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草深处臻佳境
说来也怪，一个“荒”字跃入，在我脑海中出现的不是“荒凉”“荒蛮”之类的词汇，而是声名远播的北大荒。地处黑龙江嫩江流域、黑龙江谷地与三江平原的北大荒，有着“捏把黑土冒油花，插双筷子也发芽”之神奇，历经几代人的努力，如今早成了我国举足轻重的“北大仓”。
我的脑海出现“北大荒”的同时，还出现了一个“徐马荒”。说实话，这两者自然不能相提并论，我当然也没作这样的妄想。但这两者因一个“荒”字，同时在我脑海出现，确是事实。如果说有什么不妥，那可能是我潜在的私心所致。因为后者，是我老家的一处迷人的生态保护区。
位于兴化千垛镇西部的徐马荒，因归属徐官、圩岸、马港三个自然村而得名。至于名中的“荒”字，地方文史专家给出的解释，颇能站得住脚。这千垛镇西部，原有的行政区划为西郊镇。古人云，城之近旁为郊。西郊距兴化城一二十里，称“郊”自然贴切。古人又云，郊之外叫作野，野之外叫作荒。这徐马荒地处西郊之西，距城更远了一些，从“郊”“野”“荒”三字中，挑中一个“荒”字，足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人是何等自谦。
而徐官、马港村名的由来，则源于一则“徐官还乡马踏港”的民间传说。话说明朝年间，徐官庄后河，居一徐姓鳏夫，以扳罾谋生。某日得一喜讯，说其子延昭被朱皇帝赐封“保国公”，正亲率500骑兵，往故地寻访亲父。
说起徐老爹的独子徐延昭，16岁应诏从军，跟随朱元璋打天下，战功显赫。如今功成名就，荣归故里，该轮到徐老爹结束风里来雨里去的扳罾生涯，跟着儿子享清福啰！
常言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徐老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徐老爹心想，村民们嘴边常说的“宁叫庄上养头牛，不叫庄上出诸候”，现如今，延昭儿被赐“保国公”，显然不是乡亲们欢迎之人。再加之，朝廷奸臣当道，吾儿延昭秉性耿直，说不定哪天得罪了朱皇帝，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呀，到时候乡亲们不就跟着遭殃？唉！权当吾儿战死沙场，今生不见也罢！
一个扳罾的老渔夫，能深谋远虑至此，实属不易。
话说徐延昭喜气洋洋，率众随从还乡省亲，因河汊纵横、芦苇密布，旧路难觅，只好就地扎营，放马吃草，埋锅做饭，并四处打探。
徐老爹主意既然打定，只得强忍心中喜忧，拒不相见。老人家设法让乡民回话徐延昭，令尊已故。徐延昭闻讯，恸哭流涕，跪地朝着家的方向，三拜而回。
翌年，徐延昭果真因忠谏犯上问斩。因其故里无亲，故未问罪九族。乡亲们为纪念徐延昭父子功德，把徐延昭出生地改为“徐官庄”，把寻亲时放马停留处叫“马踏港”，并一直沿用至今。
徐马荒，其知名度似不及与之相邻，同属一镇的水上森林和千垛菜花。无论是“河有万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的千垛菜花景区，还是“杉在水上，鹭在林中”的李中水上森林公园，每年的阳春三月，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赏美景，品美食，来一番兴化水乡生态休闲游。
这些，的确是徐马荒无法与之比拟的。然，徐马荒与前二者风貌迥异，给来访者带来的，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呈现。
十平方公里的范围，放眼望去，几乎只有一种植物：芦苇。我最近一次造访，时已在冬。乘坐着一艘小型机动船，行驶在交错的河汊间，尽管有冬日暖阳，仍有丝丝寒意袭来。然而，立于垛田之上的芦苇，在寒风中“飒飒”作响，响成一片，响得热烈而近乎奔放。
金黄金黄的芦杆，金黄金黄的芦叶，还有其顶部灰白而膨松的芦花，枯败颓废之势全无。置身于这丛丛簇簇的芦苇群体之中，并没有因其品种单一，而让审美变得单调。相反，这种单一，给我带来了观赏之纯粹。我惊奇，明明已经停止生长，此处的芦苇依然热情饱满，似有旺盛的生命力。让人完全感觉不到，这是冬日里的芦苇。
放眼远眺，成垛成垛的金黄，纵横交错成一幅幅天然的油画，厚重饱满，绚烂辉煌。我是亲见过春天里徐马荒芦苇的青翠欲滴。不错，娄篙满地芦芽短。春天里蓬勃生长着的芦苇，更具生机和活力。然而，我不得不说，初冬深秋时节的芦苇，纯粹的金黄，显得成熟大气，高贵厚重。这样的景象，似乎更适合年逾花甲的我，我喜欢。
