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乌力格尔长大
冬天,科尔沁草原下了一场大雪。阿爸和大他三岁的少年王生,站在公社出……
1961年,我阿爸十岁。他离开老家,来到科尔沁草原北端的代钦塔拉公社,借宿在他四姐,也就是我四姑家读书。
冬天,科尔沁草原下了一场大雪。阿爸和大他三岁的少年王生,站在公社出村的路口,目送一辆牛车走远。四姑陪四姑父去乌兰浩特市看病了,把我阿爸安顿在了王生家。
西伯利亚刺骨的寒风刮过雪后的原野,茫茫大地上只留下两条长长的黑色车辙印。阿爸失落地低着头。王生拉着他的手说:“从今晚开始,我们可以一起听我阿爸说的乌力格尔了。”简单的一句话,阿爸的心情好了一半。
乌力格尔为蒙古族说书之意,主要有两种形式。没有伴奏乐器,口头说唱的,被称为“雅巴干乌力格尔”;有伴奏乐器的又分为“潮仁乌力格尔”(潮尔伴奏)和“胡仁乌力格尔”(胡尔,即高音四胡伴奏)。在科尔沁草原上主要流传、流行“胡仁乌力格尔”,拉四胡说书的蒙古族艺人被称为胡尔奇。
王生的阿爸布仁巴雅尔是著名的胡尔奇。他把蒙古族世代传承下来的乌力格尔艺术演绎得出神入化。他一人一琴,自拉自唱,高超的表演给牧民们带来了数不尽的欢笑,让牧民们熬过了一个个孤独辛劳的年月。
那时,代钦塔拉公社还没通电,家家户户夜里点油灯,劳作一天的牧民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听乌力格尔。布仁巴雅尔家有两间土坯房,一间铺着土炕,一间搭了个简易的木台,台上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台下整齐地摆放着几个长条凳。每天吃过晚饭,布仁巴雅尔就穿上袍子或中山装,调试好高音四胡,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准备开嗓。他的妻子边熬奶茶边招呼大家。等人到齐,土屋里便响起布仁巴雅尔浑厚而绵长的声音:“扎——今天要说的乌力格尔发生在……”
此时,窗外的气温已降至零下四十多度,凛冽的北风吹过五角枫光秃秃的枝干,发出可怕而神秘的呼呼声。但屋子里暖烘烘的,阿爸和王生不时往铁炉里加干牛粪。这些放在门外的干牛粪,还有那些送进厨房的奶食品和肉食品,都是牧民们自发送来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但乌力格尔的声音一响起,听书的人们立刻直挺挺地坐着,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
布仁巴雅尔不仅能讲述气势恢宏的战争场面,更能用幽默诙谐的语言描述细节。他经常脱离脚本的束缚,现场编织出极为生动的语言。这在他最拿手的乌力格尔《隋唐演义》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形容尉迟敬德时,说他是从灶台里钻进去,又从烟囱里爬出来的黑;形容罗成时,说他是在面粉白袋子里躺了三天三夜的白。这样的语言,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牧民们爱听他的乌力格尔,随着故事不断地推进,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生怕错过任何细节,高潮时,手里凉透的奶茶洒在皮靴上,也全然不知。
那段时间,阿爸白天和王生一起上学,晚上住在王生家,他没法向别人诉说内心孤独的思念,好在有乌力格尔。哪个孩子不爱听故事呢?尤其是天才胡尔奇布仁巴雅尔的乌力格尔。没有外人在时,阿爸和王生一人手里拿着两根木棍,模仿布仁巴雅尔的样子自拉自说。他们发挥想象,天马行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布仁巴雅尔走过去,摸着阿爸的脑袋说:“想不想拉一拉真正的四胡?”
