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2年第4期|周缶工:屋场那时节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浏阳北盛人,1977年出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散文》《随笔》《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西部》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有作品被《……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浏阳北盛人,1977年出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散文》《随笔》《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西部》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转载。
屋场那时节
文/周缶工
姑妈的牌楼下
时至今日,我仍不知所谓牌楼下的牌楼究竟在何处。
那会儿去姑妈家的时日特多,她总用单车驮着我,每每在刚好容一辆拖拉机经过的土路上,远远看到河边的一座龟形石山,她就说,乌龟垴一过,就到牌楼下了。我问,何处有牌楼?她答,那,就那排屋中。我抬眼望,路边依山次第都是旧瓦房,哪有牌楼的影迹?到家了,姑妈忙着做饭,老是酸菜汤和炒冬瓜,事毕一屋子油烟味。吃饭就用一张骨牌凳子,要等姑父出工回来才开餐。
姑妈叫孟常,我自记事起,就未见她留过长发,伢子性格,有股不信邪的冲劲,姑爷叫她“猛牯”。她很喜欢我,作为长侄,家中多年才新生一个伢妹子,她有闲暇就领着我到处走,看得万把斤。在我三四岁时,姑妈和姑父高中毕业后恋爱,开始祖父祖母死活不同意。因为二老去查了人家,姑父所在的牌楼下又叫土地前,七弯八拐十分偏僻,翻山越岭的路不好走,道远,又穷。姑妈性子倔,是家中的满妹子,父母看得重,末了还是犟不过她。她出嫁时,我和曾祖母一起坐竹轿,十几里地,两人抬着过去,一路晃晃悠悠。我对牌楼下姑妈家真正留下印象,是后来她单独带我去做客。
那是一线土砖瓦房,比产陂周屋场的祖屋矮很多,泥巴墙没刷石灰,屋柱也非方石到顶,只用半尺高的红石圆盘垫底,上面竖着发黑的圆木。那老屋建在山前,右后方有一块不大的晒坪,上去要经过一座跨涧小木桥。往屋后是一条逼仄的山径,雨天湿滑难行。分给姑父的新房在堂屋左边,半截厨房,一间正屋。祖父母给姑妈陪嫁的嫁妆,几样家具油漆成褐黄色,让上了年月的旧房子有了生气,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姑父家给他们添置的新婚用具,就一张新式木床,上面绘花草虫鸟。
