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川端康成
书架的夹层里一直存放着一本上海译文出版社上世纪1978年7月出版的《外国文艺》。当时这册32开本,320页的期刊,出版时在扉页上还标着“内部发行”四个字。1978年,“内部发行”的《外国文艺》应还在试行中,但我还是在邮局订到了这本期刊。这月刊应是“创刊号,里面依次推出了巴金、沈柔坚、草婴、谭抒真、周熙良、任溶溶、李俍民等名家的笔谈。
《外国文艺》这期译介了川端康成的两个短篇《伊豆的舞女》和《水月》。《伊豆的舞女》是他的成名作,当时的译者名为侍桁(全名韩侍桁)。另一篇的《水月》是刘振瀛译的。现细看,在已沾着斑驳墨迹的《外国文艺》创刊号封面下方,标着一个大大的W字母,应是外国文艺外字拼的前缀。翻译川端康成点睛之作、早年留日的学者、翻译家今已过世,但他们译笔留在该期《外国文艺》上这两个短篇小说,对我来说则是渗透至心灵的。当时,译名还谓《伊豆的歌女》,实际上小说中的艺人能歌善舞,歌舞伎也是日本艺人的一个门类,以此类推称歌女也没多大错,一字之差,想必当时刊登急迫,并未认真推敲。
川端康成晚期创作的作品多有一种精神畸恋、人格分裂的倾向,如《古都》《千只鹤》等。但他20多岁创作出的《伊豆的舞女》则带着纯净、痴恋的青春向往。或许我那时的年龄段正好契合了这小说的情感脉胳,引起了共鸣。以致于那时的我敞开窗户,浴着早晨的阳光吟咏起这小说的某些片段。多年后,当我以责编身份代莫言去领第五届中国长诗奖时,在颁奖仪式的台上,背诵起这小说开篇的字里行间,听者多有惊讶,却不知我对这小说喜爱的程度有多深。《伊豆的舞女》虽是小说,但应也是篇字句优美的人文散文。川端康成与横光利一倡导“新感觉运动”,这小说中的微妙感受俯拾即是。如第六章结尾所述:
城市黑魆魆的,我觉得从远方不断微微传来了鼓声,眼泪毫无理由地扑簌簌落下。
看过《伊豆的舞女》多年后,在他作品纷呈译介过来,又阅读了他的一系列作品后,方知川端康成的叙事描摹功力对中国作家的影响之深。余华曾言深谙其脉,当然他更多的是受伯格曼影片的感染。莫言称当他从《雪国》中看到这样一句:“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在那里的一块踏脚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才明白作品应该怎么写。许多人只知莫言是受拉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启发颇深,川端康成的也同样穿插其间。对我而言,虽说也浏览了他诸多的佳作,但《伊豆的舞女》则是脑海中永远的经典。
许多人谈了许多读书的乐趣。但我想,引发出一个人阅读的情感与内心感受,是多方面的,甚至是迷迷糊糊的。一件事,一段音乐,一团让人出神入画的秋水都可能引起你的阅读的遐思。对我来说,记忆犹深的作品多有情窦开,情深意长,对爱恋情怀追梦的初始。如除《伊豆的舞女》外,王蒙老师的《风筝飘带》也是长久难忘,并能吟诵背诵一些其中的章句。记得该篇小说当年发表后,有评论曾称作品太晦涩,看不懂。这让我很困惑,这么一篇单纯、明快的爱情小说,怎会看不懂呢?可见,当时国内文坛的创作观念有多么的滞后。王蒙老师开创的意识流写作曾风靡一时。
时过境迁,对川端康成的探知也进一步深入了。他有着一双看上去神思物外的大眼睛,这眼睛让他捕捉到了生活光怪陆离的变化。这眼神让他以《雪国》《古都》《千只鹤》触摸到了1968年诺贝尓文学奖。川端康成在获奖演讲词《我在美丽的日本》里讲道:
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唯有大自然比持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不幸的是,这段话成了他不是遗言的遗言。他在1972年4月16日口含煤气管自杀了。他将那笔下哀怨残愁而又凄艳的日本也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