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去买书
今年三月搬家，贴着几面墙做了书架。木工师傅嘱咐说，老房子承重不好，别的地方就不要再添书架了，尤其是二楼。我没少听说身边老师家里书太多，以致于压弯地板、门也不容易开关的故事，因此对师傅的话非常信服，绝不敢多安置书架。
嘴上说怕地板压弯，但依然忍不住买书。网购最方便，附近还有几家小书店。有一间叫“Hohoho座”（hohohoza），出门沿白川走几步就到了。名字很奇特，没有特别的意思，念出来自然而然带着笑容，就是起这个名字的意图。店铺是一座旧楼，门前有一小块空地，经常聚了一群人，摆摊卖东西，或者干脆闲聊。进门一层卖新书，主要是文学、饮食、民俗学、宗教学之类，很能看出店主的取向。二楼可以喝东西，我通常只在一楼闲逛。这种书籍之外、兼卖杂货和饮料的独立书店不新奇，难的是如何长期生存下去。我通常在晚饭后或周日黄昏去店里转转，心里想着“恐怕没什么可买的”，但空手离开的时候却很少。因为每次过去，架上图书都有调整，像店主重新布了展，绝不让人感到乏味。
店主山下贤二在京都自由书店业界很有名气，从前在北白川附近经营一家规模更大的书店，叫“Gake书房”。我曾把“gake”译成“崖”，以为是“崖书房”，但后来读山下写的回忆录，才知道这又是没有特别意味的词，只是觉得发音有趣而已。2014年末，Gake书房关门，山下贤二和几位朋友决定在净土寺附近开一家风格更开放的店，不仅卖书，也卖挂历、小食品等等，还开辟出做活动的空间。任何赞成Hohoho座运营风格的人，都可以申请加盟。因此，目前金泽、广岛、爱媛等地都有加盟店，大多兼营咖啡店和杂货铺，因为不论在哪座城市，光靠卖书都很难维持生计。
山下贤二的店铺斜对面就是一家分店，专卖旧书。店主松本伸哉是山下的好友，开过旧唱片店，也参与过电影制作和发售。“Hohoho座”创立之初，他就加盟其中。他的店铺是窄长的一间，进门处摆着一小箱书，时常更换内容。进门左手边是贴墙的长排书架，依次是饮食、器具、摄影、美术、社会艺术之类，右手边的书架多是文学书。最深处是柜台，松本先生经常在里头站着办公。店内也卖陶瓷器、旧照片、衣物等“杂货”，但数量不多，绝不至于喧宾夺主。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书籍仍是最值得骄傲的主体。
独立书店的排架最能说明店主的趣味和立场，这里的磁场很容易吸引同类，我也常常愿意在结账时跟松本先生闲聊几句。有一回不知怎么聊到中华料理，他说自己非常喜欢。起初我以为是客套话，直到他说，表现美食的电影里，最喜欢李安《饮食男女》开头那段行云流水的烹饪场面。“那是我最理想的厨房，如果有条件，我想把自己家的厨房装修成那样。你们也会做那些中国菜么？”我只好惭愧地说，那些高级的烹饪法，我一个都不会。尽管网购买书效率高得多，书店的空间在我仍是眷恋难以割舍。希望这些店铺在街中更长久地存在下去，所以但凡有空就去看看，离开时无论如何都要买几本书。
近来某个夜晚，又散步到店内。架上有一册新书，译自韩国出版评论家韩美华（Han mihwa）所著《韩国街头书店的生存探究》。开篇附了韩国各地的书店分布图，数量最多的是首尔，以及周边的京畿道和仁川。外地要属釜山稍多些，最意外的是济州岛的书店比釜山的还要多，主要也是风格清新、兼卖其他商品的小书店。我逛过首尔和釜山的新旧书店，独立书店很多都有喝咖啡的空间，似乎经常举行读书会一类的活动。经营实体书店很不容易，最好有自己的店面，有其他收入源。最近日本没有实体店铺的旧书店越来越多，平时依靠网店，偶尔和同行一起到集市上卖书。小规模自主经营，加上对文学、历史天然的兴趣，决定了他们大多选择同情弱者的立场（因为自己就是弱者），关注社会议题，愿意参与市民运动。这与专门服务于学者和知识分子的传统旧书店很不一样。
又看到一册别致的小册子，小山清的《风之信》，独立出版社夏叶社去年春天刚出。随手翻开一页，很短的文章，字句的节奏轻易打动了我：
进入三月，立刻就到了春天。脱掉笨重的冬天的上衣，身心都变得轻快。松了一口气。久违地洗了衣服。我很少洗衣服。我觉得洗衣服很好。我想往后也要经常洗洗衣服，换换屋子的壁纸，转换一下心情。最近去了井之头公园，红梅、白梅、蜡梅正当盛开。当时跟我一起去散步的友人，第一次教我区别白梅和蜡梅。友人看到人家门口开着瑞香花，就去求一枝。那人很好，特地挑了一枝带着花苞的，手折了给我们。四五天后，去友人家玩耍，看到插在杯子里的花苞已经绽开了。
小山清是太宰治的弟子，卖过报纸，下过煤矿挖碳。太宰治死后，他开始进入文坛，发表了一些文风清澈的短篇小说，拿了几次芥川赏候补。中年后他得了脑血栓，无力照顾他的妻子选择在树林里服毒自杀，几年后，他也在贫病中死去了。如果不是在实体店被这册书的装帧打动，我或许无缘认识这位作家。“有时，我一脸百无聊赖，走到街中，在书店里翻来覆去看杂志，仿佛在寻找你。”又随手翻到了这句，不正是散步去买书的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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