那时我不足五岁,尚未入学。到傍晚时分,看到姑父长兄家的伢妹子放学回来了,他们全住在堂屋右边。四女一男,妹子都穿自家织出的花土布衣,最幼的伢子和我年纪相仿,穿着明显要好上一筹。姑妈给我介绍,这是明爱,叫明哥;这是友爱,喜爱,热爱,建爱,叫她们姐姐。我记性好,一下就能叫出五姐弟的名字。姑父的长兄教书,笑着夸我聪明,将来肯定会读书。他家的住房边有一棵很高的木子树,枝丫粗壮,上面爬满藤蔓。树下空地,五姐弟分别开垦,一人一块,是自个的小菜地,分别用柳枝隔开,泾渭分明。有的种茄子,有的种辣椒,明爱栽了几根丝瓜藤,还搭了瓜架。一条新结的丝瓜尾部还顶着小黄花,夕阳斜照过来,随风摇曳。
那时震惊于明爱家里竟然有五姐弟,觉得这一大家子热闹非凡,必定好玩得紧。明爱最小的姐姐建爱有回和我说道,人多有什么好?她上面三个姐姐,要依次捡她们穿不下的旧衣裳,人长十来岁,她没买过几回新衣。书包也如此,大的用旧了,下面小的再接茬。我明显感到明爱在家里特别被看重,姐姐们自然都让着他。当年我有点怀疑姑父的长兄可能不是老师,若是,为何他打扮得一点都不斯文,常穿长筒套靴,戴草帽,和别人一样作田。
待我年满七岁上学后,每到寒暑假,姑妈常接我过去跟她做伴。那时姑父贩卖土布,去外地一走好多天。牌楼下的水井离姑妈家有半里地,有回趁着月色我和她一起去挑水,刚把水从井里打出来,看着满桶晃荡的月光出神时,听到道上有行人路过的动静,担子压着扁担发出轻响,呼吸声粗重。姑妈对我说,周缸,你姑父回来了!然后放声喊,厚权啊?那人答,是的,孟常吧!姑妈把桶里的水一倒,带着我就往路上跑。
姑妈和姑父是自由恋爱,感情甚好,却也常吵架,甚而有动手的时候,吵吵和和不消停。大家见怪不怪,到后来都懒得劝了。亲朋认为两人会不得终了,他们却一直磕磕绊绊没分开。夫妻二人一心想挣钱致富,似乎没有吃不了的苦、做不到的事。没几年他们发了家,起了屋,办酒放电影,就在后面岭上。记得其中一部片名叫《海市蜃楼》,于荣光主演,剧情为男主角追求海市蜃楼中出现的梦幻美女,最终理想破灭回归现实。那夜看完电影,久久不能入眠,至今觉得,我血液里的冒险精神和善恶观念,深受这部片子影响。
在姑妈家总能见到姑父的父母,他们住在房屋后头,以纺纱织布为业。堂屋中靠墙边有一排牵布做纱筒的器具,上面插着铁杆,铁杆上套着竹筒,竹筒上纺着棉纱。每到开工的日子,只见夫妻两人变魔术般将纱线牵来拉去,在空中交织,如同一个迷魂阵,最后又万流归宗,都转成一个纱筒。还有浆纱,就是用颜料给白棉纱上色,五彩缤纷,颜色鲜艳,完了晾晒在竹竿上。当年我一直纳闷那戴老花镜的老人家,怎样瞬间在那么大一圈棉纱中找到线头?
在一个雨天转晴的午后,姑妈和我,她公公婆婆,还有明爱的母亲坐在一起喝茴香茶,遇到有人叫卖。那人进屋来,单车放门口,后座上堆放着各色布匹。来人说省城话,言道城里百货店搞下乡活动,这些各式花色的布匹都特便宜。姑妈和她妯娌上前瞧看,她们的家爷却黑了脸,让小贩快走,说没人会上当。姑妈悻悻然,却无法辩驳。那人出门小声嘟喃,这个老古董,活该穿一辈子土布衣!依稀记得,姑父的父亲背稍驼,一年四季穿黑土布衣服,扣子也是布制扭在一起的那种。
印象中姑妈的公公婆婆都不苟言笑。姑妈总不让我过去那边,除非过年时姑父的二哥归家省亲,才让我和其带回的一对儿女玩。有次,我们七八个伢妹子围着火塘烤火,相互出题猜谜。有问,后面园里一乘磨,皇帝老子不敢坐,是什么?答,牛粪。又有,后面园里一根签,皇帝老子不敢拈,是什么?答,蛇。还有,穿钉鞋,上瓦屋,谁人答出就是它亲姐夫,谜底是猫,但答出要给猫做亲姐夫,遂没人愿回话,都吃吃笑着。
