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大人
去山城探亲,公公婆婆的家在山坡上的一所老小区里。这里的民居以多层楼房为主,站在楼下抬头,银色的铁栅栏从一楼闪到六楼,晃得眼睛疼。防盗窗虚张声势地表达着某种专属于城市的气质,真实而夸张,带着一些不可言说的耿直。与大城市,却终究不太一样,尤其是,我的双脚和呼吸,贴近而又深刻地感觉着山的肌理,以及山的海拔。
山城的路自是不能平直坦白的,曲曲折折往上,再往上。要不了十五分钟,就到了——这是婆婆大人说的,这也练就了她82岁高龄依然健硕的腿脚。我气喘如牛,她却并不,她一路爬坡,还兼顾说话:“到屋头了,啷个还住宾馆?要不得!”
婆婆大人的一只眼睛患了白内障,我扶着她,她却始终领先于我半个身位,像是我的领路人,又像是一个会说世上最好听的话的媒婆,一手逮着我,身躯前倾,腿脚利索,转弯,再转弯,力气还大得很,片刻间就要把我拐进某一洞土匪窝似的。
回乡探亲,真正的目的是动员婆婆大人,给她那只患了白内障的眼睛动手术。她却总是犟:换啥子?不会换只猪眼睛吧?换晶体?还有一只看得到,先不换嘛!
好说歹说,足足用了两天,终于得了她两个字:要嘚——绵长的调调,嘹亮的嗓音,全然还是个壮年的妇女。婉转悠长的音尾,代表的是对我等小辈的“纵容”,答应动手术,那全是给我们面子。
这就达成了共识。要去住院了,梳头、更衣,发髻上裹一圈黑丝绒蕾丝,背上小黑皮包,包包里有手机、身份证、医保卡、银行卡……不对,公公的身份证为啥也带着?她用她视力不佳的眼睛斜睨我一眼,凑到我跟前咬耳朵:“没得身份证,他就没得办法去银行领钱……”说完得意地笑,笑出一脸干海椒的皱纹,防贼防盗防老公的小心机溢于言表。
手术结束,婆婆大人是被护士扶着走出来的,连轮椅都没坐,白纱布蒙着一只眼,昂着头颅,挺着胸,开步一丝都不缓。倘若把白纱布换成黑色海盗眼罩,那简直了,就像个土匪窝里走出来的老祖宗。
那一晚由我陪护,双人病房,患者睡一张床,陪护睡另一张床。床板有点硬,我问:要不要租一张气垫床?婆婆大人一声吼:睡瞌睡,就要硬板床,二娃儿给我们买的席梦思,睡不惯,我扔了。
好吧,我强悍的、百毒不侵的婆婆大人,作为患者,她真的是有些不够胜任。七点才过,患者开始发出沉稳而又均匀的鼾声。我戴上耳机,看手机里储存的电影。看完第二部,十点不到,患者鼾声渐稀,她醒了,摸索着爬起来。我赶紧拿掉耳机,扑上去扶她。她推开我:“屙个尿还要扶到起?我老太婆有那么撇(差劲)?”
慌忙缩手,看着她走向洗手间,看着她关门,而后,站在门口静待。片刻,患者出来了,回到床上,躺下,摸过手机,点开语音新闻:最新世界女篮排名中国队跃居第二……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批评拜登并警告称,如果不采取更谨慎的态度,俄乌冲突可能会走向“第三次世界大战”……
二十分钟后,患者再次发出沉稳而又均匀的鼾声,手机新闻持续播报……作为陪护,我却终是无法入眠了。这一夜,我躺在一张一米宽两米长的坚硬的病床上,我看了四部电影,辗转反侧了五六个小时,直到天色渐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我是被患者唤醒的:天亮喽,今天阔不阔以(可不可以)出院了?
睁开眼睛,只见蒙着白色海盗眼罩的患者站在窗口,嘴里含着牙刷。窗外,是晨雾笼罩的山城,潮湿的空气里飘着隐隐的花椒香。突然感觉饿了,于是弯身起床,这才发现,一夜硬板床,睡得我腰酸背痛、腿脚僵硬。
再看婆婆大人,昂着脑袋,挺着胸膛,煞有介事地看着窗外。她大概习惯了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窗棂上的爬山虎,中景区的黄桶树,还有远处的山影,那可真的是一目了然。
彼时,我就在想,是不是,我要像婆婆大人那样,丢掉席梦思,学会睡硬板床?山城女人的性情,就是这么养成的吧?带着山的“肌理”和山的“海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