凑合过下去,也过过几年青黄不接的苦焦日子。我十岁左右,曾跟爷爷到西岭老君庙粮站背救济粮,返回的路上,刚好遇到放牛的赶着牛从身边走过,那是一条窄窄的山路,我年纪小不知站到里边,站在路边被犍牛一犍挑到了路下面。一带粮食和小小的我同时落地,发出“噗”的一声。高度不是很高,没有受伤,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后来的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巴,玉米面糊糊还是喝得上,不至于饿肚子。生产队长是个工作狂,响应上级指示争先锋,今天接到通知,明天就照办,雷厉风行。工作抓得紧,村民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白天黑夜连轴转,苦干巧干拼命干成为日常习惯。家户里有了粮食,人的腰杆便硬了,面目也有了红润气色。
好名声就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传得很快很远。方圆几十里,只要提起我们村,人们不由自主地称道,夸了队长、夸社员,然后夸光景好。最明显的是隔三差五有媒人给村里的女孩说媒。哪村哪家的男孩不错,看上你家女娃啦。主家很惊讶,反问,他怎么知道我家女娃?媒人笑呵呵地说,人家在泰山庙逢会时早就相中了你家千金。主家男人抽着旱烟沉默不语,任凭媒人三寸不烂之舌云里雾里吹破天。当然,男孩子更是香饽饽,成为别村女孩首选的目标。一旦定了亲,男孩儿会扛着一袋粮食作为见面礼,到女孩家拜访,走动几次活络了,双方父母也默许了,就会确定结婚日期,媒人来回撺掇几次,彩礼钱必不可少,这是人之常情。媒人唯一的实惠就是能吃上男女双方给的几包点心。供销社的点心都是灰麻纸包装的,一根纸绳十字捆扎,上面打个结提上,送给媒人。媒人满脸笑容,口水不由地会流到嘴角。
饥饿年代里,粮食是唯一值得信赖的真理。天光一黑下来,白天不便于出现的身影就会若隐若现。谁家谁家的亲戚,胳肢窝夹着口袋来村里找亲戚借粮来了。人穷气短,马瘦毛长,身形也不展了,黑里来就是怕碰到熟人不好转脸,乡里乡亲的大都认识。即使如此,难免还是会碰上出门遛弯儿的被认了出来。声音很大地打招呼,对方很尴尬地挤个笑脸,嗫嚅一下。不怀好意者,第二天会有意地问昨晚来借粮的主家,昨晚好像看见你家亲戚谁谁谁了,有啥事呀,那么晚。被问者其实也不愿意提此事,既然问了总得回一句,没啥事,过来走动一下,好久没见了。
有个嫁到外地的女子,光景过得不如人,每年一到了春夏之交,她女婿穿着整齐地来丈母娘家背粮了。女婿到丈母娘家用不着天黑来,大白天光明正大地来。路过村头时,干活的社员们热情地上前问候,女婿也不羞怯,笑脸相迎,理直气壮地走过。丈母娘围了拦巾忙着做饭,女婿坐在炕头抽着烟、喝着糖水,自在得很。女婿上门,丈母娘自然做好吃的,白面条拌辣子。女婿吃个肚圆,打着饱嗝剔着牙。走时不用吭声,丈母娘早把粮食装好,女婿背上沉甸甸的粮食,步履坚定地走了。一次两次还不太引村人注目,没完没了地来,村人开始编笑话讲了。一看见这个女婿出现在村头,就会笑着说,小老鼠又来捣粮食了。这个女婿长得瘦小,被村人嬉称为小老鼠。
这不算多么丢人的事,饥饿年代,谁家也不能保证不断炊,不是不勤劳,一年到头,春夏秋冬,马不停蹄,日夜劳作,就是没饭吃。更有印象深刻、况味复杂的故事冲击你承受力的天花板。
秋天,夜半时分,秋凉几许,田野静谧,秋风掠过,有丝丝凉意。生产队长带领巡逻队例行巡逻,在一块玉米地边,听见有清脆的掰玉米的声音。夜风吹过玉米地,发出沙沙地响声,多少能够掩盖偶尔的脆响,不过还是能很听得真切。队长警惕性很高,立即判断有情况。和身边的几个商议是直接进去捉,还是叫喊。巡逻队员不愿意进地里,怕有意外情况发生,就在外面喊话。谁在地里面,赶紧出来,不然我们就进去啦,我们手里可是有家伙的。那个清脆的声音中断了,没有往出走的声音。再喊。三番五次过后,一个身影从玉米地里出来了,站在了巡逻队的面前。队长愣了,巡逻队员也不知所措。原来是队长的亲哥哥。