那时去牌楼下,我和明爱总同进同出。他年长我两岁,敦厚老实而聪慧,教给我很多新鲜事物。诸如,捡入秋后木子树掉落地上的白色木子,泡在温水里,用其洗手能防止生冻疮;夏天去菜地里摘嫩绿的刀豆,分段切成连片,泡在盐水里放入瓶子密封,隔日变黄味道会酸甜适口;毛桃树上结出的桃油洗净后可做菜,桃核收集起来能入药;崖边那棵流出发酸汁液的是“碰碰”树,“碰碰”浑身紫红,背部有黑色斑点,斑点越多飞起来劲道越大;一处地方,有天牛就会有马蜂,竹叶上的骛猴儿会抽烟;邻居家后园中长满刺状叶片的剑麻原产自墨西哥,是上好的纤维材料;门前那排密集的细竹,因他家在牌楼下的最尾部,大门朝北,竹林能挡住冬天的寒风,等等。
两个半大小子上天入地,常东屋窜到西屋,翻箱倒柜,精力过剩到处折腾。我从姑父的书柜里找出了几本旧小说,没事反复翻看。明爱家中满柜子旧书,红皮书壳居多,内页泛黄。无趣的时日偶尔也会有惊喜,一次,找到姑妈结婚时买的两个装饰品,按说明打开泡在放满水的罐头瓶里,像海底世界,俩人都感到分外新奇,开心了许久。穷极无聊时,明爱就带我满后山转悠,走遍方圆几里地。我们一起去看他大姐友爱参加缝纫培训班学习,就在牌楼下裁缝师傅自家伙房里,几位女学徒一般大小,围着支起的门板听课。我们在外面探头探脑,听到好笑处“噗”地发出声来,被发现后他大姐满脸羞红。要么去附近的泗州庙玩耍,瞧别人进香敬神打卦,看钟一般的盘香空悬挂满房顶。或者跟他去两里地外的小卖部,用口袋里仅有的两三毛钱买红姜或葵花子,一路吃将回来。甚而,去看远处河上的一座石桥,穿田过圳走许久,总不到地头又气喘吁吁折回。
多年后,我和明爱都外出求学,暑假仍能在牌楼下凑一起。那会儿姑妈让我给表弟表妹做家教,辅导时,明爱常在窗外偷看,回头笑言,你不做老师还真可惜。未了,说不愿学父亲教书的他却当上中学老师。午休时,我们常摆开围棋,战得天昏地暗,累了就席地而睡。入夜,两人信步走出牌楼下几里地,就为买支冰棒,找僻静处闲聊。某次,在一口池塘边,他将冰棒木签往水中奋力打水漂,说道,我们的命运就像这木签,不知会漂到何处。那时,我们都即将面临毕业分配。
如今,明爱早转了行,我们住在一条街上,见面机会却不多,言谈中也很少说起牌楼下。姑妈全家早搬到镇上居住,在外地经商。前几日,她回来看望祖父母,让我送她回老屋。坑洼不平的泥巴路铺上了柏油,边上的瓦屋大多改建成新式楼房,不复当年面目。拐过那道弯,远望河边的龟形石山还半点没变,静卧一方。姑妈笑着对开车的我说,乌龟垴一过,就到牌楼下了。
屋场晚间
屋场每日昼夜翻转,晨昏交替,白天的光阴一直那样平常,如同门前池塘的水面,波澜不惊,风吹过才泛起丝丝涟漪。一到傍晚时分,各家炊烟渐次升起,黑色的天幕降落下来,灯盏挨个点亮,劳作的人们回到家中,倦飞的鸟儿也栖息到大樟树上,屋场就有了莫名的奇幻气息,在夜色掩盖下,悄然上演着诸多戏份。
我是永远听不清皮影戏里的唱词,只见用门板搭起的戏台高耸,灯光照耀的白幕布上色彩斑斓,皮影幢幢,一边锣鼓喧天,唱腔高昂。屋场上演皮影戏,是有人家在庙中许了愿,将菩萨接到家中看戏。究其缘由,无非起屋收亲生子做寿几类。那时,请真人唱大戏,到庙中演花鼓戏、湘剧,花销不菲;在家中放皮影戏容易张罗,开支较小。小孩老早就搬来木椅,在戏台前占好位置。开演时,神位在观众席后面的供桌上立着,香烛高烧,鞭炮不时嘶鸣。大人们在前面正襟危坐,看得认真,小孩却待不住,到处瞧热闹,前后左右奔跑。
