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乡村吃食记忆-麦芽糖
我们那儿叫新街,民国时期繁华一时。
当时本地县政府参议院对老街狭小不满,于是提议由政府规划在此建新街道,他率先在街上建了五进的砖瓦大房,里面酿酒制醋,出售百货,兴盛一时,并规定有他为起点,建十里街道。每家划定一处宅基地,免费提供,四邻八乡都可以来建房。靠他房子近的叫新街,稍远一点叫新建。
爷爷其时招亲上门,一日上街听说,高兴不已,遂移屋至街上,由此在街上定居,并勤恳的建了三间土坯房,全家结束寄居生活。
街道上人声鼎沸,打铁杀猪,制鞋敲掌,每天叮叮当当,热闹非凡。饶是如此,爷爷仍然说不到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五进大房破四旧拆的只剩几间,小时候我见过一个巨大的广场,有许多圆石墩子,街道上的孩子大部分都在那儿玩,累了就在圆墩子上休息。有时也有一些村民捧着粗瓷大碗蹲在上面吃饭聊天。
街道建成以后,还有一些人陆续搬过来,主街已经容纳不下,于是在街道之后,横七竖八的又建了不少房子,但这些房子基本都是建在村庄外。
村庄外,我家屋后荒坡上,有一户孤零零的人家。
这家屋后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四周都被篱笆围着,前面有一个场地,流过一条小溪。临溪长着一排大楝树,楝子不时的落在溪水里,噼噼啪啪的,我们经常捡楝子打弹弓。楝树下有一个大石臼,旁边是生产队的麻石大碌碡,小孩子到这儿基本就是世界的尽头,在往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了。
天一冷,这户人家开始做麦芽糖,门前围满了观看嬉闹的人,特别是小孩子,小孩子围在哪儿又唱又跳,就等着麦芽出锅,尝一下鲜。
三间草房,中间堆满了柴草,六口人住左边一间,挤在一张床上,被絮扯得已经看不清形状。右边一间一个大锅占了一半位置,地上油光铮亮,春节制麦芽糖期间扫的不见一丝灰尘。这家父亲略廋,个子不高,头偏大,发稀疏,两边有一点花白的头发,中间长着长短不一的稀疏几根黑色,俯瞰,犹如射箭的靶子,中间的一个圆心。终日系着一个黑色的皮围裙,将发好的麦芽一簸箕一簸箕的搬出来,放在门前架子上,麦芽几寸来长,绿油油的。大锅蒸屉蒸熟糯米,倒在大钵里放凉。麦芽倒进门前石臼,几个儿子轮番捶打,捣烂的麦芽和糯米一起搅拌后放在门前的几个大钵里,用纱布盖好,上面再用破絮被盖一层。如果其时恰好在门前玩,每个小孩就会得到一个蘸着芝麻的小糯米团,香软粘牙,孩子们看麦芽糖还没有熬出来,就会拿着糯米团远远跑去,没有得到糯米团的就眼巴巴围在那儿等着麦芽糖出锅。
天气晴朗,大概几小时后,就会将发酵过的麦芽和糯米倒进纱布里,使劲过滤汁液,汁水会流进几个大木桶,剩下的渣滓是猪的好饲料,我偷偷尝了尝,略微有点酸。
旺火,汁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的翻起一个一个大泡时,就会用一个类似长柄木浆的锅铲不停的搅动,让汁水受热均匀,防止过火发酸。麦芽糖由微黄慢慢熬成紫红色,盛起放在垫着熟米粉大大盆里。粘锅底的麦芽糖用刷石臼的水继续煮一下,熬成糖稀放冷,这家的大儿子就会用小勺子浇在串成三五个的山楂上面,做冰糖葫芦,然后插在稻草棒子上,第二天开始推着车子四邻八乡去卖,鸡肫牙膏皮,鸡蛋鸭蛋大米麦子都可以换,春节是一项很可观的收入。
门前立着一个大木桩,刚盛起来的麦芽糖挂在木桩上,先是父亲一个人绕着木桩拉,一头固定,往下拽,父亲挣的满脸通红,拉一段,就会使劲甩回去,再重新拉,越拉越长。大儿子就会出来,让父亲扶着木桩,儿子使劲往前拉,不停的往复,拉的全身发热,大儿子就会脱去上衣,扎紧裤腰带,露出紫铜色的胸膛,双臂虬结,嘿哈之中,吐气如烟,周围人指点叫好,麦芽糖也会越拉越白,最终拉成手臂粗细长长的圆条。用绳子系断成一个个剂子,母亲在盆里用手一旋,就形成一个个的薄糖饼,中间留着一个月牙印。冷了糖饼脆甜,轻轻一敲就碎了,吃起来很方便。这家父亲在做好几锅糖以后,会敲碎几块糖,递给在场的人品尝,糖清香脆粘,很甜。
那时没有广告的概念,但刚开始之所以白天熬糖,其实就是现在打广告的意思。以后熬糖都是晚上,我有时无事会溜去,天黑了不敢回家,就靠在他家烧锅的柴草剁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总是莫名其妙的在床上醒来,但满嘴留的都是麦芽香。
这家天生就有生意意识,小儿子,每天上学都会带几个糖粑到学校,一元一个卖给同学,我和哥哥没事将早点省下来买两块糖吃。二儿子小儿麻痹,左腿有点跛,从小就没上学。在春节期间,人还没有挑子高,每天垫着脚,挑着一个挑子,在供销社门口补鞋,做糖人。一个挑子里放着煤炉子和一个干锅,另一边是一个柜子,上面放着一块黑色的石头,下面有几个抽屉,抽屉最下面是一个补鞋机子。他到了摊位以后先将几双要补的鞋挂在机子上,然后起火生炉子。点燃几块木片,加上蜂窝煤。寒假没什么事情,我就在摊子边上看他做糖人,糖饼敲碎放进锅里化开,用小汤勺舀起融化了的糖汁,在石板上飞快地来回浇铸,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小兔子,小鸡就出现了,造型完成后,随即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插上草把。春节他的摊子前面围的人人最多。如果那个大人没带钱,小孩子在摊子前面撒泼打滚,他也会好脾气的做一个给他,小孩破涕为笑接过去,大人就会面露赧色:“你看你看,没带钱,怎么好意思。”他总是好脾气憨憨的笑:“小孩子嘛!没事没事,块儿八毛的事,没有就算了。”他那时候其实也还是一个孩子,人家看他这样,下次上街总是不忘带钱给他,顺便也买一点糖。他凭着卖糖补鞋,在街上买了两间门面,上次回老家,发现他现在已经卖电瓶车,生意做的很红火。
糖饼买回家,父亲春节就会做冻米糖。二十三开始,每家都会炒冻米,黑色的沙子炒熟,蒸熟晾干的糯米放进热沙子里,翻炒数下,米就会膨胀,用筛子过去沙子,留下雪白的冻米。糖饼就放在冻米里保存,年关边上,父亲将冻米拿出来,化开糖饼,倒入冻米。拌匀后乘热盛出,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压平,切成薄片,放洋铁桶里保存,最好吃的当属芝麻、花生糖,吃起来细腻,芝麻花生香味浓郁。
随着时间推移,街道早已没落,原来的街道移到了新的街道,新街已经变成老街,老街上住的都是些老人,过去存在的手工业也全部消失不见。春节回去,新街上卖糖饼一家是山东过来租房的,而且也仅仅春节做一段时间,主要是炒货。我问他是怎么来的,他告诉我,原来在这个地方开车卖麻花,发现这儿没有卖炒货的,于是带家人过来租房,在这儿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不禁感叹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