后来的情况发展得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队长没有徇私舞弊,大义凛然地把哥哥逮起来游村子。折腾了几次,哥哥给疯了。每天手里拿着一把玉米粒,走村串户,逢人就说,玉米长大了,玉米长大了,大人们直摇头叹息,小孩儿们吓得钻在大人身后。儿子们无奈,只好把疯了的父亲关在黑屋子,吃喝拉撒睡均在里面,这样坚持了没几年,偷玉米的人终于郁郁而死。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有关粮食的悲惨故事,算是一粒玉米酿成的惨案。
现在回忆起这样的故事,感觉匪夷所思,亲亲的兄弟因为偷掰队里的玉米穗还是未遂,便六亲不认地游村示众,当作反面教材。当哥的心里肯定无法接受,崩溃是必然的,郁郁而死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
堂弟是个勤快人,早早把玉米脱粒了,好多人家的玉米没有脱粒,还在穗子上,堆放在用木头椽子搭起的架子上,很醒目地矗在院墙一角,任风吹,任日晒。鸡们宁可到草窼里拋食也不到玉米架子下吃现成的,洋溢着一种闲情逸致和浪漫的味道。玉米用木棍架起来,在北方好多农村是普遍现象,甚至成为一道风景,某种程度也是农村脱贫、农民富裕的生动写照。
土地
土地不种麦子了,春天显得格外荒凉和寂寥,树木和花草无法带动整个故乡的春意。留作秋庄稼的土地已被农人用小农机犁耙了一遍,土壤被翻得虚晃晃的,比面粉还细,脚踩上去会被陷进去,走上几步已是满鞋窝的土。现代农机这东西真是不能小觑,人翻牛犁的时代绝然无法做到的,这玩意轻松搞定,用时很短,突突突地一阵轰鸣,一杯水还没喝完,活干完了。
交通不方便的土地有些人家干脆放弃不种了,也就撂荒了。我家一处老坟所在地、也是我小时候耕种过的地,已被草芥、刺蒿等无孔不入的植物所侵占。我和堂弟到老坟给祖宗上坟祭献时,脚都插不进地里去,这些荆榛拼命肆意地生长,只需一个季节便能蔚然成林。
这块地自我记事起就属于我家的自留地,这座老坟记不清是哪一辈的先人。问堂弟,他跟我一样不明就里。后来问父亲,父亲同样语焉不详。故乡有这样的传统,自家的坟,埋在自家的地里,这座老坟连父亲都不记得埋的哪一辈人,可见这块地属于我家历史有多么悠久,后来也出现过反复,土地轮流耕种,这两年你家,过两年调整到他家,肯定是我家种的时间最长。
老坟处于这样的荆榛之中,烧纸断然不可,只好挂了几缕纸絮,堂弟往坟里撒了几张冥币,匆匆离开。我还是不由地多呆了一会儿,眼中幻化出当年的一些场景。老坟处在地中心,其南边是麦地,北边是一块打麦场。收割的麦子直接扛到打麦场,摊场、晾晒、碾场、扬场,最后颗粒归仓,这是我祖辈上的故事。我记事时,这块打麦场已经弃之不用了,碾场的碌碡依然还在,被荒草掩映着。
老坟上有几棵楸树,是我家、堂弟家,还有三爷家所共有。我爷爷是老大,一份;伯父给二爷顶门,二爷是个哑巴,无后。也就是说,爷爷辈的弟兄三个共同拥有这几棵楸树。1988年春季,伯父得病意外去世,还不到60岁,没有来得及准备寿材,出现这样的突发事件,只能急事急办,借了三爷家的材板,承诺打了老坟上的楸树后偿还。后来,在这几棵楸树里选了最粗最高的一棵伐了,目前还有几棵也有两三揽粗细。听说现在的木料不值钱,木匠的饭碗都丢了。不过,村里还有人专门收购木材,骑上摩托车到处转悠,看中哪棵树,就找到主家游说。我家有一棵杨树,也有几揽粗,算村中数得上的大树,早被盯上了,不断打电话,回村里也会拦住你苦口婆心一番,卖了吧,再不卖树就空心了。现在的木材不值钱,杨树更廉价。对于生意人来说,捡到篮里就是菜,总比没有强。