看那做皮影戏者,一个人掌控全场,各种彩绘皮纸人物道具被他拎来提去,王侯将相,武士书生,妖魔鬼怪,娘子相公,千军万马皆由其指挥,好不神气。口中唱念,脚下顿足,忙得不亦乐乎又有条不紊。边上配合的民乐吹奏班底,成员都要演唱戏文,个个有模有样,有声有调,不甘人后,不落下风。每每一出戏未演完,玩累了的小孩就在大人怀里睡着了,若要将其送回家却马上惊醒,哭吵着不愿离去。印象中我从没看完过一满场皮影戏,只记得当天整个屋场都是锣鼓、二胡、喇叭、唢呐声,不曾消停。
后来流行放露天电影,同样是为了还愿,答谢神明。放电影更易引人观看,能辐射方圆好多里。因而,主家要选择大的地坪,让人有立身之处。近处的搬来凳子坐着,来晚的在后边甚而将小孩扛到肩膀上。远道的青年男女三五成群骑自行车过来,只能站立观看。其实,那些年轻人只为结伴出来游玩恋爱,放的电影都看过许多遍,情节记得一清二楚,人物对白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细叔说,当年《少林寺》他看了不下二十遍。
放露天电影使用移动式放映机,一张桌子就能支起全部设备。一盘盘的电影胶片装在方形铁盒里,上面用红漆写着片名。我喜欢在旁边看放影人操作,高亮的灯柱射向荧幕,前后高低两个胶片盘在旋转,发出呲呲的轻微声响。一个片子分成三四个胶片盘,每到换盘的时候,总要扯出一大截胶片,缠绕到空盘上。这片刻,放映机边的照明灯会点亮,放影人双手动作,观众席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到重新放映时又瞬间安静下来。脑海中有个记忆,某次在换盘后荧幕亮起,正片还没开始,上面光斑闪烁,突然插入一位长发摩登女子的头部影像,未几消失,至今惊为天人。
因为人多,放露天电影时往往自行车要停放很远,人挨人挤在一起观看。常会闹出笑话,有人不熟悉地形将附近水塘当作空地,站入其中打湿鞋袜裤脚。落水者默不做声,还佯装招呼同伴站进来,往往殃及一帮人,都不气恼,大家只嬉笑怒骂,觉得比看电影本身还有趣。
当年屋场夜间人们无事可干,要么不出门,要么集中到有电视机的人家去看电视。也有人闲不住,入夜喜欢走门串户,东家坐到西家,喝茶聊天。屋场的路不平,到处是石头杂草,巷堂里弄相接,容易磕到头,绊到脚。因而,晚上外出需要准备一把手电筒,用来照路。当时的手电筒大多是装两节电池,爱串门闲坐的人装备更好,用装三节电池的长手电筒,打开开关,亮白如雪,能照见很远,像汽车的灯光。打着手电筒在屋场行走,感觉像一抹月色溜到地上独自漂流。
同族远房的庆公入夜最喜欢在屋场串门,他携带的手电筒除了上三节电池,灯泡也比别人的要大一号。他坐人家有个特点,顺路挨家挨户坐过去,夜深到最后一户,主人家来瞌睡要去睡觉,他会说,你们去睡,我还坐一阵就走,走时把门关上。爱好文艺的泽公晚上来做客最受欢迎,他口袋里常带着糖果、饼干之类,说故事讲见闻也别开生面。女人家夜晚一起落座更加热闹,喝茴香茶,扯闲谈打哈哈,笑起来满座直滚,声音大得好多户人家都能听到。那样的场合,照例男人家不能参与,小孩在一边站着,就为贪长辈茶碗里那枚新泡的茴香。
