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楼小叙事
我的工作室在学院十一楼,十一楼静悄悄的。
几个教授的工作室,一大一小两个学术厅,东西两头的窗四季都开得恰到好处,长长的走廊,光线在窗前时异常明亮,往中间挪去,渐渐……
静悄悄
我的工作室在学院十一楼,十一楼静悄悄的。
几个教授的工作室,一大一小两个学术厅,东西两头的窗四季都开得恰到好处,长长的走廊,光线在窗前时异常明亮,往中间挪去,渐渐变得温和,抵达等距的正中时,则含蓄得柔情和朦胧起来。喜欢古典的院长,曾经在这个位置放了一张古色长条桌,在含蓄、朦胧的穿堂风移动中,很希望感觉出亚里士多德,孔子,李白,蒙田,莎士比亚,曹雪芹,雨果,安徒生,鲁迅们……会缓步而至,他们不说“久仰久仰”,却握下手,喝杯酒,饮杯茶和咖啡,然后转身清高离去。
他们自然是来不了的,但是他们的画像都已经被挂在回字形走廊的墙上。不是标准相片,而是艺术的形神,选了最具特征的一侧,思想,锐力,最温暖或者最嘲讽的笑容,智慧在目光间的一闪,很硕高的俯视,或者矮矮个子的举目,天地都像在他们的怀抱,天地也都珍惜地怀抱他们,聆听他们的哲学,他们的诗。
几乎都是千年百年前的人了,思想、文字却雄踞今人的思想、文字中。我们写个长文、短文,不引用几句他们的话,不但别人不信任你的正确,自己也会觉得精神和学问之腿踏得不稳。小说家声称新作掘进了人性之底,其实那之底的秘密早就被他们拎出了深层,是我们没有读到。弹着吉他,交响伴奏,唱着乡愁,唱着悲苦,唱着欢天喜地,知道的人都知道,多少旋律,歌句,都是很久之前的旋律的沿用,语句甚至也是信手拈来。
这不是萎缩而是强大,经典被展铺成为一代代的路,从前的后古代,如今的后现代,未来的后未来,都是如此地走在其上,往前,往前,一直往前的!
大学之墙的如此布置,是宣示着大学的气象和天空,应该达到的“文艺复兴”。
十一楼墙上静悄悄的文化诗意,动人也深刻。
我会看着他们移步,一步分成三步,以此减缓呼吸,放下些庸常心理。人是那么容易急急匆匆,自以为是,觉得自己高出了屋檐,说着没头脑和不高兴的话,却以为是高峰论坛。我也领着学文学的学生们看着走过,告诉他们,真正的高峰在这里,情节高峰,性格高峰,思想高峰,语言高峰……亚里士多德说的悲剧理论的高峰六点,都在他们的笔下。
人需要暗暗地这样知道,不会总有人给你上课,让你胜读十年书。而是凭自己看墙上,看天空,一星点一小块渐渐拼凑起境界,境界是拼凑起来的。
院长、校长都是学问人,而且浪漫,所以都珍惜这一大一小的学术厅。
他们安排讲演,邀请来者,都权衡着能对得住这些墙上的超凡、经典。表达经久不衰的崇敬,需要经久不衰的崇敬表达。
学术厅里一定会有阔论,可是这十一楼阔论的嗓音也总是很克制,大概因为他们一走出电梯已经听见了静悄悄,大概墙上的凝视虽含蓄却穿透,也大概因为回字形走廊,任何响一些的声音都会跟着穿堂风转一圈,迅速回声到耳边,让人觉得不好意思。
十一楼的静悄悄是有些优美和幽默感的。
稍有些响动的是清扫的阿姨,她几乎是一丝不苟地干着活,因而整个一层楼清洁得静悄悄。
翻译家
东头临窗的房间是翻译家的,他退休以后一直在这儿。
他住得不远,每天都是相同时间来学校,拉着小行李车,装着他的资料、书籍,先去食堂吃早餐,然后关上门,开始读书,翻译。他是十一楼的“北京时间”。夜晚,拉着箱子,走在路灯的光里,从东部校园走进西部校园,从西部校园的西门走出,回到家的那幢公寓。
他翻译法国文学。
他写作过法国文学史,熟悉他们的作家行列,知道哪个是凯旋门式的,哪个如同普罗旺斯高原,哪个则如同都德取名的小磨坊,虽不高耸,但景象迷人,那一天,他站在东窗前的耀眼光线里低声告诉我:“我都翻译过。”
他不大声说自己的成就,只沉入在他选定的作家的成就里。
从句、主句,一个词的汉语确定,傅雷先辈们的经验和艺术,自己的艺术和风格。
翻译家是另外一个意义上的创作,让原作生辉,或者活生生摧毁。
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我拿着女儿留学法国的表格,恭敬地请他推荐,他取出笔写下了长长一段法语,笑嘻嘻地递给我:“去那儿学文学很好的。”他的话语总是简易,他把丰富用在译文里。
女儿去了巴黎大学。后来成了翻译家。我都告诉了他,谢谢他。
他会在吃饭的时候开门出来。他天天在食堂吃。这又是有一天,我在电梯口问他:“每天在那儿吃不厌吗?”
他认真地告诉我:“三鲜小砂锅味道很不错,也不贵。”
他的话音里全是小砂锅味,还有那微微的热气,他满足着普通的生活味道。
他译出的法国文学,摆放成满满的一书橱!他检阅了法语文学的万象,把自己的姓氏图章很有分量地敲入了一整个领域。法兰西给他颁发过一枚大勋章!
这又是有一次了,他告诉我,雨果的小说全集都译完了。
我说:“有一年系里联欢,你用法语朗诵雨果的诗。”
“哪一首诗啊?我都忘记了。”
“《月光》。”
他说:“哦!”他说:“我不善于朗诵。”
我说:“你朗诵得很好的,就是有一些害羞。”
他笑起来。好像听我讲一个他的故事给他听。他说:“你这是文学的讲法。”
后来,我突然听说,他拉着小行李车走了。
这以后,我每次从电梯出来,都要站下看看他的那个房间。门关着,我觉得他是在里面翻译。
三十年前,他是系主任,突然把一张表格递到我手里:“破格教授,你填一下。”
我当了教授。
他拉着小行李车去了哪儿呢?我没有感谢过他,没有请他吃过小砂锅,无法在食堂遇到他了。
他的名字叫郑克鲁。
尾声的小鸟
我的房间在西面窗口。
我在这儿写作和讲课。我不写不美好的故事,也不讲。
好奇怪的是那天的傍晚,我正在关门离开,一只黑亮黑亮的漂亮小鸟从东窗飞进来,无一丝声音绕着回字形走廊转了一圈,从西窗飞出。我愣着站立原地,想不出该说一句怎样的文学话。
我走到窗口,想起雨果的《月光》,郑老师朗诵过以后,我就去阅读了:
“月光明净,在波浪间追逐玩闹,窗终得了自由,迎着轻风敞开……”
十一楼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