老坟旁边还有两棵沙果树,我家一棵,堂弟家一棵,是小时候吸引我们目光的希冀之树。崖畔上还有一棵山杏树,是堂弟家的,上树摘杏很危险,下面是高高的悬崖。一排枣树两家各一半,是那种长形的奶枣。一棵没了皮的老榆树,直挺挺立在崖畔格外扎眼。听老人讲过,光绪三年,天下大旱,人吃人,犬吃犬,吃干泥搅麦秸。这棵榆树的皮就是那时候给扒光的。我没有经历过那么悲惨的年代,但是从榆树身上能够看到那种悲惨依稀存在的信息。当然,这都是小时候看到的、听到的。如今连这块地也荒了,沙果树、杏树、枣树、老榆树统统不见了,只有楸树高高地矗立着,似乎在保护着祖先安卧的坟茔。
这块地还算肥沃,被主人废弃,多少有些可惜。好多偏远的、贫瘠的土地更是弃之如敝屣,说不种就不种了,没有丝毫犹豫和心疼。有些地块实在无法放弃,主要原因不是心疼是怕遭人唾骂,干脆给了那些有精力耕种的人家去耕种。
回望历史,祖先们从远方一路逶迤而来,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占山为王,开疆拓土。在这片土地上安营扎寨,繁衍生息,一代传一代。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可以说,从刀耕火种发展到今天的机械化耕作,一代代农人肩上扛着使命,扛着责任,扛着蒸蒸日上的憧憬。一片山林开垦成能够耕耘播种的土地是艰难的,豆大的汗水不知要流多少次,摔成多少瓣;手上血淋淋的口子不知要裂了缝、缝了裂多少次;镢头、钢铣坏了不知多少把……从大自然中抢夺过来的耕地可谓难矣。放弃却易如反掌,说不种了,再不会扛着锄头进场,更不会开着农机犁耙。
村子的土地曾经有过纷争,我记事起,村子分为上下两个村——如今又合了,上村的地基本上分布在崖坪、后洼、紫坪、后岭等地;下村的分布在下洼、后洼、岭西一带。我高族的老坟有好些是埋在下洼下村的地里,早前,上下村属于一个村子时,高家的地在下洼。分村子分队是后来的事情。上世纪八十年代,上下村的土地又做过一次调整。当时的公社书记在下村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强烈要求下,动了几十年前就调整过的土地。原因是下村人对曾经的划分表示不满要求更正,这个书记胆子也大,就真动了。这次土地变动上村明显吃了亏,政府行为也无法阻止。
农村联产承包制刚实行时,农人对种田热情极高,自然视土地为生命。时过境迁,三四十年间,斗转星移,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变了,对土地的认识与之前判若云泥。如今,给地也没人要。不种地的年轻人有他的道理,会振振有词地辩称,种一年地不如我出去打工一个月挣得多,我为什么要种地呢。现在跟过去不同,只要有钱要啥有啥。这是千真万确的,即使你看不惯,也只能沉默,沉默等于默许,默许年轻人去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理想。
我早年曾跟着爷爷扛着䦆头到自留地干活,地边的山坡是公家的,总想着法子扩出哪怕一尺、一米来,多种几行麦子,也是不少的收成,肥沃的地,恨不得连埝畔也种了。那时的地多么金贵啊。不要说生产队时代了,就是联产承包制刚开始,一块大点儿地,化整为零分成若干小块地,都会因为你多种了一犁沟,他少种了一犁沟而大打出手。有人耍奸,犁地时悄悄把界石挪一挪,这种小聪明怎能逃过别人的眼睛,冲突是难免的。
