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一朵紫薇献给朱鹮
我压根儿没想到,会隔着一层网见到它。
而听说它,是老早的事了,我上师范的时候。那是一个楼下丁香花挤挤攘攘、香气从窗户爬进三楼教室的下午,我与同桌在美术课之余,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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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压根儿没想到,会隔着一层网见到它。
而听说它,是老早的事了,我上师范的时候。那是一个楼下丁香花挤挤攘攘、香气从窗户爬进三楼教室的下午,我与同桌在美术课之余,看书中一幅《墨竹图》(局部),作者是明代画家朱鹭。美术老师踱过来说,这佬可是画竹高手,一生爱竹如命,曾在华山草棚里,为观竹一住几个月。
临末,老师说,他的名字,也是一种鸟的名字。
同桌坏笑道,那他是个鸟人啊。
老师睨了同桌一眼,说朱鹭是一种大鸟,可大到什么程度,他再没有说。我和同桌曾猜想,有公鸡那么大,有野鹅那么大,有雄山雉那么大。雄山雉一身美丽,飞起来尾巴飘飘的。
而知道朱鹭就是朱鹮,开始有心认识它,是距离那个下午多年以后的事了,因为它的极度濒危,媒体上大张旗鼓地宣传保护它。我看到了它的照片,再往后又看到了它的视频。它的叫声,听起来“哇哇”的,伸直雪白的脖子,呼唤着什么。
朱鹮与雄山雉一样美丽,但比雄山雉含蓄、优雅、尊贵,尤其是站在高大的树冠上,两条长腿支撑的身影,犹如一尊天造的艺术品,是名副其实的“鸟美人”。
2
在见到“鸟美人”之前,我与朋友们已在秦岭中行走两三天。
几乎每天,太阳都像弥勒佛当空,一下车热就扑上来,两爪金毛犬一样搭到我肩头,裤子被呼地打塌了,腿上的寒毛火燎似的。在陕南金钟村,气温超过46℃,知了像趴在和尚头上叫着,热死了,热死了。我身穿的黑T恤,与另外准备替换的两件黑T恤,在几天中,每件背上都留下一幅“地图”。
但再热也心甘情愿,我就是想亲历一下秦岭,爬爬这道“和合南北、泽被天下”的分水岭,逛逛这个丰富多彩的动植物王国。东望“举头红日近”的华山,西眺“去天三百里”的太白,如果天赐我缘的话,会会那个“披云卧松雪”、从大唐卧于今的绿发翁。
在此以前吧,我曾四次途经秦岭,一次是坐绿皮火车去重庆,哐当哐当地,经过的时候正好夜里,比平原上漆黑多了,窗外偶尔闪现的灯火,像掉进沥青里。再一次是去成都,从飞机舷窗俯视,几朵白云飘着,清寂的群山如沉水底,山顶的树个个侏儒,仰望着天上,只有筷子那么高。
剩下两次是纸上打卡。一次是上初中的时候,那是我初识秦岭,地理课本中的秦岭,仅是地图上一段加粗的黑线,看久了虫似的。另一次是读贾平凹的散文,《商州初录》与《商州又录》,掖在秦岭衣褶里的故事,至今在目:
主人便将一条扁担放在炕中间。旅人明白了,闭了眼睛睡觉。那灯耀得睡不着,媳妇不去吹,他也不敢动身去吹,灯光下,媳妇看着他,眼睛活得要说话。旅人就赶忙合上眼,但入不了梦,觉得身上有什么在动,伸手一摸,肉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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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依旧一泼一泼地浇,或如特朗斯特罗姆的诗,“炎热静静地躺在柏油路上”,被车碾得啪啪响,仿佛碾碎白亮的泡泡膜。那几天,流行着一个热词叫焖蒸,焖蒸着莽莽苍苍的秦岭。
阳光铺天盖地,绿也铺天盖地。顺着一道山谷望进去,大山一重复一重,笼罩着淡蓝的山岚,好像蒸起来的烟,但并不影响它的层次,越往里山色越浅,最后与天融为一色。同我去年深入昆仑山,在无人区目睹的大山一样,有种仙境的感觉。那缥缈之处,似有仙玉树临风,闻环佩之响。
铺天盖地的绿,包括了许许多多植物,从珍稀的到普通的,整个秦岭有3800多种。其中有朱鹮仅剩下7只的时候,高高筑巢的青冈树,有明代朱鹭终生为伴,与青冈树一样常见的修竹。
除了蝉噪,几乎听不到鸟叫声,都像躲在林深处,摘一片叶子顶在头上消暑。
绿得静悄悄的,“一鸟不鸣山更幽”,唯有花争妍。
绿得与海与湖与塘分不清,向塘中投一块石头,会击起松尾芭蕉的俳句:
“青蛙跳破镜中天,叮咚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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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热浇的寨沟村,像一枚树叶隐藏在森林里一样,隐藏在陕南秦岭腹地的碧海中。“深蓝的天空,如黛的青山,洁白的村舍,金色的田野,构成了一幅陕南山村水乡如诗如歌的画卷。”