机动船驶入河汊深处，芦苇丛中“噼噼啪啪”惊飞起一群群灰鹭白鹭，还有从水面上扑楞着翅膀的绿头野鸭，“呱——呱——呱——”地叫着，冲向天空。一时间，我的头顶上方，几股鸟的旋涡，在盘旋着，一会儿远去了，一会儿又旋回了，大有普天盖地之势。
此时的徐马荒，一下子热闹起来。先前的寂静，瞬间被眼前的飞鸟们衔走了。显然，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人家往常的那份安静，那份悠闲。
徐马荒所在地，圩岸村的邵茂同支书告诉我，在此过冬的鸟儿有百余种数万之众。眼前“芦荻摇曳，飞鸟翔集”之景象，让我等大饱眼福矣！然，我的内心还是滋生出些许不安。一直以来，我对“人类是大自然的主宰”之论断持保留态度。此时此地的徐马荒，鸟完完全全是这块自然湿地上的主人，我们几位同行者似有“入侵”之嫌。祈请鸟们原谅的是，我等既已打扰，只有允许我们完成此番探访才好。在此时，我期盼着“人”与“鸟”，“鸟”与“人”，来一个互谅互让。
置身于满目金黄的徐马荒，其别样的“荒”，不事雕饰，不客意人为，完全是一种纯自然的呈现。这让我从心底，为徐马荒庆幸，为地方执政者点赞。
曾几何时，我们为了多种粮食，试图让湖荡滩涂都变成“丰产方”；曾几何时，我们为了发展水产业，试图让湖荡河汊都变成“养渔场”。于是乎，突发“百年一遇”大洪水时，没有了滞洪区，没有了泻洪区，大量农田被淹，大量村庄被毁，颇具讽剌意味的是，小船划到了城市的马路中央。凡此种种，在我并不复杂的生命历程中，要么切身感受，要么亲身经历。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我们对自然生态破坏，带来的苦果。
终于有一天，保护生态，倡导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实乃时代之幸，芸芸众生之幸！
我不排斥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我也不排斥精雕细刻，纤毫毕现；我当然也不排斥像徐马荒这般，道法自然，和谐共生。
徐马荒，“荒”出的是宁静。距县城虽然仅几十分钟车程，却给人以“心远地自偏”之感受。此地，人烟稀少，苇叶飘忽，飞鸟啁啾，鸡犬之声相闻；徐马荒，“荒”出的是平和。此地，一切生物可谓是各行其道。垛田之上的芦苇，在风中摇曳。河汊里的鱼儿，在水底嬉游。更有那成群成趟的绿头野鸭、灰鹭、白鹭之类，在天空中翱翔。高低贵贱的痕迹，在这里抹平；徐马荒，“荒”出的是淳朴。远离现代文明的侵蚀，徐马荒人的日子过得朴实单纯，有如水洗过的那般洁净透亮。恪守生态保护理念的徐马荒人，没有去计算这块垛田上的投入与产出，没有去斤斤计较如毗邻的水上森林公园、千垛菜花景区可观的门票收入。
徐马荒，“荒”出了自己的气质和风格，“荒”出了自己的心胸和格局。
我喜欢徐马荒，喜欢其纵横的河汊，喜欢其交错的垛田，更喜欢其深秋初冬时节金黄的芦苇，灰白的芦花，还有成群的绿头野鸭，铺天盖地的白鹭、灰鹭。
说到底，我喜欢徐马荒的原始与自然，方圆十平方公里，放眼望去，没有一处人为的建筑。我在想，徐马荒还是以原始生态的样貌留在世人面前吧，千万别变成什么风景区。
如若因建什么风景区而让原本繁茂的芦苇不能自由自在地生长，让成千上万的鸟儿们不得安宁，弃徐马荒远去，那可是罪莫大焉。
我之于徐马荒，之于徐马荒的芦苇们，之于徐马荒的鸟儿们，始终愿作一名访客，一名散淡的访客。
【作者简介：刘香河，本名刘仁前，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泰州学院客座教授。迄今为止，创作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香河三部曲》《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楚水风物》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被誉为里下河版的《边城》，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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