都在一块地里耕种,有的庄稼长得壮实,叶子又肥又绿,有的黄不拉几的,这种客观存在,对那些不好好闹庄稼的人,心理上会造成非常大的伤害。这就是常说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要是不同的地块还能解释,你的地好,我的不好,现在一块地里这种解释无法让人信服。慢慢地,谁是闹庄稼的好把式,谁是差强人意的庄稼汉,众人心里自有一杆秤。土地是检验人是否有能耐的试金石,好把式把别人看不上的烂地也能种出好庄稼,孬把式给他一块就像爷爷曾经说过的“馍馍”地,也会给糟蹋了。土地也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它会以丰厚的果实回报你,你敷衍它,它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农人们家底殷实后,想着改善住房条件,开始大兴土木。在自家责任田里修窑圈院子,责任田没有理想的风水宝地,就与别人交换土地,这种交易很少,也有。当初管的松,想咋修咋修,一家比一家阔气,一家比一家占地面积大。生产队时,村里修了两排新农村,完全按照大寨模式修建的,农户都集中在一起,占地少,农田浪费就少。生产队消失后,自由的村民像散养一般,各自为政,好好的农田修了窑,圈了院,人家与人家谁也不挨谁,离得八丈子远。修了窑圈了地的周围土地,基本上会遭到鸡鸭猪狗的践踏,也就是说,只要住了人,周围的土地会受到严重的影响。等到这种肆意蔓延的私建滥建现象引起上级注意时,已经建成一胡片了,到处是新院子,原来紧凑的村子,像撒胡椒面一样星星点点。当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像占坡的野鸡。后来,宅基地开始确认,土地开始确权,木已成舟,这是故乡曾有过的乱象。
我父母离开故乡到城里居住时,母亲名下还有几亩责任田,怎么处置呢,想到了堂弟,交给他种。堂弟不好意思地说,将来怎么给报酬啊,父母痛快地说,要啥报酬,不要把地荒了就行。地交给堂弟这样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放心。
农人
老人们站在地垄上一次次地慨叹,败家子啊,败家子,无人理会。年轻人的心思早都飞越故乡的莽莽群山,到大城市打拼去了。学习成绩好的是考走的,学习不好的是被人介绍走的,还有被人骗走的,反正没人愿意留在村里种地了。只有在外面找不到活的中老年人苦苦守着几亩土地。这些人还真是爱土地啊,侍弄了一辈子土地有感情了,想着法子也要把它经营好。
有年秋季,我回故乡,满山遍野的秋庄稼排山倒海一般扑面而来,整个山洼陶醉在一片绿色当中。我印象当中,故乡的田野从来没有长出这么好的庄稼,令我有种误入人间仙境的感觉。这都是那些热爱土地,热爱嘉禾的中老年村民的杰作。几次碰见老者扛着䦆头和钢铣往地里走,问他还下地呀?老者咧嘴一笑,到地里转转。这已成为留在村里的男人们的习惯,不管有活没活,都扛着两件工具上地。地笼上长出了草会被他铲掉,坡上流下来的虚土,把它摊平到地里。实在找不到要干的活,索性坐在地垄上,脱一只鞋垫在屁股下面,怕凉着。抬头看天看云,看远处蜿蜒伸向山外的路。有车从路上驶进村来了,会猜干啥的,外地人还是本村人;车子驶出村了,再猜谁走了,去哪了。远处看累了,想心思想累了,低头看蚂蚁,阳光很好,照的脊背痒痒的,蚂蚁跑得好欢实,一只在前面走,后面跟一串,急急忙忙的样子也不知道忙啥,跟路上行驶的车辆一样,总是来来去去。
又想起自己,庄稼人一辈子操心的就是一亩三分地,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思谋着怎么把地种好,今年收获完了,总结一下子。哪种庄稼适合,哪种不适合,来年做出适当调整,不能盲目跟风。这些年,上面一个政策让种花椒树了,不管多么好的地一股脑弃了庄稼,栽上了花椒树,结果呢,等到能够采摘时,花椒没摘几颗,市场行情不行了,赔得一塌糊涂,找谁说理去?要自己动脑筋安排自己的计划。
