滆湖的才与气
滆湖东岸那一片平畴沃野,小桥流水、阡陌羊肠、村落街巷,历史景深与现世宏阔,生生不息的滋养。
一条南新老街、一座里塘渎桥、一群老街坊,构筑乡村文化街,自有其文脉底蕴。那些从小听着滆湖的涛、吹着滆湖的风长大的游子,梦里桑梓,明月故乡,一片片归根的落叶上,写满虔诚,更何况还有那一方“东坡田”。
南新老街西面有个塘头村,苏东坡当年在那里买了田庄。岁得百石,似可足食。东坡先生寓居于此,经常晚上乘船出游,欣赏滆湖夜景,过了一段怡然自得的日子。
为东坡先生买得塘头村田庄的,是个名叫邵民瞻的士子。他与东坡先生的情谊,由一株海棠树见证了九百二十多年。“东风嫋嫋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先吟佳句后植嘉木,滆湖东岸永定里的海棠,向着《海棠》而生。
大文豪偏偏将一株有风情寓意的胭脂雪海棠赠予这位小士子。望族士子邵民瞻,厌倦仕途,最关键的,他是东坡先生的铁杆粉丝,他对东坡先生的仰慕和钦佩,真挚的程度比滆湖之水深百倍。他不仅东奔西走为东坡先生在塘头村买得田庄,为使东坡先生免遭文字案,还毅然改自家宗祠为“天远堂”。东坡先生被贬后,一般人都疏远东坡,只有邵民瞻不稍畏避,晨夕陪伴左右,十足的患难见真情。东坡先生想必心折邵民瞻的君子气度,就用一株海棠花传递惺惺相惜的情感。
离永定里那株海棠不远,有座在水庵。如今海棠依旧,在水庵则败落了。好在尚有门前郁郁葱葱的银杏树,树高20多米,树冠直径10多米,至少要三人才可合抱。银杏沉稳凝重,它张开一枝一叶亲吻跨越滆湖而来的风尘,在一道道年轮上烙刻见证的印痕,不知疲惫的身心似乎在等待,等待漫长岁月里尘世的变幻与积淀。想当年,它临风矗立在滆湖东岸,成了一叶叶小舟从滆湖返家的航标,而它的身后,是众多靠水谋生者的一座心灵皈依的院落。
在水庵的前身,有一个更加诗意的名字:蒹葭庄。滆湖岸边的蒹葭庄,周遭芦苇青苍苍,秋深露水成白霜。那是明朝侍讲学士赠礼部右侍郎吴中行受廷杖之刑落难后闭门思过的地方。作为张居正的学生,吴中行竟然弹劾张居正“夺情”。在上呈的奏章里,直言不讳批评张居正在父亲去世后不奔丧。张居正深感意外之余勃然大怒,便勾连宦官,将吴中行廷杖六十,革职回乡。才情一流的吴中行,对《蒹葭》的理解肯定很独到,所以蒹葭庄这个向死而后生的反思之地就较为别致,几乎被水和芦苇环绕,格调完全与世无争。吴中行得以复职返京后,蒹葭庄就逐渐冷落凋敝了。
由吴中行想到吴冠中。冠中先生眼里,滆湖是最故乡的绘画素材。吴冠中故居中,翠竹几支,绿树葳蕤,多幢仿古建筑错落有致。整个故居里,最有看头的,竟是仿建的住宅房。用青砖铺地、做门头,陪衬黛瓦灰墙,显得拙朴端庄。两扇木门黑漆斑驳,绽露白花花的木纹肌理。木门的门环,从拳头大的铁皮狮子嘴里吐出来,耷拉着、随风轻轻摇晃着,若跨上青石条的门槛,轻轻叩响它,想必咿呀一声,会有人探头出来应门。
住宅房东西两侧的山墙用老砖砌成。横横竖竖、扁扁斜斜的墙砖,被浅色的灰缝牵引,素描般的墙面。只是与冠中先生文中的老墙有些差距,没有墙缝里碧绿的苔藓,没有墙头上、瓦楞上摇曳的小草,就没了老墙应有的生命姿彩,当然更没有“遥远的童年古老的屋,昨天的夕阳明天的晨曦,别是一般滋味”的意境。住宅房后墙有沧桑感,檐下的小窗真的很小,数九寒天,用几个草团就可以塞住窗眼御寒保暖。后门是常见的农家小木门,与小窗相协调。无奈的是后墙根一溜排开的黄杨树。照理,那里应是河岸边的桃红柳绿;照理,穿过绿树便能抵达河埠头;照理,跨下河埠便登上蚱蜢船,把河里那一群白鹅惊得扑楞翅膀急急逃窜,身后激起哗哗的水晕。
吴冠中故居门前驳岸上,有一块刻着先生手书“白发归故乡闻花香”的大石静卧,略略有些模样。大石上的字是从另一块大石上翻拓过来的,非原版就容不得仔细推敲。原版不明遗失了,另有一幅“又见故乡,疑是故乡,确是故乡”真迹,所幸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