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张画，成母亲一生的叙述
母亲晚年患上高血压，我陪她去宁波乡下静养，住在被舅舅称作“老宅岸”的楼房里。这是我外公抗战前夕在上海开“海味行”期间在老家盖的，盖得颇为讲究，在十里八乡出了名。母亲少女时代在此楼房住了好几年，后随我外公迁居上海霞飞坊。没想到，这老宅在70多年后被毫无绘画基础的老母亲凭着记忆画到了纸上。
我看到这张画时，母亲已离开我们多年。有一次，我在专门放置父母遗物的柜子里找东西，意外发现一只档案袋里存着母亲画的一沓画。我数了数，共有66张。
这些用圆珠笔画在药品说明书上的画，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父母晚年与我毗邻而居。我几乎天天晚上去二老家里“打卡”，问候安好，给他们讲一些社会趣闻。那天晚上，只见母亲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画一只小鸟，我称赞母亲画得好。母亲调侃道：“我以涂鸦排解寂寞。”我听后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自责对他们的精神生活关心不够。后来我帮母亲买了几件老年玩具，可似乎并不很受欢迎，她还是不停地在药品说明书上画着。
在一沓画中，我一眼看到那张老宅屋的画。我久久地看着这张画，那两层楼的江南传统民居，那鱼鳞般的黑色瓦片，那熟悉的门窗，就连二楼窗户朝外撑起的老式传统窗子、底楼门前的小栅门，都被一一画了出来，我惊叹于母亲的记忆力与表现力。
母亲画的大多是鸡鸭、草垛、田野、河流、船只等农村风光。虽无技法，但形象生动、画面逼真，这或许与她曾做绣娘的经历有关。我知道母亲从小在农村长大，十多岁才移居上海，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她心中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
母亲晚年与我聊天时，表达她对乡村风光与田园生活的向往，它们在我脑海中留下一个个美好的画面：春天，她带着妹妹在田野上追逐小鸟，四面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半空中飘着一只彩色风筝；夏夜，她半卧在屋檐下的藤椅上吃西瓜，外婆的蒲扇在一旁轻轻摇着，远处的水塘边蛙声一片；秋天，她去村口的大树下捉皮虫，引得院子里一大群鸡追着啄她手上的虫儿，她在奔跑中把衣服扯开了口子……我陪母亲在乡下期间，有一次我喂养的一群小鸡回棚时少了两只，她随我一起去门外的晒场上寻找。暮色中，发现两只小鸡还在草堆边玩耍觅食，于是一边轻轻地赶着它们，一边柔声道：“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母亲的笔下也有小动物栩栩如生的形象。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张较大的纸上，茂盛的大树下有一群姿态各异的鸡鸭，池塘里鱼儿游弋，小鸟、蝴蝶和蜜蜂飞舞。这是母亲脑海里的江南农村画面，画中蕴含着她对大家庭生活的眷恋。她常对我们说，一个家庭就像一棵大树，根须深扎才能枝繁叶茂，家里才会人丁兴旺、欣欣向荣。
母亲在乡下休养期间，一直想再坐一次脚划船（类似绍兴的乌篷船），以回味小时候外公带她坐脚划船走亲戚的体验。后来，我们去远乡祭扫祖父，路途中正好有一段尚有脚划船运行，陪同的表哥就特意“弃陆行水”，遂了母亲的心意。那天，母亲坐在脚划船上静静地眺望远处，久久没有说话，不知她是沉醉于眼前的景象，还是沉浸在往日的回想中。她的脸上，闪着动人的光彩。
我果然看到她画的一只脚划船。那细长的船身、褐色的乌篷，船尾划船的船夫与当初我们乘坐小船的船夫几乎一模一样，就连他头上的毡帽都刻画得十分逼真，不知母亲是怎样把它从记忆的库存中挖掘出来的。
在整理翻看母亲的画时，我最后发现了一幅老媪图。这是一张半身像，画中人有着胖乎乎的脸庞，齐耳的短发，穿着老式的两用衫，眸子里有慈祥的光。我一看就知道母亲画的是她自己。母亲原长得福相，自从患了胆石症做过手术后，就瘦了下来。记得她有一次边照镜子边对我说，再胖一些就好了。看来，母亲在自画像中融入了内心的愿望。而画中那慈爱温和的微笑，正是这套图画的题意。
在这些画中，我仿佛看到了母亲从青春少女到耄耋之年的印痕。这些充满着温情和爱意的涂鸦，与其说是一幅幅画，不如说是一位知性女性在暮年的静寂中用别样的形式缓缓说出的心中话语，表达她的心愿与情感，叙述属于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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