山坡上、野地里到处都是野菜,农人丝毫不感兴趣,这些野菜吃的胃都反酸了,倒是有一窝小蒜引起了他的注意,两眼立马放光,起身掂起钢铣走过去,一脚踩下去,往起一翻,小蒜连根挖了出来,拿在手里抖抖土,蒜疙瘩亮在了眼前,前面又有一窝小蒜,看来运气不错啊。农人满心欢喜,如法炮制。思忖着,午饭可以改善改善了,小蒜和红红的辣椒一炒,拌上白面条,那是一绝,实在好吃啊,绝不亚于陕西人爱吃的油泼面,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嘛,小蒜小蒜,香死老汉,此言不虚。
再次坐下来歇息。蚂蚁钻进了裤腿里,一直往上爬,你以为这是山洞吗,旅游呀,撩起裤腿抖一抖,蚂蚁掉下去了,不忍心捏死、踩死,也是一个生命哩,说不定人家也是干大事哩,不然那么急匆匆干啥呀。做人不易,做蚂蚁同样不易。跟土地打交道这么多年,看见过田野上无数的稀奇事,什么喜鹊、布谷鸟、斑鸠、乌鸦,麻雀就不说了,遍地都是,这些飞禽各有各的生存法则,有的是在树上筑巢,有的在石头缝里安家,燕子在屋檐下啄春泥筑新窝。它们的叫声不同,人类听不懂,时间长了却通过鸟们的叫声分别给予不同的理解。有的被称为吉祥鸟,比如喜鹊,只要出现在门前的树梢,尾巴一翘一翘地喳喳叫,会说这是报喜呢,有好事上门,主人家满心欢喜。要是乌鸦就完全不同了,叫上几声会被主人驱赶,一个在树枝上,一个在地面上,八竿子打不着,双手也要做着夸张的动作,嘴里还要喊,去去去,一副十分厌恶的样子。关于喜鹊和乌鸦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很广,相传,西汉末年,王莽赶刘秀,刘秀被追到了一块刚刚犁过的地里,走投无路时藏在犁沟里。王莽站在地头四处张望,不见刘秀,心想,这小子跑哪儿了。正犹豫时,树上的乌鸦嘴长,使劲地鼓噪:犁沟、犁沟;喜鹊显得比较厚道,开口打岔:瞎话、瞎话。王莽转身走了。刘秀登基后,为了表达对喜鹊的救命之恩,特赐一身黑衣绸缎,为了惩罚乌鸦,给了一身破布烂衫,还额外惩罚它三伏天不能低头喝水,只能在下雨时,抬头接雨水喝。这是民间对喜鹊和乌鸦的喜恶由来。乌鸦本来说的是实话,喜鹊说的是假话,但是说实话的没有得到好报,说假话的反而被嘉奖。
麻雀是最常见的小鸟,每天低头不见抬头也看得见,不管你喜不喜欢它,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出现,赶也赶不走,人们只能习惯了它的存在。而燕子就不同了,在谁家的屋檐下筑巢,主人都会满怀喜悦,即使燕子拉屎掉了满地也会说,燕子屎是宝。在农人的眼里,麻雀是家雀,相当于自家人,无需讲究;燕子每年春天来,秋天去,像是走动的亲戚,所以就对燕子格外好。
地下爬的小爬虫多得数不胜数,仅蚂蚁就有大的、小的、黑的、红的,还有白色的,这些小家伙一出动基本上都是成群结队,浩浩荡荡。这些小东西竟然知道天气的变化,蚂蚁搬家,是因为要下雨了,必须做出提前安排,连人做不到的事它也能做到,简直唱衰了人类,碾压了人类。所以,冷静思考时,总能发现一些秘而不宣的事。农人会得出自己的结论,地球上存在的一切事物,包括植物、生物、动物,人是灵长类动物,也是动物,都是平等的,而且彼此依存,没有谁高于谁,每种事物在其生存的空间中都有其独特的作用,世界太复杂,能看到的已经复杂得让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何况看不见的隐秘事物呢。农人之所以也能像知识分子那样去思考人类、思考世界,关键在于他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大自然中,生活在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土地上,看到听到的一切对自己的触动和感动,时时撞击着自己的灵魂。
