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莲蓬
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秋天又是惹人诗思的时刻。秋天里意外地收到了南方友人寄来的一包莲蓬,寄莲蓬的是儿童文学作家汤汤,莲蓬的产地是她的家乡金华,金华也是老诗人艾青的故里。
近年来由于疫情,快递成了互相传递思念的特殊渠道。收到快递多多,莲蓬独一无二。莲蓬在江南、在水乡、在秋天这个时节应该是处处可以见到的,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什,但是莲蓬却又寄托着人类,尤其是南国人民对一种美食的特殊记忆,这有点像我故乡内蒙古草原的葵花籽,或是关东大地上的榛子还有板栗。南北方美食的差距,一个长在土里,一个长在水中。
汤汤寄来的莲蓬碧绿,莲实饱满,剥开吞入,一股南国的清香溢满口腔,于是边吃莲蓬边想起辛弃疾一首关于村居的著名的词《清平乐》,是这样写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作为一个山东人,辛弃疾写下了这首《清平乐·村居》,把大儿、中儿所干的事情一言以蔽之,一个“锄豆溪东”,一个“正织鸡笼”,但是在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两句“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在溪水旁边快乐地剥着莲蓬,吃着莲子,是一首多么清新、有味道的小词啊!上片开头两句写这个老小五口之家,有一所低小的茅草房屋,流水淙淙、清澈照人的小溪旁,青草碧绿,作者淡淡两笔就把茅屋、小溪、青草组成的环境勾画出来,不难看出这两句词在全首词中点明环境和地点,非常重要。小儿无赖剥莲蓬吃,天真活泼,饶有情趣,栩栩如生,是神来之笔。“无赖”是说他顽皮,是爱称,没有什么贬义。“卧”字用得最妙,一个趴在小溪边的小男孩天真活泼,甚至有几分懒惰,一个“卧”字全词增辉。
我剥莲蓬思念辛弃疾。在吃莲蓬的时候,我想起在1984年6月收到了一套《唐诗鉴赏辞典》,这是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关键这套书还有不知哪一位先生用毛笔给我题的几行字,上面写道:“高洪波同志,您的作品被评为1983年得奖作品,特赠书留念。儿童时代社1984年6月”字迹非常见功力。寥寥几行字,深情款款来,从此这套《唐诗鉴赏辞典》就被我珍藏了。
珍藏这套辞典的同时,我也想起了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这是冥冥中的一种呼应、一种感召吧。小儿、莲蓬,一个是幼年人类的意象,一个是清水、是清洁,甚至多子的象征。在宋代,执荷童子在玉雕里比比皆是,俗称“磨喝乐”。一个孩子举着一个硕大的莲蓬,以玉雕的形式矗立在中国艺术史的行列里,留给我们无尽的遐想。这是中国古人美好的象征,对儿童充满怜爱,对执荷童子的形象充满欣喜。我相信宋代这种执荷童子的玉雕存世量应该非常大,这是一个民族记忆的久远的积淀,也是一个民族尤其是北方民族抵达南方之后,对南方风物的一种特殊的意念,以及对繁衍民族子孙的殷切盼望吧,因为“连生贵子”,这是个吉祥语。而莲蓬头里蜂窝状的莲子镶嵌在碧绿的莲实中,又带给人们无尽的想象和寄托。
由莲蓬头想到几年前走常州,在一家制作龙泉印泥的老铺子里,有一个意外的收获,这家印泥的主人是个老知青,他告诉我:“我们印泥的主要棉絮不是丝,也不是棉,而是藕丝。”我感到非常奇怪,因为“藕断丝连”固然是成语,但藕丝怎么能集腋成裘,变成印泥的鲜红的寄存物呢?这位先生淡淡地告诉我:“藕丝自然是无法成型,但干枯的荷秆里有大量的藕丝,我请农妇们一丝一丝地积攒起来,有时候两三个月的时间可能才攒成一团可以制成印泥的藕絮。”
“那么这样的藕絮有什么奇妙的作用呢?”我问道。“当然有。”印泥主人告诉我,有这样的印泥,假如你把它盖在宣纸上,置入水中,长时间不会褪色,红色的印迹历历在目。藕丝、藕丝和水、水与印泥,这一系列的关系使我有些迷惑。主人拿出一碗水,清水里果然浸泡着鲜红印泥盖下的章,似乎清水和藕丝做的印泥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主人告诉我,几个月下来,印泥一点颜色都不会褪掉。
这近乎神奇的、珍罕的印泥材质使我顿时生出购买龙泉印泥的强烈愿望,于是我不惜重金买下了龙泉印泥店的镇店之宝——一盒厚厚重重的印泥,携带回了北京。当我挥毫纵笔时刻,用这样的印泥盖在宣纸上,的确除了鲜明的颜色之外,还有一种隐约的清香,这就是南国风物的了不起之处。
话题还是回到莲蓬吧。若在炎夏的伏天,不必吃冰棍,不必吃雪糕,有一株来自南方的碧绿色的莲蓬,咀嚼起南国友人的情谊和水乡的滋味,心里顿时一汪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