于胡尔奇而言,四胡就是另一条命。在科尔沁草原上,虽说有羊群的地方就有四胡的声音,但囿于当时的条件,连布仁巴雅尔这样大师级别的胡尔奇手里,也没有几把四胡。别说是阿爸,连王生也很少摸过四胡。这把紫檀木制作的四胡,八方形琴筒一侧蒙着牛皮,茧丝做琴弦,马尾做弓弦。阿爸没几下就拉出了音。布仁巴雅尔想收阿爸为徒,但阿爸只在代钦塔拉公社小学读了一个学期,后来转到了西日嘎公社白兴吐村小学。从此,阿爸只在放学之余从收音机里听乌力格尔。乌力格尔像一匹神骏,奔驰在每一个像阿爸一样,在科尔沁草原上长大的孩子的心灵深处。
1970年左右,科尔沁右翼中旗文化局成立了说书馆,邀请布仁巴雅尔、海宝、额尔敦吉如三位胡尔奇为人民说唱。三位大师各有各的特点,海宝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表演雅巴干乌力格尔;额尔敦吉如温文尔雅,语言节奏和四胡旋律完美地融在一起,他创编的祝词、赞歌、诗文发表在一些杂志上,很多牧民跟着学唱。生活在西日嘎公社和代钦塔拉公社一带的牧民们,更爱听布仁巴雅尔的胡仁乌力格尔。那时科尔沁草原上的牧民买收音机就一个目的,听乌力格尔。有牧民还开玩笑说,买布仁巴雅尔牌收音机。可见他在牧民心中的地位之高。
在那个特殊时期,阿爸没念完中学就辍学了。后来,经过特别刻苦的努力当上了小学老师、公社秘书、苏木秘书、苏木干部,后来调到旗纪检委工作。一路下来,阿爸的足迹踏遍了科尔沁北端草原。阿爸18岁那年,回乡知识青年分配工作时,原本定好让他当白兴吐小学民办老师。阿爸满怀憧憬地背着一大袋学生课本,从公社走到了白兴吐村。可是村干部告诉阿爸,民办老师的名额已经给了别人,留给阿爸的,只有参加村里集体劳动。每个夜里,阿爸用乌力格尔排遣苦闷。后来,阿爸被宣传队选中,在外村干了一年,同去的领导十分赏识阿爸的为人和能力,工作结束后,第一时间推荐阿爸为录用教员。阿爸成为了白兴吐村小学的正式老师。
1994年,阿爸在巴彦淖尔苏木当苏木达,相当于乡长。那时,村里已经陆续地出现了黑白电视机,可阿爸始终保持着听乌力格尔的习惯。而那些已经买了电视机的人们,也和阿爸一样,更爱听没有画面的乌力格尔。在科尔沁草原上,乌力格尔继续塑造着每一个长大了的人们的心灵。在一年一度的苏木总结大会上,每个苏木都会从旗里请胡尔奇,来为牧民们表演。阿爸很想邀请布仁巴雅尔大师,但大师1985年就去世了。去世前仍在努力地表演乌力格尔。他的眼睛看不到了,就让别人给他读脚本,他一听就能全部记住,然后自己再进行艺术加工。在无垠的草原上,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个目盲的胡尔奇大师骑在马背上,有人牵着马缰,慢慢领着他走向一个又一个草原深处的村庄。
我在西日嘎苏木小学读书时,家里已经有了电视机,可全家人最开心的时刻,仍是听乌力格尔。每到中午下课,我会飞快地跑回家里,来不及吃饭喝水,赶紧把爷爷那台鞋盒大小的收音机摆在饭桌上,调好波段,准备听乌力格尔。我们家午饭时间,谁也不会大声说话,都全神贯注地听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如果收音机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哥哥会跳起来,赶紧放下碗筷,小心翼翼地转动圆钮调试,直到布仁巴雅尔的声音再次响起,连爷爷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欢呼起来。虽然布仁巴雅尔大师已经不在了,但通过收音机,我听到了他生前在电台录制的《隋唐演义》。课间活动时,我和同学们常常相互交流乌力格尔的故事情节。有的同学手拿两根格尺,惟妙惟肖地进行模仿。那时,在我眼里,西日嘎山地草原仿佛变成了布仁巴雅尔口中的乌力格尔,是那样的神秘而辽阔。
我读中学时,举家搬到了巴彦呼硕镇。那时,电视上经常播放有画面的乌力格尔,胡尔奇对着镜头说唱。阿爸特别喜欢看,说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每当这个节目与我想看的节目产生冲突时,阿爸就会打开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小,放在耳边。而我已经不再喜欢听任何大师的乌力格尔了,甚至讨厌听到高音四胡的声音。直到近几年,当我也逐渐品尝到生活的喜怒哀乐,懂得人生的无常后,才有意无意间用手机重听乌力格尔。我渐渐明白,乌力格尔不仅是精神生活匮乏的年代产生的民间艺术,更是塑造牧民精神世界的重要母题。乌力格尔歌唱的,永远是牧民的生活,牧民的精神。
2019年,阿爸突然走不动了。到医院检查,腰椎和颈椎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不做手术面临着瘫痪的危险。因为突然而至的新冠疫情,我们只能选择住进本地医院。阿爸的手术做了两次,后背开了三十厘米长的口子。第二次做手术时,麻药中途失效,阿爸忍着剧痛,用惊人的毅力捱过了两个多小时。从手术室推出来时,阿爸嘴角上挂着白沫,但他没有喊疼,始终一声未吭。他像布仁巴雅尔口中的尉迟敬德和罗成。他们曾是阿爸心中的英雄,而此刻,阿爸是我心中的英雄。我们找医生用上了止痛泵,阿爸铁青色的脸终于有了一点血色。我问:“中午想吃点什么?”阿爸说:“你们看着弄吧,软一点的就行。”阿爸接着说:“把我那个小收音机拿过来吧,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八点有乌力格尔。”我一直绷着的眼泪滚落下来。
客厅的墙上挂着大屏液晶电视机,连着无线网,可以切换一百多个频道。在它下面躺着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上面缠着的白色面条耳机,已被阿爸的手磨成了树条的颜色。看到它,我的耳边不由响起布仁巴雅尔大师的乌力格尔。