堂弟给我讲,有时候出去打工,实在是为生计所迫,其实骨子里还是喜欢生养自己的这片土地,侍弄几亩庄稼,有活没活地里转转,感觉很亲切,山里那些花花草草,兔子小鸟都跟认识自己似的,看见就舒服。别人看见兔子、狐狸,总想着法子逮住,比如有些人只要摸着兔子的行动轨迹,就会在其经过的路口设铁夹子,头天晚上下好铁夹子,第二天早上去,准能有所收获,提到市场卖掉,用粗糙的大手搓着人民币的感觉很好。这样的事,堂弟断然不会去做。兔子也有伤害人类的事情,比如豆苗长起来了,到地里吃豆秧,吃饱了就地抛个坑睡觉。经常在豆子地里看到很圆润的土坑,那就是兔子吃饱后临时休息处。偷吃了农人的庄稼就去扑杀它,有些过分了。总是害怕黄鼠狼偷吃鸡,古人还发明了个成语,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现在想请黄鼠狼都找不见,没有了。
有个地道的农民,年轻时是村里的能人,村里有啥事都得他出面协调,红白喜事主管的职务从来没有旁落过,村民无不唯马首是瞻。喝酒是一把好手,酒量大,拳划得好。年龄大了以后,忽然想明白了,把村里的各种闲事推得一干二净,再也不闻不问。村人本来对他已经形成依赖,一时半会儿少了他还真不行,于是上门游说,死活不去。总得有事干吧,自己揽了一圈养,上山放羊,当起了羊倌。一把小铣,专门铲土打羊,一条牧羊犬,被他训练得能够对他的指令心领神会。羊放的好,村人羡慕。有的人家羊少,只有几只,干脆交给他一起放,一只是放,一群也是放。慢慢羊群壮大了,一百多只颇为壮观,俨然一只部队。刚开始,他还捎带砍柴,夕阳西下,赶着羊群,背捆柴禾,很美的牧羊晚归写照。后来,羊多了,也懒得拾柴了,每天把羊群赶到草肥的沟洼处,羊吃草,狗帮他管理羊群,他坐在山坡玩手机,羊吃饱了卧在地里,他看手机累了迷糊在山坡上。正在做梦娶媳妇哩,脸上热乎乎地,以为媳妇亲他呢,一睁眼,牧羊犬舔他的脸,一看时间不早了,打着口哨呼唤羊们回家啰。
羊最值钱的阶段,他自豪地说,自己不是在放羊,而是每天兜里揣着十几万元招摇过市呢。每只羊都价值一两千元,大意不得。打瞌睡的时候就少了,万一丢上一只,特别是丢别人家的羊,活白干了,自己还得搭上。
有一年,见到他了,我就问,你当羊倌还能出了门?放羊很绑人,不管刮风下雨,羊要吃草,日日与羊寸步不离是正常的。他笑了,不干啦,羊都卖了。说这话的时候分明能感觉到他轻松的样子。我回他,这下解脱了。哎,受苦的命,羊虽然不放了,还有别的一摊子事,出来看看娃和女子,就回去了。他的孩子都在城市打工,到城里走动也是看孩子不是逛跶。农人,尤其是年纪大点的,都有故土情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住在自家的窑洞里,冬暖夏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山中神仙一般。
孩子们成家了还好说,在外地折腾成啥样,成功不成功,挣下个钱还是挣不下,大人们不关心,好马给你一条长缰绳。最担心和牵挂的是没有成家的孩子,每次回家,先问一句回来啦,满脸笑容,接着下一句就是找下了吗?孩子们只回答第一句问候,不理他第二句。大人马上由笑脸转变为冷脸,孩子们偷着乐。即使有了对象也是先刺激一下,等戏码差不多时,再把卖的关子打开,大人就像小孩一样脸变得很快,又乐呵呵地笑了,随口骂上一句,你这子蛋仔,在外面学坏了,还耍我哩。有的真没找下个对象,想哄大人们高兴,满口谎言,有了有了,你老把心放在肚子吧,应付过去。老人不放心,心里那个着急啊。兀自言语道,光图在外面潇洒呢,三十多了,没个对象成不了家算什么嘛。