从山里出来嫁给大伯,我称之为“嬢嬢”的大婶,会唱很多山歌。她和我家比邻而居,都住在老屋西厢房里。大伯那时在外务工,大婶带着一双儿女在家,每当停电,入夜就让堂妹睡在床上,自己将堂弟抱在怀里,坐在木椅上,头和背往后翘,后面两个椅脚落地,前头两个椅脚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嘴里拉腔拉调唱着——昂,昂,昂,我屋里要困觉的小儿郎!要么唱《十月怀胎》,正月怀胎正月正,好比露水洒花芯,露水洒在花芯上,不知孩儿假与真……不用多久,堂弟早早睡着,大婶却还在煤油灯光里兀自唱着。窗外常有许多人偷听,但不发出声响。等到灯盏油尽熄灭,她自己也瞌困了几遍,才会迟迟摸黑抱堂弟到床上去入睡。母亲笑说,或者山里人就这习惯,大婶喜欢唱着山歌打瞌睡,敬夜神打炮仗也惊不醒。
敬夜神在屋场殊不多见,若有人得了恶疾疑症,寻医问药无果,最后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鬼神身上。敬夜神不许小孩观瞧,体弱多病、身体不洁、女人正当月事者也须回避。主家请来处士,备好香烛、鞭炮,有时甚而要杀猪宰羊,用鲜血、三牲来做供奉。敬夜神时气氛神秘,在场的人都神情紧张,仿佛神灵就在近旁,来不得半点亵渎怠慢。香烛高烧,鞭炮轰鸣,主家在神明牌位前长跪不起,听处士边烧纸钱边问卦,最后画出神符,端出圣水,才算了事。或者第二天真就灵验了,病人情况好转;或者不起作用,也能给病人和家人以心灵安慰和心理暗示。
早段时间回老家,发现屋场夜间开始流行另一种活动,露天篮球,热闹场面不亚于当年的露天电影。气温合适的春夏秋季,每到周末和节假日,附近的篮球爱好者常会组织比赛。当夜幕降临,乡村篮球场通明透亮,男女老少早就济济一堂,人头攒动,围坐在球场周围,只待比赛开始。选手在场上挥汗如雨,观众在场边目不转睛,裁判员、啦啦队一应俱全,哨声、讲解声、音乐声、惊叫声、欢笑声、叹息声、鼓掌声、篮球拍打声、球鞋摩擦地板声此起彼伏,屋场的夜间生活有了鲜活生动的光影。抬头看天,月色皎洁,篮球场上人声鼎沸,透不进一丝风,会生出一种恍惚,想起当年看露天电影的场景。
现在的屋场,已有许多年再没放过皮影戏和露天电影了。村道上早就安装了路灯,当年拿手电筒行走串门的老人们渐次故去。大婶也改嫁多年,再没人会唱山歌,晚上敬夜神更是闻所未闻了。有了乡村篮球赛事的屋场,夜色变得明亮,不复过去的苍茫。
耍本儿
耍本儿,就是玩具。
那年月,屋场的小伙伴,谁没看家的耍本儿?好比当时大姑娘有样洋气嫁妆,小伙子有辆牌子响的自行车,老太太有支适手木拐杖,老头子有柄上好水烟筒,都是随时能拿出来显摆的物件。耍本儿大多是自制的,不花钱,经久耐用。铁箍、弹弓、吱呀车、木枪、地老鼠、抱鸡婆,那些简单小样,随便哪家都能从床铺下、抽屉里翻出来。弹珠转盘车,是大家公认的大件,材料不好找,一般人家做不出,最让人眼热。
从小样说起。铁箍,城里人叫铁环,那种箩筐大小钢筋制成的最好,滚起来咣啷响,不用太弯腰,收放自如。我小时滚的铁箍,原是用做箍尿桶的铁皮子,滚起来声音沙哑。人家看见了,老远就笑:“周缸,滚的好尿桶箍!”我充耳不闻,飞跑着走到哪滚到哪,下浅水圳,过独木桥,不滚的时候把钩子一收,斜斜挂在肩上,吃饭、做作业都不放下。
弹弓,木制把手比铁丝弯的易做,也更合手。单车轮胎气门芯上的鸡皮管子弹力好,用小扎丝稳稳固定在把手上。用来包子弹的皮子,须柔韧耐用,难找,实在伤够脑筋。那年我上小学一年级,偷偷将人造革书包里头的隔层剪下一块,最终还是被母亲发现,跪了一个钟头的扎扫把。