这是一位驴友写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如我在秦岭中遇到的向日葵。他来时稻花飘香,而我来时刚刚“立秋”,比我看到的寨沟还要美,一派五柳先生笔下的风光。也正是这“优越的生态环境,迎来了国宝朱鹮在此落户”。
见到朱鹮的时候,是在寨沟野化放飞基地管理站,十几只“鸟美人”待在12米高的绿色网笼中,在“过渡饲养区”经过野化训练后放飞。周围山环水绕,密林郁郁葱葱,网笼里的环境与野外相似,有树有草有“水田”,“水田”中投放着它们喜欢的食物。
以往看图片看视频,都是通过别人的眼睛,而今是亲眼目睹。我把脸贴在网格上,从头到尾端详着它们,印证那“读”过的美丽:“头戴柳叶形羽冠,额至面颊呈鲜红色,双腿修长而瘦,脚掌火似的鲜亮。全身羽毛以白色为基调,体态高挑优美,素有‘鸟美人’之称。”
当然,我还想看到它们的浪漫爱情,“抹黑”自己去撩妹撩哥。雄鹮打扮酷后,就衔“连理枝”献给雌鹮,殷勤地表达爱慕之意,如果雌鹮接受了,即可抱得美人归。
当然,我还想看到它们如何“孵养”后代。产下爱的结晶后,夫妻轮流“坐班”孵化,一个守护在巢中,一个去觅食或休息。小宝宝长大了,再教飞翔教觅食,直到它能够独自生存。
十几只朱鹮晾在架上,有的并排而立,有的独自站着,都气定神闲的样子,“孤高”地享受着傍午的时光,懒得理我们这些旁观者。隔会儿换换位置,隔会儿理理羽毛,隔会儿振振翅膀。一如我曾经“读”过的美丽,但我“还想看到”的,还得借别人的眼睛去完成。包括它的叫声,它飞翔的身姿:
“扇动欢快的翅膀,羽毛犹如胭脂般绯红,伸着长长的脖子,‘哇——哇——’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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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几千万年前的始新世,已现“鹮祖”的身影,在森林广袤的地球上,与其他鸟类的“鸟祖”一同生活,一同在蓝天上翱翔。
从始新世到濒危至极,也就是仅剩下最后的几只,在1980年代初被发现的那个黄昏,朱鹮经历了地球的千变万化,经历了人类出现后人世间的沧海桑田,在自然与人为的种种劫难中生存下来。中途留下的身影化作云霓,像它飘落的一片片羽毛,夹进岁月的书页。
被人吟诵,也被人拿来自况:
因风弄玉水,映日上金堤。
犹持畏罗缴,未得异凫鹥。
闻君爱白雉,兼因重碧鸡。
未能声似凤,聊变色如珪。
原识昆明路,乘流饮复栖。
也许,正是物竞天择的磨难,养就了它们的“高洁”,像秦岭独叶草一样对环境挑剔,像双角犀鸟一样对爱情忠贞。只有山清水秀,只有生死不渝,方可完美一生。它们对爱情的忠贞闻名于人世,“如果伴侣死亡,它们会终身不娶或不嫁。如果随意地把无‘夫妻关系’的雌鸟和雄鸟放在一个笼子里,它们也不会交配”。
令人这根“苇草”敬羡:被誉为“爱情鸟”,还被誉为“吉祥鸟”,会给人世间带来祥和平安。
令人这根“苇草”珍视:与大熊猫、金丝猴、羚牛并称“秦岭四宝”,是瑰丽的“东方宝石”,在秦岭的碧海中闪耀,在“万物之得时”的东方大地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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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几千万年的星空,从老早身影联翩的“繁荣昌盛”,到后来生存焦灼的“惊鸿一瞥”,再到如今备受呵护的“儿女成群”,它们已成重获新生的古老“鸟仙”。
在寨沟“鸟仙”野化训练基地,我应接不暇的眼中,熟识的核桃树已结出青果,玉兰树镀了蜡似的光洁,月季正开得争奇斗艳。池中“罗裙一色裁”,那田田的荷叶之下,一定有“鸟仙”爱吃的小鱼、小虾、泥鳅。而在来的路上,沿途的紫薇繁花似锦,我突然想返回去,折一朵献给“鸟仙”。
传说紫薇是紫薇星下凡,为了监管“年”而长留人间,给人间带来了平安、美好、幸福。紫薇是花中仙子,“鸟仙”是鸟中仙子,将仙子献给仙子,让它们永驻“人间天上”。
献给“鸟仙”的时候,我愿紫薇如莲,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瓣一瓣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