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基本上属于城市的一份子了,逢年过节偶尔回村里看看老人。即使成家也顶多在村里办场婚礼,然后投奔城市。这是新新一代农民的典型生活方式,以农村为原点向四面八方辐射,射线长的到了珠三角、长三角,近的也会在临汾一带。
父母年纪轻的,基本上两代人在外打工,孩子二十几岁,父母四十几、近五十岁,都是当打之年,农闲时节,自然会走出山村寻找商机。夫妻一般不和儿子们在一起,他们各干各的,年轻人追求的不但是金钱,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自由,而夫妻会在一起,相互有个帮衬。比如要去新疆摘棉花,坐上几天几夜的火车进入西域那片神奇的广袤土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上,一颗颗棉桃在眼前绽放,他们的心情也会如棉桃一般开心,接下来繁忙的劳动慢慢消解着他们的热情,手不停地从棉花杆上上下来回地移动,成为一种类似于机械化的操作方式,手臂会僵硬,腰会酸疼,好在有常年田野劳作的经验和耐力,个把月的持续劳作,多少能收获应有的希望。用双手换来金钱的同时,也能见识见识故乡以外的大千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新疆的馕就比故乡的饼子好吃,还有大盘鸡,不就是故乡的炒面嘛,却用盘子盛,不用碗,这都是见识。夜晚躺在简陋的床上休息时,仰望长空,会思念故乡,想念同样身在异乡的孩子们,他们生活得还好吧。
各人有各道,道路千万条。每个人的打工之路充满艰辛,酸甜苦辣咸咽在肚子里,不会向人诉说,第二天继续站起来,希望和信心与崭新的朝阳一同升起。
农具
农具是有生命的,不像人们所想的冷冰冰的一件工具。热爱土地的农人,肯定爱护自己的农具,就像战士爱护自己手中的枪一样。农人手不离农具,时间长了会对自己所用的农具产生深厚的感情。通常来说,农人最常用的农具有䦆头、钢铣等,䦆头抛出来土,钢铣铲掉它,这是一年四季不离手的农具。还有的属于季节性农具,比如夏天收麦子时要用的镰刀、麻绳、扁担、木槎、木铣等等,只有在五黄六月收麦子时才能派上用场。耧斗、犁、耙等属于耕耘播种时必须使用到的农具。对于经常使用的农具,农人会在闲时不断擦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讲的也是这个理儿。有的人并不这么认为,干完农活,回家后,农具随手撂到墙角,下次用时,扛起就走,根本不管干净不干净,这是粗人,不讲究。有的人做事认真,绝不马虎,他懂得人和农具的关系,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冷酷无情,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依存,相得益彰的关系。
开荒地最费农具,不知道地底下是个什么情况,石头、树根会毫不客气地拒绝农具对自己地盘的侵占,再锋利的农具也难免卷了刃、掰了角,这是农具与石头交锋的结果。农人心疼地看看自己的农具,便找到铁匠进行加工处理,处理完后,还会再度对荒原实施改造。