吱呀车,找一根大拇指粗的长竹竿,一头从中间劈开做成夹子,将茴饼大小的木轮上好轴夹在当中,滚起来吱吱呀呀。我会在木轮上用墨汁写上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个“记”字,因为屋场所有的农具,都是如此。
看过《小兵张嘎》之后,我做梦都想有把木枪。好不容易等到祖父请来木匠给待嫁的姑妈做嫁妆,自己捡来边角废料想做一把。等吃完午饭,木匠歇工时,偷偷找来锯子,学着架势用脚踩住废料,沿着上面用铅笔画好的线,慢慢锯着,锯子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弄了半天,木匠进来,说,嚯!好家伙,式样蛮像。也不恼,帮着锯好,用刨子打磨,并要一同做手艺的漆匠帮我上了黑漆。
地老鼠,自然也是自己削的拿来比赛打地老鼠最有味。那时生产队的大晒谷坪还没废弃,十来个伙伴按列排开,找一人喊号令同时开打,谁转得久算谁赢。其实拼的是体力,打完停下个个气喘不止,还要用手搭成轿子抬最后的获胜者在屋场巡游。获胜者把鞭子高高举起,耀武扬威。
父亲是篾匠,做竹抱鸡婆自不在话下。其实就是在寸长见方的篾片上钻孔,穿上粗细得当的绳子,双手牵着往一个方向反复抖,最后扯起来呼呼直响。最大的乐子是用抱鸡婆击打停在树上的芦蜂,必须一触即中,使其翅膀零落,否则就得抱头鼠窜。
小时候家里唯一不准做的耍本儿是弓箭,因为一是容易伤人,二来屋场人认为弓箭是神器,应在庙里供着,凡人不得私造。我那时还喜欢在筷子粗的一头绑个夹子,将橡皮箍夹住,扯长后架在细的一头,瞄准停住的苍蝇,突地松夹子,橡皮箍弹出去,一打一个准。筷子还能做其他耍本儿,找比筷子稍粗的竹筒,在节疤附近裁断,在节疤当中小心地钻个孔,另一头塞入缠布的筷子,做成竹水枪,用来打水战。这样一来,家里的筷子消耗得快,甚至弄到没筷子吃饭,母亲就会说,不用讲,又是周缸!
大件的弹珠转盘车,许多伢妹子都梦寐以求,四五岁时叔叔给我做过一辆。前轮是大弹珠转盘,后轮是两个小弹珠转盘,就像一辆小型木制三轮车,可以自如转向,坐上两个小孩。弹珠转盘和垫在上面的木板都是从旧打谷机上拆卸下来的,套在转盘中间的木轴须用上好的枞树木做。前后轮相距多少,后轮左右转盘间隔多远,如何控制方向,都要预先设计好,制作起来实是不易。天气晴好的日子,一帮伢妹子到大晒谷坪,轮流推车坐车,欢声一片。常常车上坐着两人,后面推车的五六个,就像一辆行驶的小火车。大伙还一边放声念童谣,“牵羊卖羊,卖到浏阳……”弹珠转盘车飞速碾过三沙质地的晒坪,轰轰直响,好比天上喷气式飞机途经的声音。印象中那时边上的油菜花总开得正黄,衬着无云的幽蓝天空。待天色昏暗,屋场里大人们喊吃饭的声音一个接一个,“还莫死回来,吃饭哒!”喊得凶的,叫快回来“筑颈”,有骂人的意味。一众人连忙抬起转盘车,小跑着顺着田埂往屋场赶,一路惊起许多飞虫。
耍本儿,耍来耍去,自己还没完全长大,不知何时就悄悄丢掉了,或是传给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到我二十来岁时,有回听长我几岁的周小舟谈笑,说某某现在不出来和大家一起耍了,因为家里给他置了耍本儿。我不懂,几经追问,才知原来是那人刚成亲,讨了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