之所以如此不遗余力地开垦荒地,是因为荒地的肥力特别好,种子播下去后,遇水就长,迎风招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农人的付出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小农机在故乡的普遍使用,只是近几年的事,而在漫长的农耕时代,农具一直是主宰着农民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每家每户在农忙时节开始之前都要集中采购一次农具。比如收麦前,要到集市上选购镰刀,长把儿的、短把儿的,弯刀、直刀,随意挑选。先把镰刀拿在手上看看趁手不趁手,然后再用手试试刃子锋利不锋利,再谈价格合适不合适。选好镰刀,再选草帽。返程途中,背上的镰刀寒光闪闪,草帽戴上一顶,其余的也背在身后。一个人是这样的装束,另一个也同样如此,前后扫一眼,所有人大同小异,众人面面相觑,不禁莞尔。
特别要提的是牲畜,生产队时,除了集体喂养,各家各户也要分配饲养,分配什么样的牲口,就养什么样的牲口,没得挑选。牲口的配套用具也要备齐。毛驴、骡子使用的是套和,用棕草填起来的、厚厚的皮制品,通常是在集市上购买,也有上门服务的皮匠做的,小问题一般饲养者能处理。这种工具其实就是保护垫,夹在毛驴或骡子的肩胛骨处,然后搭上夹板,夹板上有两根绳索,绳索头上有挂钩,挂在犁铧上,农人操作犁铧。但是,毛驴在农村主要不是拉犁的,它是托东西的,比如到煤窑托煤,给生产队托粪。毛驴的特长在脊背,它跟马匹一样,鞍子合适不合适,托东西的笼托合适不合适,直接影响结果。黄牛不用套和,而是用一种叫做社棤的东西,一尺多长的弧状木头,上面凿两个孔,孔里插两根木棍,这两根木棍夹在牛的脖子上,下面有绳扣扣住。社棤的两端分别有两根绳索,连到后面的犁铧上,农人在身后操作犁铧。套和、社棤这两样农具,必须根据每个牲口的壮硕、瘦小、肩宽、肩窄来制作,否则,牲口拉犁不舒服,尥蹶子。一晌活干下来,磨破皮,流血结痂,影响下次使用。如果不明就里,以为是牲口故意作对,挥舞着鞭子抽打,牲口的倔脾气上来,腰一躬,头一低,一使劲,掰断犁铧是常有的事。使用牲口不仅要熟悉牲口的脾性,更要了解为牲口制作的农具合不合适。农活不简单,干好非常难。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驴的脊背,牛的领(lie),汉家的肩膀,老婆家的X。”这四种东西都是特别耐用的。驴靠脊背托东西,牛靠领拉犁,男人靠肩膀担水、挑柴、扛石头,女人的X就下流了,这些民间俗文化,话丑理不丑,智慧是一流。深山出俊鸟,民间有高手。
后记
寒食节,回了一趟故乡,给祖先上坟是每年必须做的事。故乡上坟不在清明这一天,而是提前三天,也就是寒食节。今年回去,堂弟刚好在家,便厮跟着一块儿上坟。我家的坟茔不在一起,这儿一座,那儿一座,转一圈也得两三个小时,这还是压缩了范围。早年上坟,那是要跑遍高族所有的坟茔,几乎占去一天的时间。现在各家上各家的,简单了许多。
和堂弟在一起,聊了一些村里的事,他是故土的坚守者,村里的事无所不知。我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性格相似,都属于那种不多言语的内向人。所以,我问他也少,主要是观察,看故土的每个角落、每个画面。心里一直纳闷,土地还是那块土地,总感觉和小时候不一样,难道是旧村落坍塌了,新村落建起来了,改变了原先的格局?好像也不是。那么到底有啥不同呢?我琢磨来琢磨去,应该是故乡人们的观念变了,生活方式变了。这种变化无形中把原有的一切悄悄地给置换了,也就是说,壳还是那个壳,瓤已经不是那个瓤了,而我关注的正是那个瓤,这就是怀旧的根本原因。
永远怀旧只能被故乡所抛弃,必须适应客观现实的存在。我又在寻找,寻找我熟悉的东西,发现乡人的那份朴实、真诚、厚道还在。我心头一喜,这才是故乡的根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